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圣楠
潇潇暮雨晚停歇,扯过烟笼的绿纱帐,穿过淡雅的薄暮云,随着机杼声缓缓步入温馨的《纺织图》,那昏黄的画卷上有男耕女织,和着稚子童声,柔白的棉条在呜咽中扯出长长的细丝,一圈圈缠绕在岁月的纺轮上,织就一段终将归于静谧的华年。我看到她的名字,黄道婆在史书上闪闪发光。
指尖扫过轻软的棉,似触碰到了古代女子温软清浅的一生,让人不禁迷醉其中。似看到棉在纺轮上幻化成丝,发出细碎的呜咽,在那咔嗒作响的织架旁,露出一道柔和得像是被棉线勾勒出的背影,那女子螓首轻颔、掩面低泣,衣袖翻飞间抖落一地哀叹。
为何哀?又为何叹?心头的钝痛在听到机杼声时格外清晰,却又无从找寻它的踪迹,直到扯开一匹素白的棉帛,那是黄道婆织就的一生,始知洁白中染了多少红颜泪。
她原名黄巧儿,生在战乱频频的宋末元初。自小聪慧可人,心灵手巧,奈何父母早逝,只能嫁作童养媳。年岁渐长后,巧儿愈发秀丽可人。彼时元兵入侵,丈夫不争气,加之猛虎苛政,她除却侍奉公婆,还要忙于耕织来维持家人温饱。不幸的是,跋扈的丈夫时长拿她出气,于是她柔弱的身躯上时添伤痕。
豆蔻年华的少女当花间戏蝶,罗扇扑萤,然而这一切对巧儿而言,只是编织的梦境罢了。
看着手中的丝线,瘦削的脸颊上一抹苦笑自唇角勾出,有谁知她素手间勾挑的不是棉丝,而是心血!
再一次被殴打、被关起,她已习惯了。没有缘由的打骂,或许只是不堪生活压力的发泄吧。
夜沉沉地压过来,裹挟着冰冷的雨滴,夜风从角落侵入裸露的毛孔,她将自己蜷缩成茧,仍挡不住透入骨髓的冷意。
低头看到手上沾了鲜血、不复柔白的棉,僵硬似石。狭小的窗棂外,夜云重重,该是有暴雨将至吧,倏然,一道闪电映照在惨白的面容上,轰隆隆—有什么落到了屋顶上?然而,除了自己的尖叫声,什么也听不到。
当一切沉寂,有什么东西从身体中分离,又有什么填充了空隙—那是向往,对自由的向往!
于是,她顺着屋顶的破洞向外爬,冰冷的雨水在这一刻成为最好的麻醉剂,即使鲜血和着雨水留下,也感觉不到疼痛,看不到自己的狼狈,满身泥泞和着血与泪,厉鬼般从地底爬出,哪里敢有一丝停歇,她拼命逃到了一艘将要出海的船上。
海面深处,一叶扁舟飘荡,正如船上瘦小身影飘荡的人生。雨水掺着脸上的泪水流入口中,冰冷、咸涩,却又带着点幸福的味道—再也不会被折磨了!
暴风雨暂歇,船只渐远,终究是舍不得那生活了近二十年的地方。无数次回首中,重叠的房屋将那座熟稔的院落挤出视线。罢了,都过去了,从这一刻起,自己将开始新生活!
夜色渐隐,启明星已升。她仰面躺在甲板上,痴痴望着泛白的天际,一缕金光倾泻而出,将心底最后一丝苦闷化成通透,轻柔的海风宛如白软的棉,轻抚着她抛却一切苦痛之后的新生。
然而,在这份喜悦中又有迷茫从心底蒸腾而出:未知的前方又有什么呢?作为离家之妇,当何去何从呢?
当白茫茫的雾气消散,未知的海岸相迎,她缓步下船,陌生的空气中弥散着迷茫和恐慌。
抬首间,微凉的风轻扫过她炽热的身体,还带着些青草的气息。这一刻,她仿佛回到了父母身旁。就着细沙做床,沉沉睡去。
当她再次醒来后,是在一个陌生的道观,热情如火的黎族人点燃了她生的火焰。
纺纱、织布,枯燥的工作仿佛也变得鲜活起来,葱白的素手飘飞在新设计出的织布机上,万千丝线中,梭子拍打出声声愉悦的节拍。空气中满溢着的织架的青木气息,和着柔软的棉香扑入鼻中,浮躁的心在这一刻归于平静,如同机杼上流淌的细白棉布,也许这一生就会这么过去吧。自此,巧儿变成黄道婆。
又是一年寒霜飘落,染白了几缕青丝,她抚惯了机杼的素手,带着微微薄茧,触在不再柔软的脸颊上,曾经清亮如墨的水眸已沾满了岁月的痕迹,变得深邃而包容,三十年前的雨夜,在时光面前不值一提,但是在那双瞳孔深处,仍埋藏着一份愈加深刻的眷恋,那是对故土的怀恋,深深根植在心中,在即将落叶时,必然要归于生于斯、长于斯的地方。
终是离开了,尽管不舍。当拨开重重海雾,回到那个离开了近三十年的地方,乡音未改,却无人识,望着孩童跑开的背影,只能叹一句物是人非。执意回到这里,是愿?还是念?
看着满目疮痍的故土,回乡的不适感瞬间化作满满的心疼,原本只是打算静静结束一生,然而眼前的景象让她暂时抛开了被人指责的担忧—毕竟作为人妇逃跑,早已犯了七出之条,没有血脉延续的她在生命的尽头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把自己的技术推广。
她将多年来学到的“错纱配色”技术传授给故土儿女,制作了更好用的搅车、弹棉弓、纺车,然而心底到底是当作对故土眷恋的偿还?还是希望更多女子摆脱悲惨的命运?她也无从得知了。
天边残阳如血,她悠然躺在竹椅上,仿佛又回到了多年前在海上的时光,望着不远处的树荫欣然而笑。视线尽头,细白的棉丝从男人结实的手间滑落,夕阳下染了橘红的丝线被捻起,机杼上素手翻飞,啪嗒啪嗒的梭子穿行,云锦静静地流淌而出,织就出一卷静谧的流年。
一切因果随时光流去,铅华洗尽之后,还有什么比这更好的结局呢?毕竟这画面曾只存于缥缈的梦境中!倦目轻阖,苍老的面庞浮现出最后一丝安详。
微薄的暮云层层遮上,给这隽永的一刻蒙上重重纱帐,伴着淡雅的棉香,声声机杼响起,伴着儿童清亮的歌声经久不歇:黄婆婆,黄婆婆,教我纱,教我布,两只筒子两匹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