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尽春光皆是你

吴韵汐

那个动荡的年代，战火将明媚的蓝天烧成血色。兵荒马乱的年月里，有一对守着贫穷却甘之如饴的夫妻，他们的相濡以沫感动了世人。

这是一段文墨生香的美满姻缘。崇祯十一年，在江苏东台，一场热闹的婚礼将诗人吴嘉纪与词人王睿的生命紧紧连在一起，从此一生不分离。

他们的婚姻可谓是珠联璧合。夫妻俩志趣相投，都酷爱文墨，闲暇时便一同填词赋诗，赌书消得泼茶香。

然而，生活的贫瘠却时常向他们发出挑战。吴嘉纪家道中落，又处于狼烟四起的年代，生活常常捉襟见肘。不过，王睿并不在乎那些身外浮华，她钟爱的是这个温暖的家。

他们的房子已经破烂不堪，每遇风雨便摇摇欲坠。吴嘉纪在《自题陋轩》中自嘲：“风雨不能蔽，谁能爱此庐？荒凉人罕到，俯仰我为居。”从此，夫妻俩将这房子称为“陋轩”，吴嘉纪将自己的诗集合称为《陋轩诗》，王睿也将自己的词集命名为《陋轩词》。

一诗一词，如同两颗明珠，在赤贫如洗的生活里熠熠生辉。墨香如蝶，将这所陋室装点成金碧辉煌的文学殿堂，他们是夫妻，更是知己。

在他们的陋室旁是一片澄澈的湖，常有成双成对的鸳鸯出没，而住在陋室里的更是一对情比金坚的鸳鸯。刘禹锡曾做《陋室铭》曰：斯是陋室，惟吾德馨。而吴嘉纪夫妇将居室命名为陋室，大概也有以此明志之意。

顺治二年，清军攻破他们的家乡，那是吴嘉纪夫妻俩一生中永远的痛，他们发誓远离官场，此生不为清王朝献一份力。

在那个年代，读书人不肯为官就如同飞鸟自断双翼。贫穷如同梦魇始终紧随着他们，身为丈夫却不能让妻子过上富裕的生活，吴嘉纪常常心有愧意。不过，他的才华远近皆知，清朝举办博学鸿词科，曾多次邀请吴嘉纪入仕为官。

面对功名利禄的诱惑，再看看妻子的粗布荆钗，他不是不心动。

王睿看穿了丈夫的心思，立即劝他：我们宁可穷守陋轩，也决不失节。苍茫人世间，能遇一知音是多么不易。从此，他愈发爱她。

家徒四壁，笔墨是他们最珍贵的家产。丈夫为了生计在外奔波，思念便在王睿心中噬心蚀骨地席卷开来。

执笔泼墨，她写下了一首《清平乐·柳丝》：“柳丝何意？叶叶闲垂地。收拾春光都是你，可是新愁不系！板桥云外啼莺，斜阳掩映蓑城。不愿生同飞絮，如何死化浮萍！”

她在词中表露了誓与丈夫同生共死的决心，纵然活着时如同飞絮般劳燕分飞，但是死后要像水中浮萍一样长相厮守，永不分离。为了生计，有时他们不得不分开多日。在那些寂寞的光阴里，文字成了她最好的慰藉。

有一年王睿过生日，吴嘉纪本打算送妻子一份礼物，买点酒来为妻子庆生。然而他囊中空空，吃饭都成问题，更不要说买礼物和酒了。

妻子嫁他多年，不仅没过上好日子，还跟着他吃尽了苦头。为了支撑这个家，她任劳任怨，时光带走了她最美的韶华，青丝成白发。吴嘉纪满心酸楚，最后他能给的礼物只有一首诗。

然而，王睿却把这首诗视作珍宝，人世间任何昂贵的物品都不及这首满是深情的诗。丈夫的才情也在无形中激发着她的灵感，让她在艰难岁月里看到了暖暖春光。

吴嘉纪曾致力于反清复明的活动。每每丈夫为此外出，王睿总是提心吊胆。思念与担忧，汇成了浸毒的河流，将她的心吞噬。家里一有动静，她都以为是丈夫回来了，然而希望却频频落空。漫漫长夜是最煎熬的，为了等待丈夫归家，她甚至彻夜不眠，在词中黯然写道：咒得银河不肯明，坐到三更鼓。

在王睿心中，丈夫比自己更重要。有一年她卧病在床，外面又地冻天寒，想到丈夫在寒冷的天气里为生计奔波，她不禁为他挂念。她很想为丈夫买一壶酒，让他暖暖身。但那时他们买米的钱都没有，更别说买酒了。王睿剩下的最值钱的东西，只有头上的一根发簪了。她毫不犹豫地拔下发簪，用它换了一壶酒，托人给丈夫送去。

吴嘉纪收到这壶酒后感动得热泪盈眶，挥毫写下那一份刻骨深情：“谁送一樽来？河涯嗥瘦狗;遥知举案人，嗟我乘桴久。自抽头上簪，暂质店中酒。僮抱入盐烟，鹭惊起获薮。销忧味必醇，寄远怀何厚！欲饮转踌躇，月痕在瓮牖。”

酒香中，他仿佛看到了妻子在破落的窗户旁等待自己回家。月华如霜，薄薄地洒在窗棂上，那是他遥寄给她的浓烈思念。

一年春天，有对燕子忽然飞到他们的陋室筑了巢。王睿像个小女孩般欢呼雀跃，撒着娇央求丈夫为此写一首诗。虽然此时他们已是老夫老妻，但吴嘉纪依然宠爱妻子如初。他欣然应允，还多写了一首。在第二首诗中，他写下了这样的句子：“匹偶但得长如尔，不妨相对鬓毛华。”他将对妻子的爱也写进了诗里，希望与妻子像那梁间燕子般双宿双飞，白头偕老。王睿大为感动。

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两年后的春天，春光依然明媚，那对可爱的燕子又在他们的陋室安了家。然而没多久，那只雌燕却被一只狸猫咬死了，只剩下雄燕在它们昔日的爱巢旁哀叫着。

这让夫妻俩非常难过，甚至相拥而泣。吴嘉纪再次提笔，写下了“狸啮雌燕死，其雄悲语空梁”的诗句。万里春光，仿佛都在那一刻化作荒凉，人世间比生离更无奈的便是死别。

然而令他们万万想不到的是，吴嘉纪的这句诗竟一语成谶。就在那年秋天，王睿与世长辞。

吴嘉纪就像那只孤单的雄燕，被无限悲痛所吞没，没有了妻子，他不知道生活还有什么意义。悲痛摧心肝，他的身体也每况愈下。当冬天来临时，他一人守着陋室，在萧条的季节写下了《哭妻王氏》12首，字字如血泪。

回想这一生，他们如同一对燕子共筑爱巢，一生相爱相惜，形影相随。那些恩爱的画面一如昨日，转眼间寂寂人生只剩他一人踽踽独行。次年，不堪思念煎熬的吴嘉纪就追随爱妻而去。

一场红尘劫数，一场人世悲欢。他们来人世间走了一遭，也在苍茫岁月里留下了动人的传说。芳草萋萋，鸿雁不老，那段醉人的爱情，在悠长的岁月里经年未改，墨香如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