隽鸿飞
内容提要 实践唯物主义是在中国马克思主义哲学发展特定进程中出现的概念,其内涵本身是多义性的。这种多义性,既容纳了对马克思思想的多种不同的理解,在一定程度上推动了思想的解放,另一方面也由于其内容的含混影响和制约了马克思主义哲学的发展。通过对实践唯物主义理论困境的分析,揭示马克思实践概念深刻的历史性,进而阐明马克思思想的超本质,对于理解和推进马克思主义哲学研究具有重要的理论意义。
关键词 实践唯物主义 历史性 超越性
〔中图分类号〕B0-0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0447-662X(2015)06-0001-08
实践唯物主义是在一个特定时期内中国马克思主义哲学发展进程中出现的一个概念,这一概念并不具有统一的内涵,学术界是在多种不同的意义上使用实践唯物主义这一概念的。正是由于多义性,实践唯物主义这一概念容纳了当时马克思主义哲学界在重新理解和阐释马克思思想过程中提出的多种不同的阐释路径和方案。但也正因为这一概念本身的多义性,使实践唯物主义陷入了困境。这种困境表现为实践唯物主义一方面无法解释现实社会历史发展进程中出现的问题,另一方面也无法解释马克思思想的各个部分之间的关系,特别是在完成了对辩证唯物主义批判之后,无法理解和阐释历史唯物主义及其与马克思思想之间的关系问题。因此,有必要重新理解和阐释实践唯物主义及其内涵,以明确实践唯物主义的理论意义,进而阐明马克思思想的超越性本质。
一、实践唯物主义的多重内涵
实践唯物主义这一概念是我国在反思和批判传统的苏联教科书体系、重新理解和阐释马克思思想的进程中出现的概念。其根源于上世纪80年代开始的“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大讨论。从“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大讨论开始,我国马克思主义哲学界逐步探讨了人性与人道主义、主体性等问题,并最终不可避免地深入到“实践”这一人之本质的存在方式的探讨。也正是从实践及其本质的理解入手,开始了重新理解和阐释马克思思想的过程。实践唯物主义这一概念就是在理解和阐释马克思思想本质的过程中提出的,即认为马克思主义哲学是实践唯物主义。马克思思想有三个最直接的依据支持了实践唯物主义的理解,分别是:(1)“对实践的唯物主义者即共产主义者来说,全部问题都在于使现存世界革命化,实际地反对并改变现存的事物。”①(2)“直观的唯物主义,即不是把感性理解为实践活动的唯物主义,至多也只能达到对单个人和市民社会的直观。”②《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502页。(3)“旧唯物主义的立脚点是市民社会,新唯物主义的立脚点则是人类社会或社会的人类。”②在某种意义上可以说,实践唯物主义这一概念是在否定了辩证唯物主义之后重新定义、指称马克思主义的一个替代性的概念。但是,如果我们仔细回顾这一段思想史,我们会发现不同的学者是在不同的意义上使用实践唯物主义这一概念的。
第一种是在传统的自然本体论意义上使用实践唯物主义这一概念。这不过是传统的辩证唯物主义的一种变形,是对理论界对传统的辩证唯物主义批判的一种回应。就其实质来说,其理论的前提设定仍然是自然本体论,只是将传统的实践在认识中的功能、将实践的能动的反作用扩展、应用到社会历史领域。这样的一种阐释,并没有真正理解“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大讨论以来国内学术界对马克思思想的重新阐释所具有的意义,更没有看到这一思想解放运动具有的现实的革命意义。因为无论给奴隶多大的“能动性”,只要不打碎奴役的枷锁,奴隶就始终是奴隶。而上世纪80年代以来马克思主义哲学界的探讨正是关于人的解放的学说——回到马克思思想的本质。因为对于人、人性、人道主义、人之主体性,直至实践的探讨正是对人及其自身存在现实世界的理解和阐释,并试图通过这种新的阐释以明确人在世界的地位、意义和价值,以寻求解答现代性人的生存危机、人的解放的路径问题。因此,可以明确地说,这种所谓的“实践唯物主义”实际上是一种伪装后的对现实的人的否定,是与时代背道而驰的。
第二种实践唯物主义的涵义是一种二元论的:一方面强调实践对于现实的人类世界具有的本质性的、决定性的意义;另一方面又无法摆脱传统的自然本体论所设定的自然世界的先在性。这种理解在基本的哲学研究范式上并没有摆脱近代以来西方哲学的基本建制,只不过是将思维与存在的二元对立转换成为实践与自然的二元对立。在“实践”这一本质性变革的概念之后拖着一条18世纪“唯物主义”的辫子。在某种意义上可以说,这种实践唯物主义只是部分地实现理论观点的转变,而没有真正实现哲学研究范式的变革。没有哲学研究范式的根本性的变革,也就无法真正达到对马克思思想本质的理解,更无法站在马克思思想的高度去理解和重新定义马克思主义。
上述两种实践唯物主义的理解从根本上来说,不过是思想体系变革时代中两种不同的理论表现形式,并没有真正实现对传统的辩证唯物主义的超越性的理解,依然陷于传统的旧哲学的思维框架之内。真正具有创见性和超越性的理解体现在以下两个方面:
其一是“实践观点的思维方式”,即把实践作为一种解释原则或思维方式。按这种理解,实践是人们理解、把握和评价客观对象的基本依据和模式,以此来重新解释全部哲学问题。“马克思主义哲学是立足于实践的基础去观察、认识一切哲学问题。……必须把它看作马克思主义用以理解和说明全部世界观问题,区别于以往一切哲学观点的新的思维方式”。高清海:《论实践观点作为思维方式的意义——哲学推进断想之二》,《社会科学战线》1998年第1期。人们的实践活动方式归根结底决定着人们理解和把握世界的方式。人们在实践中形成的概念、范畴等构成的知识体系,决定着人们的思维模式和价值取向。因此,由于各个不同历史时期人类自身发展程度以及人与对象世界发生关系的方式不同,自然就会形成人们观察和评价事物的不同的思维方式。如果说随着时代的变化,人及其活动方式发生了变化,那么与之相适应的思维方式自然也就会发生变化。换言之,人们的社会存在对社会意识始终处于本原的和基础性地位。哲学作为时代精神的精华,是时代精神的最高结晶,在哲学中必然集中表现着时代发展的本质趋向和内在要求。哲学的思想方式在历史发展的进程中不仅仅是现实社会发展的理论表达,同时具有塑造时代精神、推动社会历史发展的作用。因此,人类社会历史从一个时代转变到另一个时代,必然要经历哲学思维方式的根本变革,进而变革整个社会的意识形态。人们只有改变理解和对待全部现实生活世界的思维方式,才能实现整个社会的根本变革。因此,按照“实践观点的思维方式”的理解,社会历史变革的主体与客体就已经不再处于静态的相互对立的状态,而是在历史的进程之中相互统一在一起。这样就超越了传统哲学主体与客体的二元对立, 实现了主客同一。从而展示了马克思的哲学革命的实质,以实践这一本体的中介为基础,超越了传统唯物论与唯心论两极对立的思维方式,形成了一种新的哲学研究范式。
其二是“实践哲学”或“实践本体论”。实践哲学或实践本体论的理解直接从超越近代西方形而上学的基本建制入手,其直接抛弃了传统的实体本体论,从存在论的意义上去寻求世界得以存在的根据。对这两种不同的本体论可以这样进行区分:传统的实体本体论是在构成的意义上使用“本体”这一概念,即把本体理解为构成、组成世界的最小单位。辩证唯物主义的“物质本体论”就是在这个意义上使用本体这一概念的。实践本体论则抛弃了这种传统的理解,而是从世界得以存在的根据的意义上使用“本体”这一概念。实践本体论认为,实践作为本体是现实的世界得以存在的根据,“全部社会生活在本质上是实践的。凡是把理论引向神秘主义的神秘东西,都能在人的实践中以及对这种实践的理解中得到合理的解决。”《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501页。
对于实践本体论而言,实践绝不仅仅是一种主观见诸于客观的活动,而是现实现存感性世界存在的基础,从而使实践成为理解、把握人与现实的世界、人与人之间关系根基性的存在。从而成为一种全新的哲学研究范式。
从实践唯物主义提出的历史进程来看,这是自“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大讨论开始,经过上世纪80年代末90年代初异化与人道主义、到人之主体性、再到实践问题的讨论,已经触及到了重新理解和阐释马克思主义哲学的基本范式问题,实际上是如何超越近代西方主体性哲学的困境,如何超越主、客二元对立的局面或思维方式的问题。因此,实践唯物主义这一概念的提出就具有了思想解放的作用。也正因为实践唯物主义这一概念的多义性,使实践唯物主义丧失了对理论问题和现实问题的阐释能力而退出历史舞台。
二、实践唯物主义的困境
实践唯物主义这种多重意义的使用,虽然带来了一定的思想混乱——这种混乱也是任何一个思想变革的时代所固有的,但也正是因为这种多义性,实践唯物主义这一理论容纳了多种不同的新的思想,并在各种不同的理解的相互冲突之中,逐步明晰了实践唯物主义的内涵,各种不同的理解也逐步明确了其自身所理解和阐释的实践唯物主义的理论体系,并引导了其后马克思主义哲学的发展。但是,实践唯物主义概念内涵的多义性,也成为其陷入困境的根据。
自上世纪80年代开始,到90年代末期讨论逐渐隐入沉寂,实践唯物主义由于逐步丧失了对理论和现实问题的阐释能力而陷入困境。这种困境主要根源于以下几个方面:
第一,80年代以来马克思主义哲学研究的学院化倾向。在经历了十年“文化大革命”之后,各门具体的社会科学开始回归自身发展的理论逻辑,马克思主义哲学逐步丧失了其哲学社会科学领域的主导地位,由于各门具体的社会科学重新厘定了自己的研究领域和话语体系,马克思主义哲学原有的研究领域受到了严重的压缩。就现实的社会生活来说,十年“文化大革命”中极度混乱的思想意识及其对现实社会生活的冲击,使中国人的理论意识受到了沉重的打击。而改革开放释放出来的物质欲望,进一步消解了中国人已经日趋淡薄的理论兴趣。虽然在改革开放以后曾经先后出现过几次以西方思想的引入、对当代中国社会发展进程的反思为核心的文化热潮,但每次思想领域的开放都紧跟着思想领域意识形态的紧缩,不断地唤醒中国的知识分子对“文化大革命”那段悲剧性的历史的清晰记忆,使他们意识到思想领域的论争带来的现实生活的变化,因而对任何有关现实问题的哲学研究都持一种十分谨慎的态度。同时,对传统教科书体系的反思亦明确要求从马克思的思想文本出发重新理解和阐释马克思的思想体系,以使马克思主义哲学的研究回归自身理论的内在逻辑。这种学院化倾向的一个致命结果就是使实践唯物主义这样一个直接面对当代中国社会发展进程的理论脱离了现实的指向。而随着改革开放进程的深入发展,越来越多的现实问题摆在了理论面前,而一个复杂、多义、相互冲突的实践唯物主义无法给予这些现实的问题以一个理论的解答。换言之,实践唯物主义丧失了其解答现实问题的能力。同时,沿着哲学研究范式转换的这样一种思路,形成了对马克思思想多种不同的研究范式。这样,含义模糊、甚至内涵相互冲突的实践唯物主义概念就逐渐退出了历史舞台。
第二,实践唯物主义的各种理论阐释在批判了传统的辩证唯物主义的理解之后,实践唯物主义无力解答其与历史唯物主义之间的关系。一方面,不完成对以辩证唯物主义与历史唯物主义为表现形式的传统马克思主义哲学的清理,任何马克思主义哲学研究推进和发展都难以真正实现。因为从思想理论发展的内在逻辑来看,传统的辩证唯物主义与历史唯物主义就其基本的属性来说根源于梅林-普列汉诺夫传统,是属于近代西方形而上学的基本建制之内的,而实践唯物主义则力图通过对马克思实现的哲学革命的理解,以阐明马克思实现的根本哲学研究范式的变革——对整个近代西方形而上学基本建制的超越。因此,对马克思主义哲学的传统理解和实践唯物主义之间的关系是不可能调和的。因为这完全是两种不同的理论思维逻辑。那种把实践唯物主义理解为“唯物主义+实践”“能动性+受动性”等都是仍然停留在二元对立的思维方式之内去理解问题。在这种情况下是不可能真正揭示马克思的哲学革命所实现的根本变革的性质的。
另一方面,自本世纪初开始,我国学术界对马克思思想的研究越来越倾向于历史唯物主义,并逐步明确“历史唯物主义”才是真正的马克思思想。但这里所说的“历史唯物主义”已经不再是根源于梅林-普列汉诺夫的马克思主义哲学传统中的那个历史唯物主义了。这样就使实践唯物主义处于比较尴尬地位。因为实践唯物主义对马克思思想的重新阐释更多地还是停留在马克思主义哲学的实质是什么的问题上,并没有真正从实践本身出发去理解和把握人与世界的关系。换言之,并没有真正说明马克思是如何从《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对实践概念的创造性、超越性的理解进入到《德意志意识形态》开始的社会基本矛盾运动的分析。阿尔都塞提出的“认识论”的断裂就是一种最明确的表达方式,这种表达方式清楚地揭示了从实践唯物主义向历史唯物主义跃迁的困境。这一方面是国内学术界对马克思主义思想多元阐释格局的体现,它表明在当今时代一种能够取得完全一致的认同、并能够统摄全部马克思主义理论观点的新的唯一的体系已经是不可能的了。在思想体系变革的时代,各种不同的概念及其理论逻辑的折中、矛盾、冲突等等是不可避免的。在这样的理论格局之下就需要明确概念、理论的基本内涵、逻辑等等,以达到理论的清楚明晰。另一方面也是对实践唯物主义的研究提出了一个明确的要求,即排除前提的混乱性、各种思想的不彻底性以及逻辑的混乱,以获得清晰、明确的实践唯物主义的理论体系。如果说这一个概念无法摆脱其思想史上的混乱造成的难以理解或不能清晰明白地传达马克思思想的本质及其理论体系,那就必须舍弃这一概念。
综上所述,实践唯物主义理论困境的根本在于,它依然停留在近代西方哲学的基本建制之中,由于没有真正理解马克思的实践概念及其在马克思整个思想体系之中的位置,因而也就没有真正理解实践对于现实的人及其生活世界具有的本体论的存在意义。因此,有必要遵循马克思思想发展的内在逻辑,回归马克思思想文本本身,重新阐释马克思的实践概念及其理论意义。
三、实践本质的历史性
实践唯物主义从马克思那里获得的直接(字面意义)依据就是“把感性理解为实践活动的唯物主义”,“旧唯物主义的立脚点是‘市民社会,新唯物主义的立脚点是人类社会或社会的人类”以及“实践唯物主义者即共产主义者……”。这三个方面的依据虽然不能真正传达马克思的实践概念的基本内涵,却给我们指明了理解马克思的实践概念的基本路向,那就是要从马克思对感性活动、共产主义、人类社会的理解之中去尝试解读马克思的实践概念的内涵。
首先,马克思在《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中批判旧唯物主义的主要缺陷时就明确指出,旧唯物主义的根本缺陷是不理解革命的、批判的实践活动的意义。 “从前的一切唯物主义(包括费尔巴哈的唯物主义)的主要缺点是:对对象、现实、感性,只是从客体的或者直观的形式去理解,而不是把它们当做感性的人的活动,当做实践去理解,”因而“不是把感性理解为实践活动的唯物主义”。②《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499、502,331页。也就是说,在马克思看来,事物、现实、感性都是直接与人的实践相联系,都是基于人的实践活动,所谓的感性就是实践活动。马克思的这一系列结论是建立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对人的对象性活动的理解,以及对黑格尔辩证法和整个近代以来西方哲学的基本建制的批判的基础之上的。
人作为对象性的存在是自我确证自己的存在的,正是通过对象性的实践活动实现了人的自我确证的。正是在人的实践活动之中消解了自然界的自在性和给定性,从而一方面现实地创造着人的生活世界、创造着人与自然的统一;另一方面人从其所创造的世界之中直观到自身。因而,人的创造性的实践活动中,康德哲学中的那个不可捉摸的“自在之物”,也就变成了“为我之物”了。近代西方哲学面对的那个基本问题——思维与存在的关系问题,就已经丧失了其本质的抽象性,而成为现实的、社会历史生活中的问题。因为在马克思看来,不仅人本身、而且人的现实的生活世界都不过是通过人的对象性实践活动而生成的,所谓整个世界历史,不过就是在人的对象性实践活动过程中人与世界的现实的生成过程,这一过程对于能思维的人的意识来说,同时也是它被理解到、认识的生成运动。
因而,对于马克思来说,他所理解的世界并不是近代唯物主义所说的那个自在的、与人无关的自然界,而是人生活于其中的、与人同在的、在人的对象性实践活动中生成的现实的生活世界。所谓的物,不过是现实的、感性的、对象性的存在。“在物质固有的特性中,第一个特性而且是最重要的特性是运动——不仅是物质的机械的和数学的运动,而且更是物质的冲动、活力、张力,或者用雅科布·伯麦的话来说,是物质的痛苦(Qual)。物质的原始形式是物质内部所固有的、活生生的、本质的力量,这些力量使物质获得个性,并造成各种特殊的差异。”②因此马克思说,在17世纪唯物主义的创始人那里,物质还带着感性的诗意光辉对人发出全身心的微笑。但是,唯物主义在其进一步的发展过程中变得片面了,随着各门具体科学从哲学中分离出来,哲学开始按着数学和几何学来建构自己的体系,感性失去了它鲜明的色彩,变成了抽象的几何学家的感性,丰富的物质运动形式被抽象的数学运动和机械运动所代替。如果说笛卡尔提出“动物是机器”的命题还为人及其感性保留了一点尊严,那么18世纪唯物主义提出的“人是机器”的命题则是对人的彻底的漠视。因此马克思说18世纪的唯物主义是敌视人的唯物主义,或者说是无人的唯物主义。
第二,“新唯物主义的立脚点是人类社会或社会的人类”,其含义就是马克思的唯物主义是以现实的人类社会、社会中现实的人为对象的。在马克思看来,人的对象性的实践活动并不是孤独个体的活动,而是现实的人在社会中的活动。一方面,这种人的关系、人与人之间的联系是人的对象性实践活动的结果,“人的本质是人的真正的社会联系,所以人在积极实现自己本质的过程中创造、生产人的社会联系、社会本质,而社会本质,……是个人在积极实现其存在时的直接产物。”《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2卷,人民出版社,1979年,第25页。因为在真正的人的生产活动中,交换——无论是人的活动的交换,还是人的产品的交换——是真正的人的类活动和类精神,是有意识的人的真实的、真正的社会的存在,因而这是社会的活动和社会的享受。换言之,只有在这种真正的人的关系之中,人的对象性的实践活动才能真正成为人的活动。只有在这种社会联系之中,人的对象性实践活动才获得实现的前提和根据。在马克思看来,人的活动的社会性质,是现实的历史性的实践活动的普遍性质。一方面作为个体的人是社会的产物;另一方面社会也是由人生产的。因而,无论是就人的活动的方式来说,还是就人的活动的内容来说,都是社会的活动和享受。因而,只有对社会的人来说自然界的人的本质才是存在的。“因为只有在社会中,自然界对人来说才是人与人联系的纽带,才是他为别人的存在和别人为他的存在,只有在社会中,自然界才是人自己的合乎人性的存在的基础,才是人的现实的生活要素。只有在社会中,人的自然的存在对他来说才是人的合乎人性的存在,并且自然界对他来说才成为人。因此,社会是人同自然界的完成了的本质的统一,是自然界的真正复活,是人的实现了的自然主义和自然界的实现了的人道主义。”②③《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187、185~186、520页。
因此,必须消除近代哲学那种把个体与社会对立起来的基本观念,明确意识到个体的人是社会的存在物,个体的人的生活是现实的社会生活的表现和确证。而人类生活不过是较为特殊的或较为普遍的个体的生活。因为相对于整个社会来说,人首先是作为特殊的个体——正是人的特殊性使之成为个体——而生活于社会之中。但是,人同时也是总体,是作为社会的自为的主体而存在的。正是通过对作为自为主体存在的个体思考和感知才能形成对社会的总体的理解和把握。因为人在现实的社会生活中既作为人的生命表现的总体而存在,同时又作为对社会存在的直观和现实享受而存在。因而人又是总体。但是,作为个体的人总是要死的。而正是个体的死亡,使人的自我确证的实践活动表现为一个有限生命相续的无限的过程。从而赋予了实践活动以历史性。换言之,人类社会或社会性的类是历史性的存在,其自我实现和自我确证的对象性的实践活动本身也是历史性的。也只有从社会化的人及其活动出发,才能真正理解现实的人类历史进程。
第三,如果说“实践的唯物主义者即共产主义者”,那么马克思的共产主义思想也就为理解实践唯物主义提供了解释原则。对于共产主义的理解,马克思始终是与对现实社会结构的变革和人的解放联系在一起的。在“德法年鉴”时期,针对政治解放完成之后人的自我分裂状态,马克思明确提出通过武器的批判、改变现实的社会生活以消灭哲学自身的要求。你不在现实中实现哲学,你就不能消灭哲学;不消灭哲学也就能把哲学变成现实。只有如此,人的解放才是可能的。正是基于以人的解放为最终定向,马克思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对共产主义思想的阐明是结合着对资本主义的异化与对异化的扬弃来进行的。“共产主义是对私有财产即人的自我异化的积极的扬弃,因而是通过人并且为了人而对人的本质的真正占有;因此,它是人向自身、也就是向社会的即合乎人性的人的复归,……是人和自然界之间、人和人之间的矛盾的真正解决,是存在和本质、对象化和自我确证、自由和必然、个体和类之间的斗争的真正解决。”②学术界习惯上将其称为哲学共产主义,认为马克思对共产主义的理解是在形而上的层面展开的对共产主义的论述,并没有触及到现实的社会本身。这实质上是建立在把马克思的实践概念抽象化理解的基础之上的。一方面,对于异化及其现实的存在的表现,马克思是通过对现实的资本主义社会的分析得出来的,是建立在对现实的资本主义无产阶级现实的生存状况的分析基础之上的;另一方面,马克思在对实践的理解中,明确了这种对象性的、现实的、感性的活动,对于整个现实的人类社会存在的基础性地位。有什么样的实践活动,也就确定了什么样的人、什么样的社会。“个人怎样表现自己的生命,他们自己就是怎样。因此,他们是什么样的,这同他们的生产是一致的——既和他们生产什么一致,又和他们怎样生产一致。”③因而我们可以说,是人们的生产活动及相关物质条件决定了人的现实的存在。这种现实的活动,完成了对人的异化存在状态的超越,就表现为人与自然、人与人之间矛盾的真正解决。但是,这种超越并不是一次性完成的,而是表现为一个现实的历史过程。也就是说,人类的历史不会由于无产阶级的社会主义革命的完成而终结,通过对私有财产的扬弃而形成的共产主义只是作为否定之否定的肯定环节,对现实的、对未来历史发展来说,这种共产主义只是人类解放进程中的一个必然阶段。所以说,这种共产主义既不是一个确定的人类社会形态,也不是人类发展的最终目标。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马克思说:“共产主义对我们来说不是应当确立的状况,不是现实应当与之相适应的理想。我们所称为共产主义的是那种消灭现存状况的现实的运动。”②《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539,165、182页。因而人的现实的实践活动作为这种共产主义基础,也就只能表现为一种历史性的自我超越过程。
四、马克思哲学的超越本质
马克思主义哲学的超越性本质就在于,马克思通过对近代资产阶级政治解放完成之后的人的生存结构的分析,揭示了政治解放完成之后人的自我分裂和对立的生存结构。从而揭示了近代西方形而上学基本建制——思维与存在的二元对立的思维方式的现实的社会历史根源,并通过对现实的人及其实践活动的分析,阐明了现实的人类世界存在的根基及其运行的基本方式。从而彻底地终结了近代西方形而上学,开辟了理解和阐释人类历史的全新的理论体系。
首先,揭示了近代西方形而上学的基本建制的现实基础。按黑格尔的理解,近代西方哲学的基本问题是思维和存在的关系问题,即二者统一性的问题。而马克思则认为思维和存在的二元分立其实质是根源于现实的社会生活。政治解放的直接后果就是现实的市民社会与国家的分裂,其实质是人的自我分裂和对立。人分裂为公民、法人和私人,社会分裂为市民社会与国家、资产阶级与无产阶级等等,最终以劳动和资本的对立这种最终的形式表现出来。而以黑格尔为代表的整个近代西方形而上学,不过是现实的人的分裂状态的理论表达。这种世俗世界的分裂,并最终形成一个凌驾于现实的社会生活之上的独立的意识王国的现象,不可能从意识本身的发展来解释,只能通过对现实的世俗世界的自我矛盾和自我分裂的分析给予说明,也只能通过人的革命的实践活动对现实的世俗世界的改变方式才能消除这种分裂。进而寻求重建人与社会的统一的基础。因此,马克思理论的最终目标是人的解放问题,即借助于批判的武器与武器的批判的统一,以消解现实的非人的生存结构,从而实现人的解放。
其次,通过对人的实践本质的揭示阐明了人类自我解放的内在动力。任何真正的解放都是要把人的世界、人的各种关系归还给人本身,恢复人之存在的总体性。而资本主义社会的本质问题就是由于异化,现实的人的创造的一切都被剥夺。这种异化既根源于人的对象性实践活动的本质,也只有通过人的实践活动才能在历史的进程中最终扬弃。“异化借以实现的手段本身是实践的”,“自我异化的扬弃同自我异化走的是同一条道路”。②也就是说,正是由于异化是在人的历史性的实践活动之中产生的,那么也只有通过人的历史性的实践活动,才能最终扬弃异化。共产主义作为人的本质的真正复归,只有通过自我异化的积极的扬弃才是可能的。在这种扬弃的过程中,人既是手段,同时也是目的。也就是说,这种扬弃只能是人的自我扬弃,是通过人并且为了人而对人的本质的真正占有。因而是人的自我解放。在这一过程中,人既是共产主义得以实现的手段,同时也是共产主义的最终目的。因而,通过私有财产的扬弃而实现的共产主义不能被简单地理解为人的直接的、片面的享受,并不是对物质财富的简单拥有、占有,而是人作为总体性的人占有自己的全面本质,恢复人与世界的全部关系。因为人对世界的任何一种关系,都是通过人的对象性实践活动建构起来的,正是通过人的个体的一切器官——在形式上直接就是社会的器官的那些器官,形成对自身及对象世界的全面理解和把握,以确证自己全面的本质的规定。在这种对象性的实践活动之中,人的自我实现的方式是多种多样的,正如人的本质的规定和活动是多种多样的一样。因而,人不仅仅是能动的,在其主动的创造性实践活动中确证自己人的存在,创造与他人人的本质相符合的物品;而且人也是受动的,在享受他们的劳动产品、或作为他们的活动对象的过程中实现人的本质的确证。
第三,在人类历史性的实践进程中,彻底地消解了主体与客体、对象化与自我确证、自由与必然、人与自然的二元对立,建构了全新的社会历史理论体系。马克思认为,近代西方哲学的基本问题——思维与存在的关系问题本身就是抽象的产物,是建立在对现实的人及其存在的世界的抽象理解基础之上的。马克思指出,提出所谓的人与自然谁产生谁的问题,其实质是设想一个超越于现实的人及世界之外的存在者的存在,进而把现实的人及世界都抽象掉,从而提出人与世界的创造问题。而那个超越现实的人及世界之外、关照着现实的人及世界的目光不可能是人的目光,只能是神的目光。因而这种提问方式依然没有超出近代西方形而上学的基本建制,而恰恰是对其自身存在问题的揭示——仅仅揭露了人在神圣形象中的自我异化,并没有真正解决现实的问题。马克思认为,执着于人与自然、思维与存在的二元对立,是不可能真正解决问题的。因为整个现实的感性世界的存在正是通过人自身的对象性实践活动不断地自我生成的,在这一过程中“人始终是主体”。因而无论是自然界作为人的无机身体,还是人作为自然的生命个体的存在都是历史性实践活动的结果,已经成为可以通过感觉直观的、现实的存在。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马克思说,“我们看到,主观主义和客观主义,唯灵主义和唯物主义,活动和受动,只是在社会状态中才失去它们彼此间的对立,从而失去它们作为这样的对立面的存在;我们看到,理论的对立本身的解决,只有通过实践方式,只有借助于人的实践力量,才是可能的;因此,这种对立的解决绝对不只是认识的任务,而是现实生活的任务”。②《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192、209页。也就是说,现实的人类历史性的实践活动,既是现实的人的生活世界的生成过程,同时也是对这一世界的理解和认识过程。这本身就是一个历史性的过程。
所谓现实的人,就是在确定的社会历史进程之中从事生产活动的人。这样的人首先是一个个体,作为这样特殊的个体,人总是要死的。正是由于个体的人的死亡,使人的对象性的实践活动表现为一种有限生命相续的无限的过程。从而成为一种历史性的存在。在历史性的实践活动之中,每一代人都遇到确定的资金、环境和生产力,这种确定的资金、环境和生产力一方面确定限定了新一代的活动,同时也在新一代人的活动中所改变。也就是说,人类历史性的实践活动的结果作为现实的人的实践活动的前提、基础,具有确定性、历史的客观性和决定性;但这种确定性对于人类的历史性实践活动来说,不是自然的必然性而是历史的必然性,在历史的进程展开中表现为现实的可能性。正是在这个意义上,人类的实践活动才表现为现实的历史的过程。也正是在这个历史的进程之中,个体的人获得了超越自身个体存在的意义,而成为总体,既作为观念的总体,又是被思考和被感知的社会的、总体性的主体自为的存在。因此,人既作为总体的生命表现而存在,同时又作为对社会存在的直观和现实享受而存在。
因此,我们可以说马克思主义以历史性的实践活动为核心建构的全新的哲学体系,彻底地消解了近代西方哲学二元对立的思维方式,消解了主体与客体、人与自然、思维与存在的二元对立,摧毁了近代西方形而上学的基本建制,使哲学的目光从抽象的思维领域转向现实的人类社会生活,因而是“既不同于唯心主义,也不同于唯物主义,同时又是把这二者结合起来的真理。”②
作者单位:黑龙江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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