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琳
摘 要:屠格涅夫是俄国伟大的现实主义文学家,同时又是描写女性形象的能手。在他的作品中能够发现大量对女性形象的描写,尤其是他对“少女”形象的关注,这就使得后来研究者的视角往往都停留在这些光彩的少女身上,但是屠格涅夫的笔下除了这些人物还有一些被遗忘的女性,如女农奴、女地主等,她们未必是发光发亮的,但是我们不能忽视她们在屠格涅夫作品中存在的价值。屠格涅夫塑造出这些各不相同的女性形象,为俄国文学做出了贡献。
关键词:屠格涅夫;小说;女性形象
屠格涅夫在其作品中塑造了很多受到世界瞩目的男性形象,但正如智量先生在《论19世纪俄罗斯文学》一书中所说的那样:我觉得,屠格涅夫似乎是更喜欢描写女性的,他似乎认为女性比男性思想更深沉,品质更纯洁,对爱情也更忠贞,认为女性身上有更多人的本性。值得注意的是,在《上帝的宴会》这篇散文诗中,作家写道,上帝把所有的“美德”都请去做客,而所有的美德都是女性,没有一个男性,可见作者是认为唯有女性才配人间的美德。①诚然,屠格涅夫笔下并非所有的女性形象都是这种美丽和道德并存的“天使”的化身,但仍然无法否认的是作者在“女性形象”这一独特描述角度上做出了特殊的贡献,留下了一系列个性鲜明和平凡勤劳的各种女性形象,形成女性形象画廊。屠格涅夫站在一个男性角度,一个贵族角度,对女性的独特理解确实值得我们仔细揣摩。
阿霞是小说《阿霞》中的女主人公,是屠格涅夫作品中女性形象画廊里十分特别的一个。不仅是她身份的独特,而且是她性格的独特。她是加京父亲的私生女,因为他的父亲和她的母亲并没有婚姻,但她又不是那种无法被人所知隐匿起来的私生女,她的父亲爱她的母亲,也爱她,只是由于阿霞母亲的固执和自尊,才使她本来可以是贵族小姐的地位受到隐瞒,但是在她母亲死后,父亲就接她回家,成了一个名符其实的贵族小姐,可是父亲家族高贵的身份又无法磨灭掉母亲身份的卑微,阿霞的母亲原本只是加京母亲的女佣人而已。这就是她身份的特殊性——贵族家庭的一个女佣人生的贵族小姐。很多人认为阿霞是以作者屠格涅夫的女儿为原型创作的,确实,阿霞的身世和屠格涅夫女儿的身世很相似,所以可以感受到作者在这一人物形象上寄托的感情,但是另一方面,我以为阿霞是作者所向往的那一种女性。她敢于争取自己的幸福,她爱恩·恩,就大胆地向他表白,而当恩·恩拒绝她的爱时,她又表现得洒脱而决绝,勇敢的选择离开,甚至表现出超出意外的平静,“她在她自己的屋子里,正在脱衣服,一切都好,没有意外。”②她也敢于为自己大胆的求爱行为负责,但她也许不会想到恩·恩会拒绝她,她不是那种初初接触就因为一见钟情就可以把自己的真心交付出去的人,小说中说,“她告诉我,她一看到您就爱上您了”(《屠格涅夫爱情小说》,第58页),但是阿霞并没有在初次见面时就坦露自己的心思。她必定是经过一段时间的相处,经过激烈的思想斗争,感到对方或许也是炽热地爱着自己才跨出一步。
阿霞的存在是和恩·恩形成鲜明对比的,但是阿霞却是单纯的行动派。从最开始遇到恩·恩时表现出的一些异常举动,阿霞可以坐在悬崖边上,不顾自己的性命,成为别人眼中的疯女人,她也许只是想在自己喜欢的人面前表现得不一样,让喜欢的人注意自己,到后来感情达到最高点时毫不犹豫地坦露自己的心迹,所有行为本身都在遵照自己的内心。而当最后她以为是自己的“私生女”身份才使恩·恩不愿意和她在一起时,她又没给自己争取的机会,也没给恩·恩解释的机会,对于她来说,错过了那个时间点,一切便毫无意义,她就是这样刚烈的女子。也许正如加京所说的,“阿霞需要一个英雄,一个不寻常的人物——不然便是一个画上有的那种山谷里的牧羊人。”(《屠格涅夫爱情小说》,第40页)恩·恩不是这种形象,他太现实了,或者说他被现实的物欲横流侵染地太严重了,而阿霞需要的是一个和她一样单纯的男子,而这样的男子或许只存在非现实的童话故事里。高文风编译的《屠格涅夫论》中写到:“在屠格涅夫五十年代的中篇小说里‘妇女比男人优秀唯有她们‘从不背弃自己的理想,被自我分析腐蚀掉的‘多余人和浑身璞玉般天真的少女——两者形成鲜明对比。”③阿霞和恩·恩就是这样对立的存在。阿霞对爱情理想的坚定和恩·恩的犹豫动摇形成对比,在这一方面,阿霞超出于恩·恩之上。
在《木木》这篇小说中,作者塑造了一个女农奴塔季扬娜的形象。从小说中为数不多的篇幅描写中,我们还是能窥见一些当时农奴的生活状态,也能感受作者对他们的态度。作者作为一个贵族阶级,总是怀着极大的柔情描写本阶级的妇女尤其是少女,因为对她们相当熟悉,但是对于平民或是农奴阶级的妇女,他却表现得有些生硬。虽然他也同情她们悲惨的人生,他却无力改变她们,甚至有时候他把她们的不幸归结为命运的戏弄。塔季扬娜有着不讨巧的容貌,身材弱小,并且左脸上长着在俄国被认为不祥之兆的几颗痣。丑陋的容貌加上卑微的身份,这样的处境注定了她悲惨的一生。她太懦弱了,所以总是受人欺负。如果她变得更强硬一些,她准可以成为一个不错的领头人,受到其它洗衣妇的尊敬,因为她“是个手巧的、熟练的洗衣妇……只让她洗那些质地精细的衣物”④,可是许是生活的磨难将她的性情打磨殆尽,她把最真实的自己深深地隐藏起来,她只是平静地接受生活带给她的一切,连牲畜都不如,牲畜有感情,当危及到自己的利益和生命时也会反抗,而塔季扬娜是个完全不懂得反抗的人。她自己在心里已经把自己定义成了一个微不足道的下人,产生了可怕的奴性,所以她才会听到老夫人的名字就感到害怕,她甚至不习惯别人对她的好。她的生命里太缺少关爱了,以至于当这种关爱真的降临到自己身上时,她会不习惯,讨厌甚至厌烦。当格拉西姆送给她蜜糖做的小公鸡,保护她免受女领头的欺负的时候,她表现得很冷淡,她一定不会觉得格拉西姆的行为是英雄的举动,因为她已经习惯了受欺负,也已经习惯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她只会觉得,格拉西姆打扰了她,扰乱了她本来平静的生活。总管告诉她老夫人帮她安排了一个丈夫,她的回答只是“嗯,我知道了”(《初恋》,第8页)总管告诉她,她的丈夫是个很轻浮的人,她的回答依然只是“嗯,我知道了”(《初恋》,第9页),所以总管说:“你真是个惟命是从的女人”(《初恋》,第9页)。作为农奴阶级的她哪会有勇气拒绝主人的安排,她也早就知道反抗的结果或许会比不反抗更糟。她只能把痛苦咽下去,一个人的时候偷偷掉眼泪,可是这个已经习惯被生活压榨的坚强女人,马上就擦干眼泪,继续干起活来,好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塔季扬娜甚至听从其他人的安排,装酒醉吓走格拉西姆,要知道格拉西姆是多么喜欢并且多么保护她呀。当最后离开的时候,格拉西姆送给她红布头巾作纪念,塔季扬娜的最后防线被攻破了,她居然哭了,小说中说:“一向对自己命运中种种坎坷遭遇显得异常冷漠,事事忍受的塔季扬娜到了此时此刻,再也忍不住了,眼泪夺眶而出,临上车的时候,她按东正教的礼节吻了格拉西姆三次”。(《初恋》,第11页)可能这个善良的女人一辈子都不会懂得爱情是什么,哪怕是在这最后离别的时刻,她感受到的格拉西姆的真诚里,也不会有爱情这种东西。对于她来说,爱情太奢侈了,她从来都不曾体验过那种炽热的感情,也没有人告诉她,什么是爱情,而生活的重担确实已经够她受的了,她哪还有闲情逸致去谈情说爱呢。但是人终究还是有感情的动物,所以塔季扬娜可以感受到格拉西姆的关爱,并且最后用最热烈的亲密的吻礼表达自己对格拉西姆的谢意。她似乎也开始明白,离开了这里,离开了这个对她好的人,她将一无所有,那个沉迷于喝酒的所谓的丈夫只是个主人安排给她的“陌生人”。身不由己的女农奴比起男农奴似乎更可悲。他们失去的是宝贵的青春啊,一个二十八、九岁女人的一切都葬送在另一个女人的心血来潮的一句话里。而她们能做的只是服从安排。作者并没有提及塔季扬娜的命运,可是可以预想到的是,她的生活不会比一只可爱的却无法掌握自己生死的一条狗的命运要好。
巧合的是,在《猎人笔记》中有一篇叫《叶尔莫莱和磨坊主妇》的小说,里面有描写了一只叶尔莫莱的猎犬瓦列特卡,这条狗的性格和塔季扬娜非常相似,“瓦列特卡最突出的优点是它对世上的一切都表现出难以想象的冷漠……如果我们说的不是一条狗,我会用哀莫大于心死来形容它。”⑤可能对于作者屠格涅夫来说,他想表现的就是这种女农奴的卑微性。
女地主是屠格涅夫作品中另外一种特殊的女性形象。对于这一形象,屠格涅夫的态度显得很矛盾。虽然他知道并且也想要去批判农奴制度,揭露农奴主的罪恶,但是在他的创作中,他总是不自觉地流露出对女地主们的同情,因为这些女地主们同普通人一样,也有七情六欲,也有善良、可爱和可怜的地方。作家毕竟不是政治家,政治家为了自己的或是某一阶层的目的可能会扭曲事实,达到利益最大化,作家却在表现最真实的东西,真实的人性。并且这种矛盾也是由于他在思想上的矛盾决定的。
《木木》小说描写了一个女地主,在小说开头,作者介绍了这个女地主的生活情况,她的儿子、女儿都不在身边,没有亲情的温暖对于一个暮年的老女人来说会是多么悲哀的事情,何况她又没有丈夫。可是如果仅仅是这样,也许读者会以为作者会如何极尽笔墨在下文中写她的黄昏如何悲惨,但是事实上,作者写的却是这位女地主的可恶嘴脸。她如何把一个少女随意指配给一个酒鬼,虽然她的初衷只是希望这个酒鬼安分起来,她却间接地导致一个女人一辈子的悲剧,也造成另外一个男人无尽的悲伤。她又如何因为木木对自己的无礼想把这条讨厌的狗弄走,造成了格拉西姆亲手结束了木木的生命。奇怪的是,在描写这两个悲剧的时候,作者都把女地主放在间接迫害人的位置,让人觉得虽然是她造成了这两个错误却又无法完全痛恨她。最后当格拉西姆离开庄园的时候,她竟然生气地哭了起来,可能对于女地主来说,她太害怕孤独了,她希望有一大群人围着她转,为她的高兴而开心,为她的难过而心情低落,她的内心是空虚的。如果她有一个爱她的丈夫,一群和她幸福生活在一起的孩子,她也许就不会变得这样畸形了,她只是一个可怜的老女人。
按照很多文章的说法,这个女地主是以作者的母亲为原型。这种身份的特殊性本身就决定了作者的态度,一方面他对母亲的行为感到愤慨,认为不应该对有人权的人随意支配、奴隶,决定她们的人生;另一方面,那个是他的母亲啊,那个很爱他的母亲,哪有儿子忍心对挚爱的母亲说出恶毒的话,让自己的母亲成为别人憎恨的对象。
智量先生在《论19世纪俄罗斯文学》中提到:然而,当我们读《猎人笔记》(以及屠格涅夫的其他作品时),却往往会感觉到一个矛盾:为什么这个作家如此憎恨农奴制度,如此坚决维护被压迫者的人权,而在他倾吐人道主义激情的同时,又总是企图把他笔下那些受苦受难的人物表现的似乎平和,那么容忍,那么逆来顺受,恰像高尔基所指出的,这本书尽管控诉农奴制度,然而总令人觉得缺乏一些“愤怒的调子”。(《论19世纪俄罗斯文学》,第200页)正是屠格涅夫所处的阶级带给他的那种思想的束缚,不管他表面上表现出多么强烈的反农奴制思想,他也抛开不了内里本质的保守和封建,这是他自己似乎都无法决定的又或者说是与生俱来的东西。屠格涅夫的思想在他描写女性形象时也可以体现,一方面他在一些女性身上赋予了新的不同于传统俄罗斯女性的性格特征,另一方面他又情不自禁地让她们成为男性的附庸,被雇佣在爱情和婚姻的枷锁中不能自拔,这就是他矛盾的地方。
屠格涅夫作品中涉及到的女性形象其实是纷繁复杂的,有的论者按照主人公的性格、思想境界把女性形象划分为几种类型:坚决、果断、向往斗争的叶琳娜(《前夜》)、娜达莉雅(《罗亭》)、玛丽安娜(《处女地》),温柔、完美、虔诚、恬静的丽莎(《贵族之家》)、达吉亚娜(《烟》),反复无常,行为放荡的华尔华拉(《贵族之家》)、奥津左娃(《父与子》)和伊莱娜(《烟》)。⑥但是笔者认为,屠格涅夫笔下的女性性格都不是单一的,是复杂多变的,我们无法用一种形象特点来形容阿霞,也不能用一种形象来形容塔季扬娜,她们都是多种性格的结合体。屠格涅夫作为描写女性形象的能手,在立足俄国现实的基础上,创造出了丰富多彩的形象,在俄国文学史上占有一席重要的地位。
注释:
①智量:《论19世纪俄罗斯文学》,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9年8月,第151页。本文以下凡引用此论著,均引自这一版本,不另加注,仅在引文后注明作品名称和页码。
②智量编:《屠格涅夫爱情小说》,上海文艺出版社,2012年4月,第73页。本文以下凡引用此作品,均引自这一版本,不另加注,仅在引文后注明作品名称和页码。
③高文风编:《屠格涅夫论》,沈阳:辽宁人民出版社,1986年1月,第105页。本文以下凡引用此论著,均引自这一版本,不另加注,仅在引文后注明作品名称和页码。
④[俄]屠格涅夫:《初恋》,奉真、敬铭译,南京译林出版社,1998年3月,第4页。本文以下凡引用此作品,均引自这一版本,不另加注,仅在引文后注明作品名称和页码。
⑤[俄]屠格涅夫:《猎人笔记》,冯春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6年8月,第14页。本文以下凡引用此作品,均引自这一版本,不另加注,仅在引文后注明作品名称和页码。
⑥曹薇:《夺人心魄的艺术群像——试谈屠格涅夫长篇小说中的女性形象及其塑造》,载《驻马店师专学报》,1988年第4期。
参考文献:
[1] 智量.论19世纪俄罗斯文学[M].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9(8).
[1]高文风编.屠格涅夫论[M].沈阳:辽宁人民出版社,1986(1).
[1] [俄]屠格涅夫.贵族之家/罗亭[M].非琴、石国雄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00(8).
[1] [俄]屠格涅夫.初恋[M].奉真、敬铭译,南京译林出版社,1998(3).
[1] [俄]屠格涅夫.猎人笔记[M].冯春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6(8).
[1]智量编.屠格涅夫爱情小说[M].上海文艺出版社,2012(4).
[1]曹薇.夺人心魄的艺术群像——试谈屠格涅夫长篇小说中的女性形象及其塑造[J].载《驻马店师专学报,1988(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