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经冒险

杨平

男子在地铁车厢尽头引发一阵小骚动的时候，胡图还以为是卖衣服的小贩。不过他马上就发现，男子光着上身，那些五颜六色的图案是在皮肤上显示出来的。

男子慢悠悠沿着通道边走边笑嘻嘻地向两边挥手。他的胸口是电视一台的节目，靠下边一点是从右向左滚动的新闻时事，左臂上是一个人在唱歌，右臂上的景色看起来像是黄山。乘客们大多笑着指指点点，有个别胆大的上去戳一下，男子夸张地露出痛苦的表情，引得众人大笑。

“神经人贩子。”袁军低声说。胡图表示看起来挺好玩的。袁军撇撇嘴：“他们到处拉人改造，听说身上还有辐射。”

有那么一瞬间，胡图似乎看到神经人男子向这边看了一下。他不知道神经人能不能听到他们的谈话，他们的器官都经过了增强。

神经人已经走得很近，突然向他们转过身来，张开双臂。袁军噌的一下站了起来：“你要干什么？”

神经人温和地笑了，站定在袁军面前。几秒钟后，他的身体从脖子以下突然变得透明。胡图可以看到对面的乘客和车厢，有些发暗，就像是透过很淡的茶色玻璃看过去一样。袁军被这个表演吓着了，往后退了一步，就势坐回椅子上。

神经人保持这个姿势继续向前走去，顺便向他俩挥了挥手。周围的乘客一片赞叹声。袁军哼了一声，表示这不过是前胸后背的实况转播而已，没什么新鲜的。胡图正想嘲笑他刚才的傻样，突然被跟着走过来的小姑娘吸引住了。小姑娘看来也就十岁上下，穿着印有宣传语的短袖衫，微笑着向乘客分发宣传单。她直接塞了一份给胡图，没理旁边的袁军，径自走了过去，跟着前面的神经人男子走进下一个车厢。宣传单上无非是说神经系统经过重新设计后，感觉不到疼痛，没有疲劳，反应更快，体力更好，感知能力更强之类的陈词滥调。

袁军见他看得认真，伸过头来瞄了几眼，问他是不是想拿这个做课外研究。胡图决定不告诉他，省得招来嘲笑，就说还没想好该做什么。袁军开始抱怨他妈妈如何热心地为他设计课外研究，从选题到内容都要听她的。“我爸妈根本不管，说上了初中，事情就该自己独立做。”胡图回道。

袁军感叹了几句，开始兴致勃勃地介绍起自己的选题。胡图边听边回想刚才看到的场面。神经人的课外研究他已经准备一个月了，看了大量资料，还在网上认识了不少神经人。可真的神经人他很少见到。

神经人离去的方向传来一阵喧哗，起初断断续续，很快就变成激烈的争吵，接着是一声重击，在片刻沉默后是大的吵闹声。乘客们都伸长了脖子想看看发生了什么事，但被人挡住，什么也看不到。

吵闹声一直没有停，直到地铁到站才平息下来。车门没开。胡图看到站台上有几位警察快步向神经人所在的车厢门口走去。那边的门打开了，有短促急切的交谈声。过了一会儿，那边响起了稀稀拉拉的掌声，伴随着零星欢呼。很快，他看到警察带着神经人男子从站台走过。胡图认出神经人手上捆着专用束带，可以瘫痪他身上的神经芯片。发宣传单的小姑娘跌跌撞撞地跟着。她身后是一个捂着头的男人，正和随行的警察激烈地说着什么。

“我就知道，这些神经人都是疯子！”袁军敲打着车窗，兴高采烈。

胡图突然注意到站牌：“你不是该在这站下车吗？”

“对对对！我正好去看看热闹！”袁军拍了下他的肩，起身冲出车厢，以超过所有人的速度飞快向警察消失的方向跑去。

“小姑娘挺可怜，平白无故被人打了一巴掌。”胡图听到身后有人说。他其实很想和她聊聊，但眼下显然不可能。

地铁重新启动，车厢里很快恢复了平静。

下一站就是胡图回家的站，但他没有下车。他今天的计划不是照常回家。

地铁离开市区，钻进了环绕龙城的高耸的山楼中。他换乘进山的公交车，又花了将近一个小时才到达目的地。

胡图下车的时候，太阳正在远处山顶上慢悠悠地沉下去。江心和姆巴甲在离车站不远的地方无聊地靠着栏杆。看到他，江心拎拎自己的衣领大声道：“你就穿这么点儿？”胡图走到他们跟前，拉开夹克前襟，露出里面的毛衣。姆巴甲哼了一声：“你会冻死的。”胡图不以为然地说：“你们俩还没我穿得多呢。”姆巴甲又哼了一声：“等你和我们一样了以后再说吧。”

三人一路溜达到了广场，和大部队汇合。胡图的到来在人群中引发了不小的好奇心，他只能尽量不去注意那些指指点点。江心偷偷告诉他，频道里现在已经吵成一片，全是关于他的小道消息。“很久没你这么好条件的新人了，我们都很兴奋。”江心一笑，“可惜你还没完成进化，没法和大家一起聊天。”

大队人马开始沿着石阶登山。太阳已落下，天色越来越暗。队伍非常安静，除了鞋子踏在石阶上的声音外，什么也没有。胡图走在队伍中段，一个人都不认识，想聊几句吧，对方都是微笑着摆摆手。

这些人都是隶属于一个叫“神经洞穴”社团的神经人，相互间通过皮下嵌入的芯片进行无线通信，很少开口说话，信奉“沉默是金”。他们大多在很小的时候就进行了神经改造，自认为经过了“进化”，是新人类。

路灯亮了，稀稀拉拉，延伸到远处的昏暗中。胡图开始觉得身上发热。这是神经人每周一次的集体活动，他身为自然人，是被特邀的。他本来以为大家说说笑笑、看看星星啥的，可眼下这样子，很可能是在沉默中爬一晚上山。

手机突然响了起来，在寂静的夜里显得十分响亮。他不好意思地按下接听键，是妈妈问他在哪儿。他说自己在同学家，今晚就在这儿过夜。妈妈似乎有些不信，让他把电话交给同学。他正犹豫，手机被旁边的一人接了过去，彬彬有礼地扮演了他的同学。通话结束后，那人微微一笑，对他说这种事常有。他还想多聊几句，那人摆摆手，径自向前走去。

“小屁孩又要向妈妈打报告了吧？”姆巴甲走来，推了他一把。

他推了回去：“我可没告诉他们来干吗。”

江心也凑了过来：“如果今天晚上你通过了考验，我们很快就会给你安排进化手术，你迟早要告诉他们。”

“他才不敢进化呢。”姆巴甲大声道。

“谁说我不敢！”胡图的声音更大，几个路过的神经人看了看他们。

江心招呼大家继续前进。路灯越来越稀疏了，脚下的路也从平整的石板变成起伏凌乱的石块。胡图走得有些跌跌撞撞，他打开了手电。姆巴甲上来一手捂住：“我们登山禁止使用手电。”

“行了，让他用吧。”江心拉开姆巴甲的手，“他还没进化，没有夜视能力。”

即便有手电，山路依然模糊，胡图不自觉地放慢了脚步，逐渐落到了队伍后面。他们已经爬了一段距离，石头路已经变成渣土小道，山风隐隐吹来，有些凉意。他的腿开始酸痛，每一步都踩不实更加速了体力消耗。

这时他看见了蛇。

那是一条土黄色的蛇，在草丛边上，正好在胡图的行进路线上。他停下来，喊了声：“蛇！”队伍没人理睬，依然沉默地前进着。他不得不又喊了一声。这次有几个人围拢过来，沉默地看了会儿，其中一人抬脚把蛇踢进了草丛。这一脚太快了，胡图甚至怀疑连蛇都没看清那人的动作。

天已全黑，路灯早已不见。他们继续在黑夜中静静地走了很久后，终于在一处烽火台废墟停下休整。神经人三五成群，围着一个圆桶坐下。江心告诉胡图，为神经人提供肌肉力量增强的模块非常耗电，只能在全功率状态下维持三个小时，必须充电十分钟才能继续使用。胡图已经累得几乎抬不起腿，可他不是神经人，没法充电，这接下来的路怎么走呢？江心似乎看出了他的担心，说如果他走不动可以坐担架。担架？胡图都能想象到姆巴甲会如何嘲笑他了。江心还告诉他，大家已经同意在今晚的活动中破例考验他是否可以进化，这可是前所未有的好事，以往都要随团参加三次活动以上才有接受考验的机会，他一定要珍惜。胡图拍着胸脯说自己绝不半途而废，一定会跟着大家走完全程。

“哦，不。”江心笑了，“行军结束后，考验才会开始。”

接下来的一个小时，胡图咬紧了牙，用尽了所有给自己鼓劲的法子，坚持靠自己的双腿爬到了山顶，没有被大部队落下太远。尽管姆巴甲对姗姗来迟的他哼了一声，但其他人还是非常高兴他能靠自己成功登顶。

江心指着远处的一片灯火，问胡图知不知道那是什么地方。胡图摇摇头。江心告诉他，那是网络数据中心，俗称墙院，是他们此行的目的地。胡图不清楚这些神经人到底要干什么，自己要经受的考验又是什么，但他的好奇心被勾起来了。他听说过墙院，那是网络世界在现实世界的飞地，十分神秘。全世界的墙院有数百个，相互联通，组成了覆盖全球的巨大网络。

如果可以进到墙院里面去看看，一定能好好向同学们炫耀一番。

队伍没有过多休整，很快就沿着小道向山的另一边走下去。江心似乎很担心胡图的体力，一直跟在他身边。

下山没有那么累，但他颤抖的双腿成了最大的危险，每一步都可能会瘫下去。两个神经人似乎得到了指示，自动走到他的前面，和他保持很近距离，像是在保护他。他的衣服已经浸透汗水，在凛冽的山风中冰凉透骨。姆巴甲说得对，这点衣服确实不够。

在黑夜中，远处通明的灯火仿佛静止不动，看不出距离。下山走了很久，胡图已经差不多感觉不到双腿的存在了，那片灯火看起来依然是那么远。队伍里的神经人就像刚出发时一样，沉默轻松。有那么一阵子，他觉得自己会永远和这些奇怪的人一起走下去。

突然，在没有任何征兆的情况下，他发现自己来到了平地上，脚下也从土路变成了柏油路。接着，队伍停了下来。

墙院的门就在不远处，灯光将大门和门外空地照得亮如白昼。门两边是高高的混凝土围墙，一直延伸到很远的地方。大门紧闭。有两个门卫坐在门口，一切都很平静。

江心将胡图拉到一旁，掏出个针管。胡图吓了一跳，往后退了一步。“别怕，这是速效肌肉强化剂，能让你在一分钟内获得超强的肌肉力量。”江心晃晃针管，“你马上要用到它了。”

“我？”胡图迷惑了。

“墙院里有屏蔽装置，我们的芯片会失效，只有自然人能在里面活动自如。我们需要你拿着这个烟花筒，把它放到墙院中央的空地上点燃。只要看到腾起的烟花，你的考验就算通过了。”江心抓住胡图的胳膊，将针筒贴上去，“你只有一分钟时间从这里冲到中央空地上，药效过后你已经过度疲劳的肌肉会完全失去控制。”

“那我怎么出来？”

江心笑了：“他们会把你送出来，这种恶作剧他们见多了。”

胡图看了看墙院大门，院子挺深，希望强化剂效果足够好。江心向他简单介绍了一下他的具体任务，让他自己决定是否接受这次考验。

不远处，姆巴甲也望过来。

他点点头，接过江心手中的烟花筒。

江心按了一下针筒，自动针头刺入他的肌肉，药剂被迅速注入。与此同时，三名神经人从集合点冲向墙院大门。“出发！”江心拍了下他的后背。

他抬腿跑了起来。他觉得自己的双腿像是两片桨，飞速敲击着地面。在最初的几秒钟里，他最大的困难是保持住平衡以免栽到前面去。转瞬间，他冲到了墙院门口。两名门卫已经被先行的神经人抱住滚倒在地，第三名神经人快速地将一块不大的跳板放在门口的地上。

虽然他没有练习过，但找准跳板中央并不是什么难事。他几乎没有调整步伐，直接踏了上去，然后全力一跃。

他知道自己会跳得很高，但没想到会是这么高。一股得意之情涌上心头——现在，这事只有他能做到。

他轻松地越过了四五米高的大门，在门里落地的时候，他没有忘记江心的叮嘱，打了几个滚，然后就势站起来，向前方狂奔。

墙院内同样亮如白昼，他在强光下以有生以来从未有过的速度飞跑着，仿佛突然间释放了体内封存的力量。如果能一直这样跑下去多好啊！

就在他距离中央空地还有大约二十米的时候，一张网突然从地下升起。他一头撞到网里，摔了个七荤八素。他挣扎着爬起来，想趁药剂还有效的时候跑出去，但网紧紧缠住了他。他拼命挣扎，试图挣开，但只是越缠越紧。接着，突然间，他失去了所有力量，瘫倒在地。

他没有太多时间懊恼，因为他很快就失去了知觉。

胡图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一间狭小的病房内，一位文质彬彬的青年坐在一旁。他想说什么，却发现自己说不出话。

“你昏迷了半个小时，肌肉系统受损严重，需要时间休养。”青年说，“你带进来的电子干扰器已经被拆解了。幸亏你没来得及启动它，否则整个墙院的保护系统会至少失效一个小时，后果不堪设想。”

胡图惊呆了：“干扰器？不是烟花筒吗？”

青年微微一笑：“你别担心，我们调查过了，你是被蒙骗的，身体也遭受了损害。我们会尽快联系你的父母，接你回去。”

啊，看来今晚的事是瞒不住了。

青年冲旁边的人挥了挥手，胡图眼前突然一片模糊，仿佛在透过塑料布看东西，几秒钟后，视野又清楚了。他过了一会儿才明白过来，自己眼睛上被蒙了一层膜。青年告诉他，这是数字眼膜，可以通过捕捉眼球视线来与他交互。之所以给他装这个，一是他会瘫痪好几天，需要通过这个装置表达自己的要求；二是他们需要他帮忙来处理外面“神经洞穴”的问题。

他们还在？胡图发现自己视野下方有四个小方框，分别是“是”、“否”、问号和叹号。小方框下方还有个微型键盘。他依照青年教的，盯住问号眨了一下眼睛。

青年笑了。胡图的眼前突然变成了从墙院中央小楼向大门望去的视角，接着，视角缓缓推进，他能清楚地看到“神经洞穴”的那些人正在大门外十几米远的地方席地而坐。

“我们只有门内的管理权，门外的事是龙城警方管的。我们需要你帮着标记他们中的骨干成员，方便警察找到他们。”青年说。

胡图有点犹豫，江心他们多少算是他的朋友了，虽然他们没告诉他干扰器的事，可要是被警察抓走也太严重了。青年看出他的顾虑，说干扰器没有启动，这些神经人没造成任何破坏，不会有什么事。警察来了也就是问问情况而已，尽快问清楚就能尽快完事，各回各家。他用眼膜上的键盘打出“我不知道”几个字。这是实话，除了原来就认识的，他根本没什么机会与其他人接触。青年转而要求他指出都认识谁。他指出了江心和姆巴甲。立刻，这两人头顶就出现了红色的标记。青年安慰胡图说，这只是避免弄错，不会有任何后果。

突然，胡图发现自己身处静坐的神经人当中，能看到周围人的样子和前方不远处的墙院大门。有人在他耳朵上贴了什么东西，片刻后，他听到了夜晚山里的风声和周围人窸窸窣窣的动静。

他正在通过其中一位神经人的感官感知周围。

墙院里的人一定通过某种方法侵入了“神经洞穴”那些人的通信网络。他一时不知自己是该好奇还是恐惧，这种感觉太陌生了。

但他没能体验多久，感知很快被切断了，他又重新看到了自己所在的小屋。青年面色严肃地走到他面前看着他：“事情可能比我们预想的严重。现在有三支增援的神经人队伍正在向这里集结。”

（神经人想干什么？墙院里生活着什么神秘人物？精彩请看下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