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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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周一清晨05:45分,我都会和镜子狐狸聊上十分钟。
“镜子狐狸”顾名思义,就是住在镜子里的狐狸。她是怎么住进去的,我不得而知。我发现她时,她已在那里了。
第一次看见她时我惊讶不已——在我家卫生间的镜子里,竟然出现了一只棕色皮毛的狐狸,挡住了直径30cm的梳妆镜的三分之二。她在镜子里,或者说是在镜子的另一端更为贴切,我摸不到她,却可以与她交谈。而在她看来,我也同样挡住了她的镜子的三分之二。她只在周一清晨的05:45分出现十分钟左右,其他时间的镜子里没有狐狸。
说不清楚为什么镜子里出现的是一只狐狸,而不是小猫或者小熊。她也说不清楚为什么她的镜子里出现的是一个人类而不是其他物种。我们的相遇如同一个被安排好的拼图游戏,一个接口只能与另一个被制定好的接口相连,才能拼凑出一幅完美的图案。
我们所生活的世界相似而又不同。在她们的世界里,狐狸才是能够直立行走、有智慧主宰世界的生物,而人类则是他们困在笼子里供狐狸观看或者只能在野外生存的哺乳动物。她们还有自己的政治、文化、经济、科技、教育……凡是我们的世界拥有的,在她们的世界里都以相同的形式存在着。那是一个狐狸和人类完全倒置的世界。
我告诉父母,镜子里有只狐狸,他们只当我是压力大,有点儿犯傻。看来,只有我才能看到镜子狐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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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从何时开始,我们开始聊天了。
镜子狐狸是个初中生,我却快高三了。我不知道现在初一小孩子的脑袋里装的是什么,何况是一只在镜子另一端的狐狸,但我想聊聊天也不错。
很多时候只是镜子狐狸自个儿讲个不停。我一边忙着刷牙、洗脸、梳头,一边静静地听,听进去了多少自己也不知道。她讲述的内容大致是和谁去了什么地方玩,吃了什么好吃的,逛街买了件什么东西,看了本什么书,去了一间怎样的电影院诸如此类的小事情。每次她都讲得不亦乐乎,直到我说我要去吃早餐搭公交车了,她才停下来和我道别,并约定下周再见。
有一回,她终于忍不住了:“你也讲讲你的生活吧。”
我愣了愣,口里还含着满嘴的泡沫,发不出声音。
“我的生活?我的生活是怎样的连我自己都没搞清楚,我要怎么跟你说呢?”我吐掉泡沫,如实地把想法告诉她。
“怎么你跟我的姐姐一样呢?”她有一个比她年长两岁的亲姐姐。小时候两人常常一起玩,后来姐姐和她疏远了,住在同一所房子里,她们却很少说话。她很想对姐姐讲讲她的生活,可是姐姐总是很忙的样子,让她不知如何开口,而姐姐是不会主动和她搭话的。
“也许……是代沟。”我半开玩笑地说,然后,把手心里的洗面奶抹到脸上去。
“你们人类也这样?”她说道,“如果我有一个妹妹,我就不会那样待她。”
“唔。”我一边洗脸一边搭话,“很难说清楚,我的表姐也不太理睬我。”小时候和表姐一起玩也常斗嘴,后来长大了,各忙各的,也不太在意对方了。可到底在忙些什么呢?自己又说不清楚。我不知道狐狸姐妹是怎样的,也不知道别人是怎样的,我和我的表姐就是这样不冷不热。或许是俩人不住在一块儿的缘故吧?
她对我的答案似乎不太满意:“你们人类怎么这么冷漠呢?都感觉不到温暖!对父母也是这样的吗?”
“父母?”我一愣,“这个更不好说了,我是住宿生,每周只回家一次。有时候妈妈会送点儿吃的来学校给我改善伙食,但我们之间的话题不多。”
“我跟父母可是无话不谈的哦,我跟你讲的话几乎都和父母讲过一遍。他们看不到镜子里的你,但他们都相信我的话——镜子里有一个人类女孩。”
“哦,是吗?”我利落地扎好马尾,探头扫了一眼会客厅的时钟,六点钟了。今天聊得有些晚了,不知道还能不能赶上公交车。打的的钱相当于我半个星期的伙食费,何况这么早很难打车的。
“我快迟到了。”我说,“先走了,下周见。”话音一落,我就离开了,来不及等到她的回复。
“吃慢点儿,粥热。”妈妈说,“赶不及的话就叫爸爸送你去学校。”
“不了,让他睡吧,他昨晚加班,我自己去就行。”说罢,赶紧把温热的粥倒进嘴里。每次坐在爸爸的车上都找不到话题,不尴尬,但闷闷的。小时候我特别喜欢爸爸,觉得他是英雄,修电视机、装水管……什么都懂。后来某一天,突然觉得他什么都不懂——不知道苏格拉底是谁,也不知道函数怎么算……他又是沉默寡言的人,我们很少说话。
“小心别烫着啊。”
“嗯。”与妈妈的关系稍好一些,但更多的时候是她在唠叨我,我含糊地应几句。
镜子狐狸说的那种“把什么都告诉父母”的情况是有的,却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遥远得我都不知道那是真实的还是只是我的幻想。
我喜欢把心中的秘密统统倒进日记本里再封锁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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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次见到镜子狐狸的时候,我们并没有提及家庭。
近期的考试镜子狐狸成绩不佳,闷闷不乐的。她希望好朋友能安慰她,不料好友却因为考得好而高兴得不得了,因此忽略了她的难过。
“她考得不好的时候,我也有安慰她呢。为什么她就不能换过来安慰我一下呢?”她问。
“她知道你考差了吗?”
“我也不知道她知道不知道,大概知道吧?她是我的前桌。我没要求她安慰我,但见我这般伤心,她理应安慰一下才是的。”
“都过去了,下次考好点儿就是了。”我一边洗脸一边搭话。镜子狐狸的学校离家很近,她并不赶时间,可我今天要考试又要参加升旗礼,得早点儿到学校。
“谢谢你安慰我,但我更希望安慰我的人是她而不是你。”她说,“你真好,平时你也会这样安慰你的好朋友,对不对?”
“……”我一时语塞。每一次考试,我只关心自己的分数和排名,并没有太注意别人的成绩。偶尔会问一句“你考多少分”,但更多的时候是各自忙碌,只是大概知道要好的某位同学比自己考好或者考差了,却不会顾及其他的事情。
“我突然觉得很孤单呢……”她说。
“孤单也没什么不好。”我已经过了多愁善感的年龄,我不知道我们理解的“孤单”是否是同样的东西。
“为什么啊?”
“很难解释,总有一天你会懂的,我走了,下次见吧。”
“这么快?还没到05:55分。”
“今天要早点儿到校。”
“好吧。下周见!”
“再见。”
我走出卫生间,抓起放在桌上的牛奶和面包就往外走。今天本来可以多聊会儿的,毕竟我早些出门也不过是在车站站着罢了,可是心里分明有什么东西促使我赶快离开家。
虽然是清晨,却已有几个我们学校的同学在那儿等车了。有的拿本书在看,有的在玩手机,有的在听MP3……一起坐了一年多的公交车了,我们都知道彼此的班级和名字,但谁也没和谁聊过天。路上行人很多,一个个都是急匆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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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回镜子狐狸告诉我,她收养了一只白色的流浪猫。她还特意把它抱到镜子前给我看,的确是一只很可爱的小白猫。
“喜欢猫吗?养过猫吗?”
“喜欢,没养过,没空儿。”
“养植物吗?”
“养过一株仙人球,一个月没有浇水,死掉了。这种植物一个星期浇一次水就可以了,又是放在电脑旁的,我每周回来都要用电脑,可是偏偏忘记给它浇水。”
“真奇怪啊。”她笑起来,“很少听到你说这么长的句子,常常都是我在说话你在听。你总是很忙的样子,可是,你到底在忙什么呢?”
我皱着眉,吐掉口中的泡沫,我不喜欢薄荷味的牙膏:“就是忙,很忙很忙,说不完的忙碌。”
“具体点儿好不好?”她说,“真的就忙得没空儿照顾动植物了吗?它们那么可爱。”
“当你像我这么忙的时候,你就会懂了。”我弄湿毛巾开始洗脸。
“像我这么大的时候,你也这么忙吗?”
“大概。”我说。今天要检查风纪,得把头发梳好一些才行。
扎好马尾后,眼看时间不早了,我道声“再见”就离开了卫生间。当我忙碌却不知道为什么而忙碌的时候,我不想提起自己的忙碌。这一点很奇怪,但我确实是这样想的。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但我知道我不能很好地把这些向镜子狐狸解释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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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羡慕镜子狐狸的年纪,即使我也曾有过那样的年纪。
在她的世界里,一切都是值得收藏的美好。划过苍穹的流星、宁静的夏夜、不起眼的青草、小熊图案的笔记本、路灯温暖的光……简单的小事会成为她快乐的缘由。
我不记得自己像她这么大的时候是怎么生活的——日记本已经泛黄,潦草的字迹里,几乎都是激励自己的话:“你非努力不可”“非上重点学校不可”“非比某某某优秀不可”……生活就这样在各种“非如此不可”中缓慢而急速地前行。
我已经忘记更早之前的自己为什么而忙碌,因为现在我有更多事情要忙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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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知道这样的日子过了多久。当我发现镜子里不再出现狐狸的时候,狐狸已经在我生活里消失一段时间了。正如她的出现一样,我不知道她是怎么消失的。
镜子还在,记忆还在,狐狸却不在了。
有时候我会想,狐狸并不是真的生活在镜子那端的。在人间的某个角落里自由生活的人们,就是狐狸们在人间的模样,他们有血有肉,头脑清醒,拥有情感,喜欢他人,喜欢动植物,热爱自然,也许并不优秀,但幸福快乐。
又或许,她是另一个被我遗忘的自己。我曾年少,我的世界曾色彩斑斓,我听过泉水叮咚的快乐,看过蓝天白云的闲适,只是我在时光里走得太匆忙,以至于忘却了年少的自己。
“如果有一天,你的年龄和现在的我一样,请你好好保持那颗纯洁的心灵。在繁忙中,聆听生活的声音。”狐狸已经不在镜子里了,但是,每个周一清晨05:45分,我还是对镜子说这句话,我相信她能听到。
原载于《中学生博览》2012年4月B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