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时光里的猫

惠海燕

01

暑假期间，我和同学小燕打了份零工，挣到了一笔零花钱，有了这笔款项，在开学之前，我们一起报名参加了一个旅行团。旅行的目的地叫云岭，又被称作云之屋顶。

整整一天的时间都坐在车上，让人几乎昏昏欲睡，忽听有人说，快到了。我勉强睁开眼睛，探出头去，只见远处是一道道青山的屏障，或横或纵，不知要延伸到哪里。

天近黄昏，我们草草吃完饭，在导游的带领下来到居住地。一行人涌进山坡上的小院，把四面的房子都住满了，我和小燕还有几个大学生模样的人一起住进东边的小屋里，一天的奔波过后，我们爬上床早早就睡着了。

清早，我是在一阵婉转的鸟鸣中醒来的。我从床上爬起来，透过窗户向外张望，院里院外都是走动的人影，有人在拍照，有人大概刚从外面散步回来。

这些人精神头儿可真大，我心想，不知小燕去哪儿了？

走出小屋，门前有棵香椿树，下面还放着个石墩，我就势坐下。

山风轻柔，拂过香椿树羽毛形的细长的叶子，吹送来阵阵清香。我不由得深深地吸了口气。风一吹，树下的影子来回晃着，地上布满轻柔的跳跃的光斑，让人感觉扑朔迷离的，有一种幻境之感。忽然，像有一支神奇的笔在我眼前作画一样，树下竟然现出一只蹲在地上的猫，确切地说，应该是一只猫的影子。我说是猫的影子，而不是一只真正的猫，是因为现在我只能看出它大概的轮廓。

先是猫的头，然后是猫脊背上的线条，接着才是猫的耳朵、猫的小爪子、猫的尾巴，最后整只猫的轮廓都勾勒出来了，可我还是看不到它面部的表情。

怎么回事呢？

其实，就是看到一只猫又有什么奇怪呢？去年夏天，我跟着爸爸去避暑山庄旅游，在还珠格格住过的漱芳斋也碰到过一只猫呢，并且我还抱着那只猫，与它亲密合影。

现在有什么特别的呢？

是这只猫——这只猫特别像我亲爱的妮妮。

02

我亲爱的妮妮，是我住在农村老家时，奶奶为我从姑姑家要来的一只猫。那年夏天，它刚刚几个月大，我和它常常一起在树下玩，那棵树也是一棵高大的香椿树。

你见过猫玩纸团、线球、皮球，甚至卷成团的臭袜子，可是你见过一只喜欢在树下捕风捉影的小猫吗？

肯定没有吧。

那时，它还那么小，不谙世事，可是它对这个世界竟然是那么好奇，就像喜欢做梦的小孩子。风吹动香椿树细长的叶子，从树的缝隙间露下细碎的光斑，在树下来回翻转、跳舞，就像芭蕾舞演员在旋转金色的脚尖儿。妮妮被眼前的一幕吸引着，刚开始只是趴在那儿一动不动，眼珠睁得溜圆，凝神望着，好像在问：这些美丽的斑点是什么？是从哪儿来的？一会儿，它终于按捺不住小孩子脾气，像扑打那些纸团和线球一样上蹿下跳，捉起那些光斑来，可是任它怎么捉也捉不住。我站在旁边，不由得被它逗得前仰后合的。

以前，我从来没到过这座山呀。

它是我的小猫妮妮吗？

可是，你知道那种情况，这个大千世界，有千千万万个不同的人，在你眼里他们看起来是那么雷同，你会漠视他们，可是那些与你亲密的人，哪怕是淹没在茫茫人海里，你仍能通过他的一个眼神，一句话，甚至一个简单至极的小动作，轻而易举地把他认出来。我的妮妮就是这样。

我正胡思乱想着，小燕从外面走进来，怀里抱着满满一大捧我叫不出名字的野花，大声叫着：“山里的空气可真好！”

就在我一愣神的空儿，妮妮就像一幅画蓦地被风卷走了，不见了踪影。

03

导游招呼人们到山下就餐，还说了一天的行程安排：上午参观山上的错城，下午参观古茶寺，晚上是文娱演出与篝火晚会。吃完早饭，我们开始爬山，这个地方是个新开发的景点，上山的路还没有完全修好，有些地方只是行人踩出的小路，所以山虽然不算陡，却用了我们大半天的时间。

爬上山，听导游为人们介绍起错城的来历，原来这一带长城修于明代，因为修长城的将领误把长城修错了地址，所以这段长城再也没法跟别处的长城连接在一起，也因此成就了这段错城……好一个阴差阳错的故事呀！

我们一边听，一边小心翼翼地穿行在颓废的城墙中间，有些地方被重新修整过了，可有些地方已经塌陷，看上去是一派荒凉景致。我穿过一个垛口，走下台阶，坐在一处山石上，四周丛生的杂草在我旁边晃来晃去。小燕爬到垛口的高处，向下挥着手。而城墙之下的另一侧，笔直陡峭，山下有一座小城，无声无息地安卧着。

我知道，那不是我的故乡，我的老家在北方平原上，可是这座静卧的小城，竟然让我生出思乡之感，那种感觉怪怪的，更加让我奇怪的是，我一扭头，就在小燕刚才站立的垛口上，竟然还趴卧着一只小猫。

是的，是我亲爱的妮妮！

我的心一下子提到嗓子眼儿上。

我的妮妮，摇着小尾巴；我的妮妮，晃着小耳朵；我的妮妮，眯着细长的小眼睛；我的妮妮，嘴巴上的小胡子神气地向上翘着，在风中，振翅欲飞；我的妮妮，身上的皮毛是纯白色的，跑起来就像滚动的雪团！

可是，妮妮怎么会爬到错城来的呀？我暗自疑惑着，站起身，小心翼翼地一点点向它靠拢，可是忽然之间，它竟然跳跃在杂草丛中，三晃两晃，被光与影奇妙地变幻着，变得越来越模糊，越来越不真实，最后当我走近时，它竟然不见了。

真是太奇怪了！

04

也许它只是爬到别处去了吧？一直到下山的路上，我仍在疑惑着，盼望着能再见到它。可是一直到走下山，我们吃完中午饭，又一起参观完古茶寺，我仍没见到它。

它或许只是山间的一只野猫？

要么，是景点上的工人喂养的一只小猫？

可是……可是……我仍觉得它是我的妮妮。

我想起在乡下老家住着的时候，奶奶家有个特别讨厌的邻居，比奶奶的年纪还要大好多好多岁，她穿着一身黑衣服，不管看谁，眼神总是冷冰冰的。我常常在背后叫她巫婆。

有一天，她来奶奶家串门，奶奶递给她一只小凳子，妮妮正卧在她旁边的角落里睡懒觉，可是她接过小凳子，竟然一脚踢向妮妮。妮妮吓得激灵一下子从地上窜起来，“喵呜”惨叫一声逃走了。

我气得又是跺脚，又是对她瞪眼睛。我对奶奶大叫着，她是恶巫婆，让她走！可是奶奶不相信，她第二天来时，奶奶仍以礼相待。直到有一天，妮妮再也找不到了。一周后，奶奶在巫婆家发现了身体已经变得僵硬的小猫，我伤心地哭了一天一夜，从那时候起，我更是恨死巫婆了。

这只猫太像我的妮妮了，我甚至能够感觉到它望我时亲切的眼神，那眼神里满满的都是期待，像是在告诉我：

是我呀！

就是我呀！

05

晚上的文娱演出是在山脚下，舞台下面随意摆放着些白色的桌椅，可以一边吃饭，一边欣赏文娱演出，非常惬意自在，可是天一黑，山风一吹，就感觉身上直冒凉气。没想到夏天的山风还会这么冷，我拽着小燕往山上跑。

回到小屋，我和小燕说了会儿闲话，就睡着了。

夜半醒来，四周安静极了，窗外的虫鸣声格外清脆、嘹亮，又仿佛隐藏着什么不安。和我们一起住的几名大学生还没回来，山下的篝火晚会还没结束，隐隐约约能听到山脚下传来的断断续续的音乐声。小燕睡在我旁边，竟然还打起了小呼噜，我翻来覆去睡不着，又想起了妮妮。

忽然，房屋的四周响起一阵急促的雨点声。雨，扑天盖地而来，仿佛天空撕开了一道大口子，从那道口子里倒出汩汩的流水，一道道明亮的闪电，瞬间照亮了整个屋子。

忽然，我发现卧在我身旁的小猫——是我的亲爱的妮妮！

我内心一阵惊喜，吃惊地望着它。

妮妮像小时候那样，小爪子蜷缩着，紧紧地抱着小脑瓜儿，睡得可真香！我伸出手来回抚摸着它，真的是我的妮妮呀，它的皮毛光滑柔顺，还有顺着我的手指缓缓流淌出的暖暖的体温。

这一切是多么熟悉呀！

06

第二天一早，雨过天晴，窗外洒满阳光。我醒来时，妮妮已经不见了。

我们整理好背包，沿着山路，开始往山下走。我蹭在人群后面，故意走走停停，盼望仍能见到它。

路两旁开着各种颜色的好看的小花，花瓣上颤动着晶莹透亮的水珠，宽敞的地方，还有山上的工人开辟的小块菜地。

我是在一处山石下发现它的，它蹑手蹑脚地从山石后绕过来，走到菜园的豆角架下……妮妮！我大声唤着它的名字。

是的，真的是我亲爱的妮妮呀！

我几乎能想象出来，它轻捷地跳跃着，撒着欢跑过来，用磨砂似的小舌头舔着我的手指头，又用湿润的小鼻子来回蹭着我的下巴……我轻声叫它时，它会仰起脸来喵喵喵地回应着我。

可是，当我一步步走近它时，它的身体竟然变成了阳光下的一缕缕金线，莫名其妙地一点点消失了。当我离开它一段距离时，我又分辨出它圆圆的小脑袋，削竹般的尖耳朵，肉嘟嘟的小爪子，还有它会画圆圈的小尾巴。

一直走到山下，我仍在想，这是怎么回事？我能不能想办法把它带回家呢？可是，它真的是我的妮妮吗？

那时我还在上小学一年级。

那时我还住在乡下的奶奶家。

那时我记得它已经死了呀！（想到这儿，我的眼圈红了。）

那时……

07

走到山脚下，我们乘坐的旅游车停在一棵高大的核桃树对面。妮妮远远跟在我身后，一直走到核桃树下。

妮妮，你还会记得我吗？

妮妮，我走了，你还会想我吗？

妮妮，再见了！

……

我上了车，趴在车窗口，用力回头望着它，它嗖嗖几下爬上高高的核桃树，趴在碧绿的核桃叶间，远远地望着我。

车缓缓地开动了。它在核桃树上越爬越高，一直爬到最高的树梢上，接下来，让我吃惊的一幕发生了：妮妮竟然变成了一片云彩，是的，变成了一片洁白的云轻飘飘地飞上了天空。

我的眼泪忽地涌上来。

我在心里默念着：亲爱的妮妮！

仰望天空，天上白云朵朵，哪一朵云，是我亲爱的妮妮呢？我叫你时，你还会答应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