尧山壁
1976年5月到束鹿(注:今辛集市)组稿,正逢县里开会纪念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发表34周年,得知在延安杨家岭参加会议的一百名与会代表中就有这县三人,公木、方纪、任桂林,这在全国两千个县中绝无仅有。束鹿是著名文化县,1958年被誉为“诗洋画海金束鹿”。与三位作家齐名的还有三大艺术家,赵望云、任率英和丁果山。一位作者悄悄告诉我,方纪回老家了,敢不敢去看望?岂止敢去,求之不得呢。方纪老家佃士营在城东三里,几乎一溜小跑赶去的。
初中时我就崇拜方纪,《老桑树底下的故事》不知看过多少遍。束鹿与隆尧只隔一个宁晋,相距不过百里。他写的土改运动,我经历过,情况、语言相差无几,两相对照,让我大体感知了从生活到艺术的路数。高中时,陆续从报刊看到他描绘长江的诗歌、散文,不久诗集《不尽长江滚滚来》和散文集《长江行》出版,才思敏捷,热情奔放,勾住了我的魂儿,几乎放弃高考。
暑假后到天津上学,想不到中文系第一堂课就是批判方纪的《来访者》。小说1958年在《收获》二期发表,讲述一个知识分子与一个女艺人的恋爱故事。姚文元在《文艺报》发文批判,帽子大得吓人,“丑化社会主义,美化极端个人主义”,还上纲到“思想倾向”。幸亏天津市委了解方纪,他和梁斌、王亢之号称“冀中三杰”。王亢之时任市委文教书记,方纪是宣传部副部长、文化局长、作协党组书记。市委让他避其锋芒,深入生活搞创作去。1961年在《人民文学》发表了散文《挥手之间》,描绘毛主席不顾个人安危、赴重庆与蒋介石谈判的感人场面。大题材大手笔大气象,新中国文学的一篇经典,一些精彩段落至今我还背得出来。
大学毕业我成为重点作者,有机会参加省会一些活动,近距离地看到了方纪。总爱穿一件风衣,黑边眼镜,堂堂仪表、彬彬有礼,谈笑风生,引经据典,尤其熟悉苏俄文学。京津燕赵,作家集会,只要方纪出场,就会亮出一点,暗淡一片。难怪周扬常说,喜欢远千里的人,方纪的才。一次周扬、远千里、方纪、陈春荣,四级主管文艺的宣传部副部长,在津郊两佑营大队一户农家座谈,人称“四进士”谈“四清”,传为佳话。
不久文革开始,“佳话”成为“罪证”,说“四进士”是文艺黑线的一个“黑疙瘩”。方纪被投入监狱,一关就是七年,四百次批斗,受尽刑罚。比皮肉之苦更难受的是精神摧残,“永远开除出党”,图书字画抢劫一空,特别是长篇小说《暴风雨时代》手稿,几十年心血化为乌有,比挖他的心肝还疼。明整暗算,防不胜防,一次吃饭,竟然吃出了铁屑、大头针。方纪勃然大怒,绝食抗议,突发脑溢血,当场倒地。
一别十年,面前的方纪明显衰老,但是精神还好,风度依旧。头上不见白发,腰板也还挺直,只是救治不力,一只腿落下残疾。故乡热情地接纳了他,在乡亲们眼里,方纪绝不是“黑帮”,还是那位受人尊敬的少年英雄。十七岁参加“一二九”运动,把革命火种带到故乡,任深(县)宁(晋)束(鹿)联县县委书记,拉起一支抗日队伍,从石德线直奔淞沪战场。这次回来是战场挂彩,回家养伤,长枪换成了拐杖。方纪住在堂弟冯聚增家里,作息规律,每天围着佃士营转两圈,十华里。晚上给凑来的街坊邻居说古论今,讲抗日反蒋,讲老桑树底下的故事。
乡亲们最爱听他亲自与毛主席、周总理交往的故事,视为整个佃士营的光荣。1938年到武汉八路军办事处,在周总理手下工作,以后跟随到重庆,又送他到延安。回延安时周总理亲笔给他写信,鼓励他“多为大后方写东西”,原信还在。延安文艺座谈会时,刘白羽把请帖送来,粉红色油光纸上,有毛主席签名。1943年他给墙报写了一篇稿子,主席亲自给他修改,加了七十多字的一句话,由艾思奇送到手中。
方纪落难,头戴荆冠,身陷囹圄,十年没掉一滴眼泪。而进入1976年,泪水都流干了。1月8日周总理逝世,呜咽数日,不准痛哭。9月9日毛主席离开我们,他像孩子一样嚎啕大哭。追悼会那天,天亦有情,大雨滂沱,他不打伞,也拒绝别人给打,在大雨里一动不动淋了两个半小时,让泪水雨水一起倾泻,大会结束被人抬回家去,发起高烧。二十天后接到北京一封密信,四人帮被逮起来,大吼一声,扔掉拐杖,高唱国际歌,喝了一瓶白酒,热血和酒精相互促进,冲破了本已脆弱的血管。堂弟打去电话,天津来车接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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