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谈丰子恺的写文作画,自然离不开品味他的人生境界,两相结合来看,才会有所收获。丰子恺的漫画大多由毛笔绘制而成,既有彩色的,也有黑白的;总体而言画面布局考究,线条简洁明快,色彩淡雅朴素,画面透露出国画的韵味,拥有清凉之境和杨柳之姿隽永清新,使人宁静感怀,就彷佛眼前一片“清凉陌头杨柳色”。别有韵味,这是现在的漫画所难以企及的。丰子恺以他的漫画艺术来实践他的人生态度与艺术追求,丰子恺的艺术也是人生的艺术,纵观丰子恺的一生及其漫画作品,在很多时候都能感受到其中隐约弥散的清凉柳味。
关键词:丰子恺;漫画艺术;人生境界;艺术追求
司空图的《二十四诗品》是“以诗品诗”的佳作,朱良志先生在论《二十四诗品》时,认为它是“境界式”批评,是审美与人生的合一,而“审美过程不仅是对美的把握,更重要的是人生的历练,审美的深入和人生真实意义的揭示处于同样重要的位置。”[1]弘一法师在教丰子恺时也说:“士先器识而后文艺”,丰子恺对此亦有领悟,认为“文艺小技的能不能,在大人格上是毫不足道的。” [2]75笔者发觉,谈丰子恺的写文作画,自然离不开品味他的人生境界,两相结合来看,才会有所收获。本文主要从丰子恺的写文作画和一些他的人生经历来谈谈笔者对丰子恺漫画艺术的认识。
一、
在当下这样的消费社会、信息时代,年轻人是很少有细致翻阅丰子恺漫画。事实上,丰子恺的漫画与当下流行的一些漫画很是不同,时下备受年轻人追捧的流行连载漫画,更像是连续剧,每一幅画都像是电影的分镜头,单幅画也鲜有含蓄的深义;各种各样的插画,以天马行空的想象与唯美似幻的笔触博取大家的喜爱;一些政治和时事题材的漫画,以其辛辣的讽刺和时事的密切相关且言简意赅地传达报道的核心内容,使得其在新闻报道或报纸杂志等特定栏目和媒体中广泛流行;还有一些在网络媒体上非常流行的漫画,诸如暴走漫画等,这些漫画不注重画面的美观,追求的是恶搞、调侃的趣味表达,用吐槽的方式来进行情绪宣泄,因无所不用其极的娱乐精神被年轻人津津乐道。而丰子恺漫画以其独具的艺术魅力和人文情怀而有别于以上所提及的漫画形式。丰子恺的漫画大多由毛笔绘制而成,既有彩色的,也有黑白的;总体而言画面布局考究,线条简洁明快,色彩淡雅朴素,画面透露出国画的韵味。做这种对比,其实是想说,丰先生的漫画拥有清凉之境和杨柳之姿,的确是漫画当中的别有的韵味,这是现在的漫画所难以企及的。在笔者看来丰先生的漫画隽永清新,使人宁静感怀,就彷佛眼前一片“清凉陌头杨柳色”。
“清凉陌头杨柳色”这个词是笔者构造的,但并不完全凭空而来,且颇能概括他为文、为人的心境。当年丰先生由于母亲的去世,深受打击很大,他写道:“痛恨之极,心中充满了对于无常的悲愤和疑惑。自己没有解除这悲和疑的能力,便堕入了颓唐的状态”[3]204,三年过去后,丰先生说:“我的心似已屈服于‘无常,不复如前之悲愤,同时我的生活也就从颓唐中爬起来,想对‘无常作长期的抵抗了”[3]205-206,丰先生预备作《无常画集》,便向马一浮先生请教,马先生说:,“无常就是常。无常容易画。常不容易画”,丰先生说,“他这话把我从无常的火宅中救出,使我感到无限的清凉。”[3206]笔者以为,在《二十四诗品》中没有清凉这一品,可司空图有一首《杨柳枝二首》用了“清凉”这个词,他写道:“烦暑若和烟露裛,便同佛手洒清凉。”而在《楚辞·远游》中也有这样一句:“风伯为余先驱兮,氛埃辟而清凉。”清凉被作为“烦暑”和“氛埃”的一种化解之道。便觉“清凉”这个词实在是有些况味,苏轼在《乘舟过贾收水阁》诗说“乐哉无一事,何处不清凉”。可见,为诗,为人,清凉都是一种境界,需要去格,去品。“陌头杨柳”,来自王昌龄的《闺怨》,王昌龄虽写的是闺中幽怨愁绪,但陌头杨柳这一意向却被开发出来,又有深意,杨柳不娇惯,无心插柳可成荫,又不一味向上,以向下的姿态眷顾其的土地。1935年3月丰子恺在杭州时写下《杨柳》,他写道:“千万条陌头细柳,条条不忘记根本,常常俯首顾着下面,时时借了春风之力,向处在泥土中的根本拜舞,或者和它亲吻。”[3]388这就是“清凉陌头杨柳色”的意味,丰子恺的画、文、人生都有这种意味。
从题材上来说,丰子恺的确爱画柳,有许多与柳有关的作品,在他漫画生涯的早期一直到晚期,他都有画柳的习惯。丰一吟女士回忆说:“我想起父亲画柳,起初是画叶子的,后来渐渐转入只画枝条,不画叶子了。我看那画叶子的大多是杨柳在画中占很大幅面的,画枝条的则是杨柳所占幅面较小……抗日战争开始后,父亲从黑白小幅漫画转入彩色较大幅风景人物画。”[2]149现在比照丰子恺的身世,他在绘画方面的转变必然也与他的经历有关,他因为逃难的缘故离开了感情深厚的缘缘堂,而在逃难的路途中,得以领略祖国山川湖泊之美好,他写文作画,未尝不饱受战争之苦,然而在这战争之火肆虐烧灼的岁月里,他的生活也不时透出清凉之意,为了避免“空袭的委屈”,先生想到了办法,“吃过早饭,约了家里的几个同志,携带着书物及点心,自动入山,走到四里外的九龙岩,坐在那大岩洞口读书。逍遥一天,傍晚回家。我根本不知道有无警报了。”[2]149 可见,丰子恺漫画题材的转变的确是与他的人生经历密切相关的,而画中意象风神更是与人生态度紧密相连。以下结合丰先生的文章与漫画,来具体谈谈丰子恺的漫画艺术。
二、
丰子恺的每幅漫画大都有题诗题字,可谓诗中有画,画中有诗,意味隽永绵长,清新动人。他极有名的一幅《人散后,一钩新月天如水》,恬淡闲适的况味平易近人,但却没有让人感觉到浮浅,而是感觉到岁月流深之中的一种沉静寂然的境界,饱含了对生活的深切感悟。在人情世故之间,时代交替之际,光阴起伏之时,感觉到了自然的恒久,万物的机息。朱自清曾在《子恺漫画》中写下评语:“我们都爱你的漫画有诗意;一幅幅的漫画,就如一首首的小诗——带核儿的小诗。你将诗的世界东一鳞西一爪地揭露出来,我们这就像吃橄榄似的,老觉着那味儿。”[5]29-30如《昨夜松边醉倒,问松我醉何如。只疑松动要来扶,以手推松曰去》这幅漫画中“昨夜松边醉倒”这句词来源于辛弃疾所作的《西江月·遣兴》,或许对于辛弃疾而言,这首词隐含了一些怀才不遇的惆怅,然而在丰子恺的漫画,更能感觉到的是一种,豁达旷然的人生态度与“风动树动仁者心动”一般的诗心禅意。
丰子恺的画是有着宗教情怀的,如《今日我来师已去,摩挲杨柳立多时》这幅漫画弥漫的悠悠禅味不但没有让漫画变得生涩难懂,反而让漫画更加有趣,却不失深刻的哲理,我想这是先生的画之所以隽永,令人难以忘怀的重要原因。画中题有“广洽上人承指示,弘一大师故居及手种杨柳,作画志感即呈上人惠存”,寥寥几字和一颗几笔勾勒的随风飘动的杨柳,就感觉到了这三人的风度翩翩与淡如水的君子之交和情深义重的师徒情谊,想象着丰子恺在探询师父的故居时,不见师父,却久久注目于门前亭亭玉立的杨柳,风轻抚起杨柳和丰先生的胡须,思绪、情绪都飘荡在春风中。丰子恺看到了弘一大师倡办的佛教养正院,广义法师请先生提书联,先生集唐人诗句,题下:“须知诸相皆非相,能使无情尽有情。”丰子恺认为上联说的是佛经,而下联说的是艺术。丰子恺将人的生活分为三层:一是物质生活,二是精神生活,三是灵魂生活。精神生活是学术文艺,灵魂生活是宗教。文艺的顶端就是宗教,弘一大师由艺术的至高境界走向了第三层楼。丰子恺认为自己停留在二层楼,不能追随弘一大师前往三层楼,而在笔者看来,丰子恺是达到了第三层境界的。观世音菩萨即手执杨枝,消灾避难,慈悲救苦,丰子恺作《护生画集》传播慈悲爱护之心,他将自己看得低,只在二层,然先生是有着宗教情怀的。丰子恺的宗教情怀是“菩萨低眉”的,以一种低垂的姿态关注着尘世的无常的悲苦。丰先生在他的散文《杨柳》中写道:“当春发芽的树木不知凡几,何以专让柳条作春的主人呢?只为别的树木都凭仗了春的势力而拚命向上,一味求高,忘记了自己的根本,其贪婪之相不合于春的精神。最能象征春的神意的,只有垂杨。”杨柳在丰子恺心中是平凡的,回归大地的,但令人崇敬的,它以垂杨的状态与一片春色和谐相处。
丰子恺一生创作了大量的漫画,其中“儿童相漫画”是丰子恺漫画的一个重要类别。“如果把丰子恺漫画比作一部动人心弦的交响乐,那么,他的儿童漫画就是这部交响乐中的华采乐段。一个无须回避的话题是,一提到丰子恺的漫画,大多数读者都会首先对他的儿童漫画的趣味津津乐道。”[5]63丰子恺的儿童相漫画的主人公主要是其子女,瞻瞻、阿宝、软软等,是他对于生活热爱之情、对于子女热爱之情的体现,他怀着一颗童心对自己的生活进行细致的观察,总能于细微之处感受到艺术之美、生活之趣。如《瞻瞻底车脚踏车》《阿宝两只脚凳子四只脚》《阿宝赤膊》《爸爸回来了》等作品充满了童心童趣,这种童心童趣也是丰子恺艺术心的一种体现。孩子的心是最天真无邪、最单纯善良、最异想天开的,将自己的孩子的一些小动作,小想法画出来,对他而言,可能就像我们用照相机记录孩子的成长过程一样,是一种记录,而对于我们而言,那却是一幅难得的漫画,一幅艺术品。丰子恺在他的文章《儿女》中写道:“我对于儿女的关心与悬念中,有一部分是对于孩子们─—普天下的孩子们─—的关心与悬念。”在看到丰子恺的儿童漫画的时候,当笔者用心去领略漫画的内容的时候,笔者越能感到自己的视角开始“下垂”,变得不再是一种仰望星辰的视角,不再是冥思苦想的思绪。在丰子恺看来:“因为我那种生活,或枯坐,默想,或钻研,搜求,或敷衍,应酬,比较起他们的天真、健全、活跃的生活来,明明是变态的,病的,残废的。”[3]113在文章《儿女》的结尾,他写道:“近来我的心为四事所占据了:天上的神明与星辰,人间的艺术与儿童,这小燕子似的一群儿女,是在人世间与我因缘最深的儿童,他们在我心中占有与神明、星辰、艺术同等的地位。”[3]115-116正是这样,丰子恺拥有一颗孩子般的天真之心,时时体察着世间微小的事,而它们又总是折射出万千星辰的光芒。丰子恺晚年写了《琐记》这篇文章,在文章开头,他便引用了八指头陀的诗:“吾爱童子身,莲花不染尘。骂之唯解笑,打亦不生嗔。对境心常定,逢人语自新。可慨年既长,物欲蔽天真。”
三、
人的和谐相处是丰子恺致力于表现的主题,尽管他也有许多反映时弊的漫画作品,但是这些作品往往不是直接进行揭露和批判的,它们更像是他心底的一声叹息、是一些感想,来自于先生的悲悯之心,赤子之心。
丰子恺有一幅漫画名为《瓜车翻覆,助我者少,啖瓜者多》。这句诗取自汉乐府《孤儿行》,在此诗中讲述的是孤儿在兄嫂的看管下辛苦的生活,诗中可以看出社会的世态炎凉。而在画中,一个老翁的瓜车翻了,行人却冷漠观望,两个小孩欢快的前去拾瓜。画面表达的却不是对社会事态的高昂激亢的呐喊或是含沙射影的讽刺,这幅漫画感到的是一点悠悠的伤感和一丝冷冷的幽默。如果说有感到讽刺的意味,或许是来自对老翁与小孩的强烈对比之中,然而应当过多地去责怪小孩么,或者说那些表现冷漠的行人就应该受到批判么?画面的整个氛围是冷漠的,又是符合人情世故的,如果说是要讽刺什么,倒不如说是来自于先生心底的一声慨叹。在漫画《最后的吻》中,一位身着多处补丁衣服的母亲将孩子送往“接婴处”,而与之对比的是,一只母狗正在哺育它的两个孩子。如果说这里有讽刺和谴责的意味,这应当也不为过,但这更多的应该是来自于心底的唏嘘和叹惋,或许可以说这些漫画表达了深刻社会问题,笔者认为这些漫画或许并没有传递一种明显而单一的价值判断或道德审判,而更多地让人们感觉到了一种超越道德判断的一种世外态度,或者说它们更像是一些没有明显表达作者观点的纪录片。这正是丰子恺悲悯之心的体现。
在丰子恺的漫画中,也有许多总能让人感到家庭的温馨和人情的温暖,比如漫画《众鸟欣有托,吾亦爱吾庐》《严霜烈日皆经过,次第春风到草庐》《唯有旧巢燕,主人贫亦归》等,而先生提的“门前苍松,不慕春风,不识衰荣,终岁青葱”或许正表现了先生对于家庭的期望与喜爱。而如《相逢意气为君饮,系马高楼垂柳边》《清晨闻叩门,倒裳往自开》《年丰便觉邻居好,竹里新添卖酒家》、《想得故园今夜月,几人相忆在江楼》这几幅画则让人充分感觉到了人情的温暖与美好。比起一些抨击时弊,语气铿锵的作品,先生的漫画则令人振作,能给人以勇气和美好的心态,并以此去面对生活。而在现在,国家的发展速度很快,人民的生活质量也有了显著的提高,但再来看丰子恺的漫画,尽管质朴,却让人体会到了难以忘怀的温馨感觉。丰子恺有幅漫画,名为《冬夜工毕》,画中两名工人在昏黄的灯光下在同一盆水里泡脚,旁边放着一壶和两双鞋,画面虽然简单,但却感觉到了两人忙做了一天后,畅谈甚欢,其乐融融的氛围。这种淳朴率真、热爱生命的品格又是他赤子之心的体现。从以上就看出“无意不可入,无事不可言”是丰子恺漫画作品的一个特点,任何生活中平凡琐碎的事,在他看来可能充满了别有的情味与意涵,任何深刻伟大的哲理,在他笔下可能就变得平易近人、和蔼可亲。细细地、长久地品味丰子恺的漫画,可以让心绪变得平和,可以让生活变得澹美。
1971年丰子恺选择了平生漫画中自爱的题材,重做成套,收于《蔽帚自珍》,在其序中,他写道:“予少壮时喜为讽刺漫画,写目睹之现状,揭人间丑相;然亦作古诗新画,以今日之形相,写古诗之情景。今老矣!回思少作,深悔讽刺之徒增口业而其窃喜古诗之美妙天真,可以陶冶适性,派遣世虑也。”[5]402回思当下,在和平发展的年代,出现了一些社会矛盾,我们当然需要一些睿智深沉的反思,也需要一些铿锵有力的批判,然而笔者也觉得,像丰子恺漫画这样“陶冶适性,派遣世虑”的艺术作品也是需要的,如果人们都有一颗天真烂漫,清凉谦和的心灵,其对和谐的人际关系与社会氛围的形成也是很有助益的。
结语
丰子恺以他的漫画艺术来实践他的人生态度与艺术追求,丰子恺的艺术也是人生的艺术,是他“向童心世界的回归,也是一种现世的宗教,它有宗教般的超脱情怀和入世的热情,但又不飞升到神的境界,其立足点仍是现实的人生”[6]。“清凉陌头杨柳色”是我对丰先生的艺术作品的概括,它很难面面俱到又十分恰当,就像人生也不免充满了起伏跌宕,激昂沉着的各个阶段与状态,然而纵观丰子恺的一生及其漫画作品,在很多时候都能感受到其中隐约弥散的清凉柳味。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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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夏琦,杭州师范大学艺术教育研究院,硕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