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海杰
终于要写《特里斯坦与伊索尔德》了。是的,理查德·瓦格纳的《特里斯坦与伊索尔德》。
那还是上世纪的七八十年代,“文革”时期,一片灰暗,却有一部电影引人注目:《列宁在一九一八》。其实,大家的关注点并不是列宁受刺,而是片中的芭蕾舞《天鹅湖》场景。优雅忧伤的音乐,婀娜挺拔的舞姿,尤其是女演员修长的大腿、娇美的面容—每放映到此,电影院里一片肃静。那是个抹杀性爱的年代,如此“色情”的音乐和舞姿,如果不是列宁同志,是断然不会公开放映的。从此知道了《天鹅湖》,知道了柴可夫斯基。原来除了铿锵有力的革命歌曲,还有这样销魂迷人的音乐—当然,那时都把它归之谓“黄色音乐”。
记得某次在与同学私下谈论时,一位同学神秘地压低嗓门说:《天鹅湖》算什么,还有比它更加黄色的音乐。我们追问:哪里?是谁?同学沉默片刻,似乎下了决心说:你们不要对别人讲,我爸说外国有个叫瓦什么的人,写过一部男女的戏,那里面的音乐,那才叫黄色透顶,黄得不得了!
后来得知,那位同学的父亲曾经是大学教授。这位老教授是如何知道这样的“黄色音乐”呢?不得而知。直到过了许多年,我迷上了古典音乐,才知道,原来它就是瓦格纳的《特里斯坦与伊索尔德》!
我并不是一下子就迷上瓦格纳的。在歌剧领域,我一开始喜欢的是意大利歌剧—许多乐迷也许都有过这样的经历。二○一○年,德国科隆歌剧院在上海大剧院上演两轮瓦格纳的《尼伯龙根的指环》,共八场,我观赏了其中的七场,应该说是高指标了,但说实话,那时我还没有对瓦格纳真正入迷。欣赏音乐,真正入迷的标准,是理性与感性的高度契合。如果是因为音乐史上说瓦格纳伟大,你去听瓦格纳,那还是仅限于理性层面;只有当你在感性上也与之水乳交融,身心投入,你才可以说,你是个瓦格纳迷,听懂了瓦格纳。
转机出现在二○一三年七月,我与几位朋友去德国慕尼黑巴伐利亚歌剧院欣赏歌剧。这是我第一次走出国门看歌剧。因为那年是瓦格纳、威尔第诞辰二百周年,所以巴伐利亚歌剧院上演的曲目以这两位歌剧巨擘为主。行前我在网上预订了威尔第的几部歌剧,瓦格纳的则门票告罄。当时我并不觉得怎么遗憾,觉得前几年已经在上海欣赏过了瓦格纳,不看也罢。
到了慕尼黑,一位朋友对我说,瓦格纳的其他作品可以不看,《特里斯坦与伊索尔德》一定要看。在他的鼓动下,我去现场等退票。居然很顺利,从一位德国观众手里退到一张六十五欧元的门票,四层二排中间,性价比很高的座位。当晚由巴伐利亚国家歌剧院现任艺术总监长野健执棒,两位主演是夫妻档:彼得·赛夫特(Peter Seiffert)、玛丽亚·施妮策(Petra-Maria Schnitzer)。赛夫特是当今歌坛屈指可数的重量级瓦格纳男高音,他身材魁梧,嗓音结实浑厚,演唱充满激情。施妮策曾来中国国家大剧院饰演过《罗恩格林》中的埃尔莎,也是位出色的瓦格纳女高音,她演唱的伊索尔德抒情中兼备戏剧性,舞台形象生动。长野健气质儒雅,绵里藏针,指挥精准,收放自如。如此完美的演出,令全场观众如痴如醉,掌声、叫好声经久不息。尽管我以前欣赏过不少《特里斯坦与伊索尔德》碟片,但这次现场聆听,给我天壤之别的感受,真可以用振聋发聩、醍醐灌顶来形容!也就是在那一晚,我猛然“觉悟”,豁然开朗,真正迷上了瓦格纳!几天后,我又等退票(81欧,6层1排中间)欣赏了瓦格纳“指环”中的《众神的黄昏》,极为精彩!演出结束,走出剧院,我在马路上逛了一个多小时,难抑激动之情。那次慕尼黑之行,最大的收获是真正迷上了瓦格纳,从理性到感性的身心合一。
《特里斯坦与伊索尔德》,是瓦格纳创作生涯中一部非常独特的作品。在这之前,他已完成了早期的《黎恩济》《漂泊的荷兰人》《唐豪瑟》《罗恩格林》,进入了他真正独创的“乐剧”领域—四联剧《尼伯龙根的指环》,并且已经写完脚本,进入谱曲阶段。 在此期间,瓦格纳遭遇了一次刻骨铭心的爱情,内心极度的痛苦和汹涌澎湃,令他欲罢不能,必须用音乐一吐为快,尽情释放。于是,他放下《尼伯龙根的指环》,转而创作《特里斯坦与伊索尔德》。
现在看来,瓦格纳的第一次婚姻有些草率。一八三六年,二十三岁的瓦格纳与女演员敏娜·普拉纳结婚。这是场没有爱情的婚姻,一开始就充满矛盾和隔阂—人的生理成熟与心智成熟难以同步,这是许多婚姻不幸的一大原因。天才的瓦格纳同样也没能免俗。就这样磕磕绊绊过了十几年,一八四九年五月,瓦格纳参加德累斯顿革命,遭政府通缉,流亡到瑞士苏黎世。一八五二年,瓦格纳在苏黎世认识了富商奥托·韦森东克夫妇,他们非常欣赏瓦格纳的才华。尤其是奥托·韦森东克的妻子玛蒂尔黛·韦森东克。
玛蒂尔黛比瓦格纳年轻十五岁,出身富裕,自小受过良好的教育,深得后期浪漫派文学的熏陶,聪明、美貌而有教养,懂音乐,善文学,写得一首好诗。她与瓦格纳,可谓是红颜知己。一八五四年,也就是认识了玛蒂尔黛两年后,瓦格纳曾经写信给弗兰茨·李斯特:“由于我生来未曾享受过爱情的真正幸福,所以我想为这种最美丽的梦树立一座纪念碑,在这出戏里让这种爱情从头到尾得到正当的满足。我在头脑里构思了一出《特里斯坦与伊索尔德》。”
也就是说,很有可能,瓦格纳是在认识了玛蒂尔黛后,才产生了最初创作《特里斯坦与伊索尔德》的激情。一八五七年四月,奥托·韦森东克在自己的别墅旁,为瓦格纳提供了庇护的住所。两家近在咫尺,来往频繁,奥托忙于商务,敏娜经常外出,瓦格纳与玛蒂尔黛的关系迅速升温,知音共鸣。瓦格纳为玛蒂尔黛的诗作谱写了声乐套曲《韦森东克之歌》。在音乐史上,这是第一部用乐队伴奏的声乐套曲,对后世马勒等人的影响很大,是开此领域先河之作。瓦格纳所有的创作,都是自己作词谱曲,唯有《韦森东克之歌》,不是用自己的文字。由此可见,瓦格纳对玛蒂尔黛用情至深。
然而,好景不长,有一次敏娜截获了瓦格纳给玛蒂尔黛的信,勃然大怒(尽管她与别的男性也有私情),并通报奥托。瓦格纳自然待不下去了,只得黯然离开。他与敏娜的婚姻也因此走到了尽头。
后来,瓦格纳在写给友人的信中,如此说到他与玛蒂尔黛的爱情:“她是,而且永远是我的第一次,也是唯一的爱!”
创作《特里斯坦与伊索尔德》,也由此势不可挡,水到渠成。
在欧洲,有关特里斯坦与伊索尔德的故事,原本是个传说,这个传说的集大成者,是德国中世纪诗人戈特弗里德·冯·斯特拉斯布洛的叙事诗《特里斯坦与伊索尔德》,瓦格纳就是据此创作的,不过在情节上作了极大的提炼、精简和创新,比如原著把男女主角的相爱完全归于爱情迷药的力量,而瓦格纳则处理成两人在服迷药前就已相爱,这一点很重要,下文会结合剧情具体阐述。可以说,瓦格纳创作了一个几乎是全新的《特里斯坦与伊索尔德》,赋予其永恒的价值。现在,我们一说到这个故事,马上想到的就是瓦格纳。
这部三幕的剧长达四个小时,剧情和人物关系却高度凝练和简单。
第一幕共五场。爱情勃发。
马克王的侄子特里斯坦,受命驾船接新娘爱尔兰公主伊索尔德,送往康瓦尔城,与马克王成婚。在这之前,特里斯坦在一次搏斗中杀死了伊索尔德的未婚夫,自己也受了伤。当他化名到伊索尔德那里去寻求医治伤口的秘方时,伊索尔德认出了他就是杀夫仇人。就在她要报仇时,却爱上了特里斯坦。现在,特里斯坦却要护送自己嫁给马克王,伊索尔德痛苦万分。
伊索尔德问侍女布兰甘妮,船已到了什么地方。得知就要到康瓦尔的海岸,伊索尔德不愿上岸成为马克王的新娘,她内心爱的是特里斯坦。如果不能爱,那就选择死。她吩咐布兰甘妮,到时用毒酒把我俩都毒死。
船就要靠岸了,伊索尔德要特里斯坦过来对话。特里斯坦虽然也爱着伊索尔德,但作为马克王的侄子,他表面上不能有所流露,于是他对伊索尔德说,我是杀死你未婚夫的仇人,你就杀死我吧。伊索尔德见特里斯坦终不为所动,决定两人痛饮毒酒,同归于尽。但谁知,布兰甘妮递给他们的不是毒酒,而是爱情迷药!两人喝下后,情欲勃发,不能自已,互相呼喊着对方,紧紧拥抱在一起。
就在此时,船已上岸。众人高呼,马克王万岁。
第二幕共三场。爱情高潮。
康瓦尔马克王的城堡。夏夜,马克王在部下梅洛特的劝诱下外出打猎,伊索尔德独自一人在家,思念特里斯坦。她对布兰甘妮说,想与特里斯坦幽会。布兰甘妮警告:梅洛特诡计多端,要多加小心。伊索尔德的思念之情越来越浓,如熊熊烈焰在燃烧。她命令布兰甘妮灭掉火光,向特里斯坦发出前来幽会的信号。
特里斯坦从夜色中狂奔而上,与伊索尔德紧紧拥抱,疯狂做爱,演唱了一曲歌剧史上最为杰出的爱情二重唱:“啊!爱的夜晚,把我俩融化在一起!”
销魂时分,布兰甘妮发出警告:小心黑夜就要过去……但处于狂喜之中的俩人显然已忘记了这个黑夜,高喊:“让我们死去吧!”
这时,在梅洛特的带领下,马克王突然出现,目睹此景,陷入悲伤。面对马克王的责问,特里斯坦无言以对。特里斯坦问伊索尔德:“你能同我一起到黑暗王国去吗?”伊索尔德从容回答:从今以后,我都不再与你分开。梅洛特拔剑挑战特里斯坦,特里斯坦主动放下刀,让梅洛特把自己刺伤,倒在仆人库文纳尔的怀中。伊索尔德上前,紧紧抱住伤痕累累的特里斯坦。
第三幕共三场。爱情永恒。
身负重伤的特里斯坦,被库文纳尔带到旧城堡的庭院里,昏昏沉沉睡了好久,才渐渐苏醒。他恍惚沉浸在与伊索尔德的狂爱中,对库文纳尔断断续续叙述着他们的爱情。库文纳尔焦急等待伊索尔德来为特里斯坦疗伤。特里斯坦一遍遍地催促他上瞭望台—在牧童欢快的旋律中,传来伊索尔德的呼唤声—伊索尔德仿佛从天而降,来到特里斯坦面前!特里斯坦忘掉伤痛,上前抱住伊索尔德,但他刚一抱住伊索尔德,就力竭而死。伊索尔德深受刺激,昏倒在特里斯坦身上。
这时,马克王到达,原来他在得知爱情迷药一事后,想来宽恕特里斯坦与伊索尔德。但梅洛特与库文纳尔发生了战斗,库文纳尔受伤倒在特里斯坦脚下死亡。伊索尔德在布兰甘妮的怀抱中渐渐苏醒,咏唱了一曲千古爱情绝唱《伊索尔德的爱之死》唱毕,伊索尔德倒在特里斯坦身上,气绝身亡。
关于这第三幕。我本来理解为爱情痛苦、爱情死亡,但我更认为应该是爱情升华或者是爱情永恒。
剧终。
这人世间的爱情,五花八门,归结一下,主要不外乎两类,姑且名为:顺伦和逆伦。所谓顺伦,不用多阐述;所谓逆伦,就是婚外恋、第三者等等,而文学艺术作品,大都表现的恰恰是后者。瓦格纳的《特里斯坦与伊索尔德》也是,而且在音乐艺术上达到了空前的极致,到目前为止,后无来者。人们不免纳闷:伊索尔德嫁给马克王,成为王后,一身的荣华富贵可以尽情享受(况且从剧中看,马克王还是位宽厚长者),这不是很多女子梦寐以求的追求和归宿吗?伊索尔德仅仅是为了自己的爱情(包含强烈的情欲),抛弃一世富贵,甚至奋不顾身,为爱而亡,值得吗?更何况,特里斯坦原先与她还有杀夫之仇。伊索尔德真是傻到了底。
特里斯坦呢?考虑到自己是马克王器重、厚爱的侄子,应该结欢甚至是讨好马克王,即便已经爱上了伊索尔德,为自己的前程着想,也应该斩断情丝,另觅佳人。凭他的地位和英武过人,除了伊索尔德,就找不到别的佳人了吗?仅仅是为了所谓的爱情(也包含着强烈的情欲),图一时之欢,结果将性命也搭上了,值得吗?特里斯坦也真是傻到了极地。
偏偏,这两个傻子碰到了一起,电闪雷鸣,燃烧了一场惊天地泣鬼神的爱情烈焰。他们的爱情壮举向人们宣告:没有爱,毋宁死。哪怕是片刻的爱情销魂,也胜过索然无味的男女厮守和世俗的荣华富贵。同时,公开表达了爱情所包含的强烈情欲。与柏拉图的精神恋爱不同,瓦格纳强调了灵与肉的高度统一,才是真正的人间爱情。瓦格纳曾写了大量的神话传说,虽然这些神话传说也包含了人性,但《特里斯坦与伊索尔德》更加开宗明义,更加完全彻底。
关于剧中的爱情迷药,是缘于中世纪的传说。在欧洲漫长的人文历史中,对爱情的探索、向往和歌颂,始终是一大母题,人们认为这是一种神奇、神秘的欲望和力量,于是便以“爱情迷药”来起一种神化、催化和激化的作用,是一见钟情、两情相悦、爱情至上的一种隐喻。随着人们对爱情认识的逐渐加深,又经过文艺复兴、启蒙运动、浪漫运动等,在欧洲大陆,爱情张扬的旗子越来越高高飘扬,爱情崇高伟大的理念也越来越深入人心,到了瓦格纳《特里斯坦与伊索尔德》,他对爱情的认识又加以提升:喝迷药前,俩人就已产生了刻骨铭心的爱情,爱情迷药只是个催化剂,或者说,是赋予了神化的作用,俩人之间的爱情由此更显一往无前,义无反顾,达到巅峰。这是瓦格纳对爱情迷药的新定义。
当然,这与瓦格纳个人的爱情经历不无关系,人们曾作以下对应:特里斯坦—瓦格纳,伊索尔德—玛蒂尔黛·韦森东克,马克王—奥托·韦森东克。虽然音乐作品与现实生活中的人物,不能完全对号入座,但瓦格纳在此剧中提出了一个命题:朋友之间的忠诚与爱情之间的矛盾。奥托有恩于瓦格纳,朋友妻,不可欺,但偏偏瓦格纳与玛蒂尔黛之间发生了深刻的爱情;特里斯坦是马克王的侄子,又受马克王的信任,前往迎接新娘伊索尔德,但偏偏特里斯坦与伊索尔德一触即发,燃烧起熊熊的爱情火焰;伊索尔德与特里斯坦原本有杀夫之仇,但偏偏她被丘比特之箭射中;马克王得知真相后宽恕了特里斯坦与伊索尔德(虽然为时已晚),奥托也以宽厚面对妻子与瓦格纳的恋情。
在瓦格纳描写的特里斯坦与伊索尔德的爱情中,伊索尔德更具主动主导的地位。联想到他与玛蒂尔黛的爱情,更有深意存焉。瓦格纳知道他与玛蒂尔黛的爱是无望的—你不能指望一位富商之妻会嫁给一个穷音乐家,果然,事发后两人就分开了。因此,瓦格纳将现实爱情中的绝望,在他的戏中升华—除了爱情,一切荣华富贵都不在伊索尔德的眼中。瓦格纳真正的爱情理想,总算在自己的作品中完全彻底地得以实现。他终于可以长吐一口气,以释胸中之块垒。他后来与第二任妻子柯西玛轰轰烈烈的爱情,似乎在《特里斯坦与伊索尔德》中得到了预示。当然,这是后话了,是另一篇文章了。
《特里斯坦与伊索尔德》长达四个小时,但情节却非常简单和凝练,瓦格纳让出最充分的空间和时间,令男女主角尽情狂爱。这不仅在瓦格纳的歌剧中独一无二,就是在世界歌剧之林中也是独一无二的,可见当时瓦格纳内心被痛苦的爱情压抑得有多么深,我每次聆听,都有一种火山爆发的感觉,不是在爱情中升华,就是在爱情中死亡。
戏分三幕,第一幕,伊索尔德的戏份多一些;第三幕,以特里斯坦为主;第二幕,则是两人的共欢。第一、第三幕是白天,第二幕是夜晚。从结构上说,非常均衡,具有古典戏剧的形式美感。全剧最重要的是第二幕,这又涉及到瓦格纳的创作理念。瓦格纳的作品,虽然爱情是其重要的主题,但从标题上看,戏中的主人公往往都是孤独的,如,《漂泊的荷兰人》《唐豪瑟》《罗恩格林》《帕西法尔》,四联剧中的《女武神》《齐格弗里德》等,唯独《特里斯坦与伊索尔德》,是以男女主人公为标题,是没有误会、没有顾虑、一往无前、一往情深的真正彻底的爱情!因此,第二幕的“双人会”是全剧的精华—虽然发生在夜晚,但燃烧起通天的火光,使所有理性的白天在它面前黯然失色。
这幕戏是以伊索尔德主动要求特里斯坦前来幽会开始的,“爱神点燃了我胸中的火焰,她使我的心燃烧”。当两人激情相会时,激动无比,几近语无伦次,发出如梦如幻的二重唱:“这不是做梦吧?啊,我的心灵欢喜若狂!啊,甜蜜的,最高尚的,最大胆的,最美的,最幸福的欢乐!”“爱情之夜,降临到我们头上,使我忘掉我活着,把我拥入你的怀里,让我离开这个世界。”
接着,瓦格纳通过男女主人公,开宗明义堂堂正正地写出了他对爱情的最高颂歌:“人的最大幸福,就是最圣洁的爱情生活!”
爱情救赎是瓦格纳创作的一大主题,有人甚至认为是第一主题,面对人生的最高幸福,还有什么不可舍弃的呢?所以当爱情的夜晚将要过去,两人认为在爱的极乐中,即使死亡也无所畏惧:“相拥在一起,无名的欢愉,只是为了爱!”“亲爱的死神,我们渴求着,在相爱中死去……”这使我想起了日本作家渡边淳一的《失乐园》,男女主人公也是在爱情的极致中走向死亡。
第三幕中,特里斯坦伤重力竭而死;伊索尔德在唱完《伊索尔德的爱之死》后气绝身亡。相比之下,伊索尔德的死更为神奇悲壮、可歌可泣。瓦格纳的作品中经常强调女性在爱情救赎中的主导地位,这个理念在此剧中得到了最充分的表达。
前面已经说了,《特里斯坦与伊索尔德》的创作,是他早期歌剧与四联剧《尼伯龙根指环》之间的特殊产物,是他乐剧(音乐戏剧)理念在舞台上的最早呈现。具体表现在以下几大特征:主导动机的突出使用、交响化无终旋律的奔腾不息、与之联系的大量变化音和等音转调,等等。瓦格纳的这些音乐创新,并不仅仅是出于作曲技术,而是为戏剧内容、人物服务的。如果说,在他之前的歌剧,是以“歌”为主,那么,他的革新意义就在于,让“歌”与“剧”高度统一、融合与平衡,历史性地提升了歌剧的品味。《特里斯坦与伊索尔德》正当其时。
全剧一开始的前奏曲,是音乐史上极为经典的篇章,它几乎概括浓缩了整部戏的精华。特里斯坦“对爱憧憬的动机”与伊索尔德“爱之热烈的动机”相映交辉、缠绵悱恻、热焰似火、飘飘欲仙,但在“命运动机”的阻扰下,渐渐无奈平息,归于寂静,象征着最终的悲剧。此段前奏曲与全剧的尾声、伊索尔德最后独唱“爱之死”,密切相关、前后贯通,显示了瓦格纳高度的全剧观和创作上的严丝密缝。卡拉扬有一次在音乐会上,就将这一头一尾的两段,组合在一起(女高音杰西·诺曼)演出,效果独特,似乎它们本来就是天衣无缝的组合。
还有交响化无终旋律的运用,也有别于传统的意大利歌剧和瓦格纳自己早期的歌剧。传统歌剧以咏叹调为主,乐队伴奏为辅,一段唱或者重唱,一般也就几分钟或十来分钟,就要停息,而瓦格纳的《特里斯坦与伊索尔德》,乐队和人声连绵不断无休止的向前推进。我们仅以它的第二幕为例,七十多分钟的时间里,大部分是男女主人公的独唱和二重唱,乐队如汹涌澎湃的波涛,一波接一波包容推动着人声的咏唱,使这场狂爱得到尽情的释放、崇高的升华。试想,如果用传统歌剧的作曲手法,是不可能达到如此气势恢宏、深情壮丽、荡气回肠的艺术境界的。当然,这非常考验乐队和歌手,尤其是能够胜任特里斯坦与伊索尔德的歌手,往往是德语歌剧界的翘楚。
瓦格纳在此剧中的音乐,既简单,又丰厚;既做减法,又做加法:因为剧情、人物的高度凝练,音乐在常规的叙事层面上的投入大为减少,而把大量的浓笔重彩放在男女主人公的爱情描写上,四个小时的演出中,基本就围绕着他们两人展开,其极度的铺陈张扬,淋漓尽致,在歌剧史上至今无出其右,堪称奇葩。可以说,全剧的歌词音乐,基本上就是高度统一地表达情欲的浓烈、爱情的伟大—难怪当年“文革”期间,我们这里要把它认为是“黄色音乐”了。
百说不如一听,不过要作好准备,一般来说,不是一两次就能听懂《特里斯坦与伊索尔德》的—就如人们对爱情的认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