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牧野
那铜镜中的女子步摇灿灿,丹唇皓齿。那是我,却使我感到陌生。
时隔多年,我的容颜犹胜往昔。眉角那几弯抹不平的皱纹,也不过是岁月轻描淡写的一笔。我抚摸着精致的眉线,似曾相识的动作牵动了尘封已久的记忆。一时间,镜中光景夹杂着陈年往事扑面而来,让我有种恍如隔世的错觉。这熟悉的妆容,仿佛让我回到了二八年华—与伯符大婚的那日。
那日阳光格外好,云淡天高,江东二乔的婚事冲散了皖城百姓心头刚历城破的阴霾,他们在街头奔走相告,观看迎亲喜队。当两个身着喜服的英俊男子骑着高头大马出现时,皖城百姓欢呼不已。
闺房内小乔的手与我紧紧相握,彼此都带着局促不安。在喜婆的催促声里,我和小乔分别被送进了喜轿。轿帘落下的那刻,我看见他—我的夫君,名动江东的英雄孙策。他傲立马上,身形挺拔,容颜俊逸,常年征战在他眉宇间留下风沙痕迹,王者之气浑然天成。自此我爱上了这个男人。
江东二乔各嫁得英雄少年,一时被传为佳话。小乔嫁给了风流少年周公瑾,婚后两人琴瑟和鸣,俨然一对璧人。而我的夫君孙伯符,却不比才情浪漫的周公瑾,他豪情满怀,柔情却不多。婚后他始终忙于军务政事,我们夫妻常常聚少离多。
但即便是这不多的柔情,也足以令我深陷情海。我依旧深爱他的音容笑貌,爱每次得来不易的相聚时光,爱他梦呓时紧蹙的眉线,爱每一个耳鬓厮磨的长夜。
再次出征时,周公瑾不断柔声劝慰着泪珠涟涟的小乔,我和他却相对无言。深知他在大事面前一向不喜这些儿女情长,我连眼泪都紧束眼眶。可是,那一刻我分明是羡慕小乔的。
一日,小乔来找我,“阿姊,我要去找周郎。”
“胡闹什么?”我嗔她,“那是战场,岂容你说去便去?”
“我并非胡闹!我不怕,战场也好,火海也罢!”小乔性子倔强,我拦不住她。城外萋萋杨柳旁,夕阳里她素手牵马,人淡如影。她牵过我的手,道:“阿姊,你也同去吧。”
我摇头,手指轻抚上微凸的小肚,目送她远去。我与小乔不同,她像一只飞蛾,骨子里的倔强是她扑火的力量之源。幸运的是,她遇到了能包容她的周公瑾。而我是一只雁,沿稳妥的曲线安静飞翔。我总是小心翼翼,不敢有丝毫偏移,因为我知道偏移后袭来的飓风里,我的夫君并不会为我收拾残局。
我们的孩子出生那日,我从剧痛中醒来,无比迫切地想要听到他的声音—可耳边除了孩子的啼音,便只剩满室仆人的贺喜声。罢了,我阖上眼。他那么忙,战事又吃紧,不来也好……
他打了胜仗归来,不待脱下冰凉的铠甲便一把抱过孩子,开怀大笑后为孩子取名孙绍。“绍有‘继承之意,这孩子以后是要继承江山的!大乔,多谢你,为我生了一个继承人!”
我刚起的笑意瞬间僵在唇角,继承人?这冰冷的词汇一如他身上的铠甲。
孙绍—我多不喜欢这名字啊!
中秋佳节,我们母子二人孤守空宅,小乔邀我们同赴家宴。出嫁后我极少去看小乔,并非姐妹情谊有所消减,而是我不愿面对她与周公瑾的蜜意浓情,同为国色天香,同嫁英雄豪杰,为何婚后处境这般天差地别?她与周公瑾比肩看遍世间繁华。我却只能待在孙策背后独守满庭寂寂。
或是受周公瑾的影响,小乔如今曲风大变,指下流转出的琴音满是孤高峻拔之气,再无当年闺阁女儿的忸怩之态。她与周公瑾琴笛相和,将乐曲演绎得完美无瑕……
我想到了我的夫君。我也会弹琴啊,爹爹一直说我琴音绝妙,琴弦拨转间似有风云流幻,大气而不失端雅……如今这琴音已沉寂多年,只因伯符向来不喜音律。共度一生的人竟不是彼此的知音,这琴纵弹了又有何趣?
一曲终了,我只觉心中好似结了寒冰,泛冷的悲凉沿着四肢百骸蔓延全身。
“阿姊,生孩子很疼吗?”回过神来,我看到小乔眸底难以自抑的雀跃与羞怯,心下顿时明了,我问她:“你可是有了孩子?”
她的模样恰似一朵娇荷,脸上的红晕是她不胜凉风的娇羞。“嗯,前些日子刚诊出的喜脉。周郎已应了我,他会一直陪着我,直到孩子出生。”
我微笑点头,心下却一片苦涩。
建安五年,那本是个岁月静好的日子,奈何一只利箭穿风而过,带走了伯符的性命,击碎了我二人本就不多的相聚时光。
我满面呆滞地握紧床榻上他冰凉的手指,全身如置冰窖。他微弱的呼吸声像是带刺的藤蔓,一呼一吸俱在凌迟着我的心。他用仅剩无几的力气向孙权交代后事,留给我的只有一句:“帮我照顾幼弟孙权,助他接掌大权,锄奸讨逆。”
我难以置信地凝望着他渐已灰白的脸庞,空洞的眼睛好似两口干涸的枯井,渐渐流失了最后一丝生气。他走了,就这样丢下我远去,留给我一段支离破碎的婚姻,以及那句只关乎他孙家大业的遗言。
那我呢?你垂危病榻几日来,对军策政事急之又急,对将领幼弟嘱之又嘱……唯独我,许你真心的妻,你只字未提。
人说对于女子,夫君便是天。的确,伯符就是我的天,我的悲喜均系于他一人,但我们永远隔着遥不可及的距离。他胸有丘壑,要成就大事,于是我便成了他英雄外袍上可有可无的点缀。
而后多年,我守着孙家基业,帮助孙权接掌大权。很快,江东大势既成,孙权称帝,开辟吴国万里江河。从此我便深居重宫,不问世事,只与青灯古佛为伴。
只是偶尔夜深人静时,我会重新打开妆奁,抚摸从前旧物,思绪好似落花缤纷,一时恍如隔世。那铜镜中的女子使我感到陌生。
时隔多年,这是我又一次为自己化妆。在漫长孤寂的夜里,我的美丽恣意绽放,却只能孤芳自赏。想我大乔,其实也不过是个爱情里求而不得的悲苦女子。
每到深夜,独对铜镜,用几近干涸的泪滴,去凭吊一段满目疮痍的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