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艳兵
对于喜欢甚至迷恋弗朗茨·卡夫卡(1883-1924)的读者来说,刚刚过去的2013年与2014年均可算作是“卡夫卡年”,因为前者是卡夫卡诞辰130周年,后者是卡夫卡逝世90周年。在这两年之间许多有关卡夫卡的纪念文章纷纷见诸各类报刊,生前寂寞的卡夫卡现在非但不再寂寞,甚至构成了一道独特的“热闹”景观,这应当是卡夫卡始料未及的。就我个人而言,我写了一组纪念卡夫卡的文章,开-设了一系列有关卡夫卡的课程,指导学生撰写了一批有关卡夫卡的论文。但是,卡夫卡是多面的,是永远也说不尽的。有关卡夫卡的一切我们说得还不够,有些问题我们还缺少关注、缺少研究,譬如卡夫卡的童心、童趣,以及童话写作与写作的童话特征问题。
卡夫卡是20世纪西方文学的一面旗帜,在这面旗帜下已聚集了世界各地不同肤色的干干万万读者。卡夫卡还拥有许多儿童读者,不少青少年读者喜欢阅读他的作品,他的小说被改编成各种儿童读本、插图本、绘图本、动画片,广为流传。卡夫卡笔下的文学世界具有浓郁的童话文学、奇幻文学、动物寓言特征,这一点已经被西方个别童话研究专家注意到了。卡夫卡的一生虽然短暂,他仅活了41岁,但他总葆有一颗童心,他以童心的纯净,面向这个世界、观察这个世界、描绘这个世界,这使得他的小说创作具有一种鲜明的童话文学特征。
葆有童心对于任何一个作家来说也许并非是必须的,但是,对于一个写作童话的作家,或者一个在创作中具有浓郁童话特色的作家而言,就应该是必须的了。卡夫卡恰巧就是这样一位作家。我们知道,卡夫卡活了41岁,但他葆有一颗永远的童心。他有一张似乎永远也长不大的孩子脸。他外貌英俊,永远富有孩子气的魅力。“他35岁左右,在海滩上还被人们看做是一个腼腆的少年。”在卡夫卡同学的印象中,“卡夫卡瘦瘦高高,像个孩子。他的样子显得肃静、善良、和蔼,打从内心里关心别人,但是经常离开人群,好像十分畏缩”。1917年,他与未婚妻菲利斯有一张合影。菲利斯出生于1887年11月18日,比卡夫几乎小4岁,但她看上去就像是卡夫卡的母亲。以至于1988年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出版的瓦根巴赫的《卡夫卡传》,将这张照片误题为“卡夫卡和他的母亲”。卡夫卡在保险公司的同事后来回忆说,卡夫卡是“我们办公室里的孩子(our office baby)”。在卡夫卡的一生中,“童话故事令他着迷。他贪婪地阅读冒险故事、极地探险的真实记录、遥远地区的旅行日志、歇洛克.福尔摩斯的神秘故事”。在他生命的最后时刻,他遇上了最后一位女友朵拉。朵拉爱上了卡夫卡梦幻般的、奇特的想象,他们的共同生活充满童趣。卡夫卡的朋友布罗德后来回忆道:“他们经常像孩子般的互相逗乐。我记得,他们有一次把手伸进一只脸盆里,并将这只脸盆称之为我们的‘家庭浴池。”1922年9月21日,卡夫卡在给奥斯卡鲍姆的信中写道:“我的教育,从结果来看,不是太热,就是太冷,是在孤独的少年床上完成的。”卡夫卡青少年时代的经历,对他的性格的形成,对他日后的生活方式和文学创作都具有十分重要的意义。卡夫卡的一生就像是一个孩童行走在成年人的世界里。1921年,卡夫卡在给马克斯·布罗德的信中写道:“我在壮年的森林中,像小孩子一样地徘徊行走。”
的确,卡夫卡不仅长相上像孩童,他的内心深处还有一颗不可泯灭的童心。卡夫卡曾经这样描绘自己:“有时候我在河堤上散步时,会故意拉扯脸部的肌肉,或把手放在后脑上。可能有人会以为这是很无聊的游戏,是很孩子气的。但是,对我而言,却是很完善的游戏。如果与里尔克年轻时奔放的行为比较,我的行为实在太天真、太像小孩子了。”1919年11月卡夫卡给父亲写了那封著名的长信。他在信中回忆了青年时代去犹太教堂的情形:“在那漫长的好多个小时中我不停地打呵欠和打瞌睡(我想,后来我只有在上跳舞课时才感到这么枯燥过),并不断尽可能在那里的一些小小的变化中寻找欢乐,比如人们打开约柜,这总使我想起游艺射击棚,在那里若有人击中黑心,一扇小门就会打开;所不同的是,那些出来的总是有趣的东西,这里出现的却永远是一些无头的木偶。”这时卡夫卡已经36岁了,但是,在这里我们仍然能够发现卡夫卡那颗单纯的、充满强烈好奇的童心。1924年,在卡夫卡生命的最后日子里,卡夫卡经常和朵拉一起在墙上做影子戏,以此为乐。“当他们即兴创作童话和传说中的故事和场景时,这光线与黑影的戏剧,不靠实体上的俗艳之物,在墙间舞蹈、跳跃。”对于卡夫卡来说,迫近死亡“好像使他更亲近他的童年”,而他自己则明确表示:“任何能保持发现美这一能力的人都绝不会衰老。”卡夫卡的朋友布罗德认为,卡夫卡像克莱斯特一样具有一颗“童稚之心”,而“童稚并非弱点,这只是对存在的不幸的基本情况的一种比较诚实、比较认真的理解”。总之,“卡夫卡性格的奇特之处,在于他主要是希望他的父亲理解他,体谅他看书时和后来从事文学写作时的孩子气,在于他没有把他从童年开始就和本质的东西、和他内心的特点结合在一起的东西抛在唯一不可毁灭的成人社会之外”。法国当代著名理论家德勒兹曾经提醒我们,“伟大诗人所写的也许与他曾是小孩或他喜欢的小孩直接相关。”德勒兹的论断尤其适合卡夫卡这类作家。
大约是在1923年11月,有一天,卡夫卡在柏林的一座公园里散步,他碰见一个小女孩在哭泣,说是把玩具娃娃弄丢了。为了安慰这个小女孩,卡夫卡硬是说那玩具娃娃动身旅行去了。卡夫卡知道这件事,因为娃娃给他写了信。第二天,卡夫卡写了一封信,拿给小女孩看。在信里,玩具娃娃说明了自己想到别处走走的想法,并保证会继续报告自己的消息。借助卡夫卡的编造,丢失的玩具娃娃确实不断“发”来消息:玩具娃娃还识字了,卡夫卡每天把它的新冒险经历读给她听。它长大了,上学了,过起了小女孩的生活。这个故事持续了好几个星期,到该结束的时刻了。卡夫卡犹豫了好久,最后痛下决心,在一封像尾声的来信里,他让玩具娃娃嫁了人。他描写了玩具娃娃与意中人相遇的情形,描写了订婚议事,为婚礼做的准备,新婚夫妇的房子,就像描绘自己的那些经历。玩具娃娃切断了线索,再也见不到小女孩了。不过,小女孩被这个略显残酷的长篇小说迷住了,早已忘记了失去玩具娃娃的忧伤。卡夫卡非常喜欢童话,知道优美的谎言可以使人忘记痛苦。
大约半年后,1924年6月3日卡夫卡在维也纳近郊的基尔林疗养院去世。没有人知道那个丢失了玩具娃娃的小女孩,没有人知道她的真实姓名,没有人读过在那三个星期里卡夫卡给小女孩写的信。这以后在卡夫卡生命的最后日子里,一直陪伴在他身边的朵拉隐约地向人们说起过这件事。这个故事1952年首先以法语发表,1984年该故事被翻译成英文出版。此后,卡夫卡学者们开始在公园附近寻找那个小女孩,他们在柏林的几家报纸上刊登了广告《谁在公园里遇见了卡夫卡?》。著名的卡夫卡研究者瓦根巴赫则一直在试着寻找那个小女孩。“他围着公园附近的居民区挨家挨户地敲门,询问周围的邻居,甚至在报刊上刊登寻人启事。很遗憾,他所做的一切都没有结果。但是他没有放弃希望,多年来他经常去那个公园,直到有一天,他终于找到了那个小女孩。他问她是否还保存着那些信件,而这些信件最终成为20世纪最伟大作家之一——卡夫卡最具代表性的作品。”
2004年西班牙作家霍尔迪·塞拉·依·法布拉(JordiSierra I Fabra,1947—)据此创作了童话《卡夫卡和旅行娃娃》。该童话曾多次获奖,被翻译成多种文字,至今再版翻印了21次,还被改编成话剧,获得了极佳的评价和反响。作者在书后的《后记》中写道:“就我而言,我被允许改写这个故事,虚构了这些信件,给了它一个想象的结局。不管事实究竟怎样,我觉得都已经无所谓了。这段故事本身是那样的美丽,至于其他的,都不再重要了。最毋庸置疑的是,那些信是如此的精彩纷呈,给我的心灵带来了许多欢乐。”
卡夫卡的一颗童心面对伤痛的儿童情不自禁地编织了一系列的美丽童话,抚平了儿童受伤的心灵,儿童们则伴随着这些童话也渐渐长大成人,并成为卡夫卡文学世界里的成年的主人公。卡夫卡的童心和童话故事又直接影响或激发了当代童话作家的创作,使他们创作出当代杰出的童话故事,因此法布拉说,他要特别“感谢那个匿名的小女孩和《变形记》的作者弗兰茨·卡夫卡的杰出贡献”。
卡夫卡不仅葆有一颗永恒的童心,他还一直对儿童充满关爱,善于运用儿童的好奇心和想象力,保持一种近似于儿童的思维方式和表达方式。儿童眼光或童话思维使卡夫卡看到了一个神奇的世界,这个世界普通成年人总是视而不见。卡夫卡“掌握了某种特殊的童话发明和编织故事的能力,这与他迷恋早年的生活有关,童年时代,孩子们总是将所见所闻看作是着了魔的、梦一样变幻的世界”。卡夫卡的一生,他这种童话思维似乎永远具有魅力。
1913年9月,卡夫卡在意大利北部里瓦的一家疗养院遇到了来自贝鲁克的19岁的姑娘格尔蒂·瓦斯纳,卡夫卡经常以奇特的方式与她约会,譬如敲击房顶以为暗号,因为瓦斯纳恰好住在他楼上的斜对角。1913年10月20日,卡夫卡在日记中写道:“我很喜欢写童话(我为什么要痛恨那个词呢?)来取悦W(格尔蒂·瓦斯纳),她有时会在吃饭时把它们放在桌子下面,在上菜的间隙读它们,当发现疗养院的医生已经站在她身后盯了她许久之后,她会害羞地脸红起来。她有时会激动——实际上她听故事时始终都是激动的。”这场短暂的艳遇对卡夫卡影响很大,他甚至承认:“在里瓦的停留对我来说极为重要。我第一次理解了一位基督徒女孩,几乎完全在她的影响下生活。”看来,卡夫卡总是乐意为年轻姑娘讲童话或编写童话,而这些童话反过来又影响了卡夫卡的生活方式乃至创作方式。
当代西方童话研究者在论述刘易斯·卡罗尔和他的两部“爱丽丝”小说时指出,“人们能够从两部‘爱丽丝小说中发现许多后来体现在不少20世纪的文学大师笔下的现代主义和后现代主义因素”。“卡夫卡笔下的审判相似于《爱丽丝奇境漫游记》中由国王和王后把持的对红桃杰克的审判,发生在《城堡》里的事情相似于‘爱丽丝故事的国际象棋游戏,那些能说会走的棋子对于棋赛本身的计划一无所知,完全不知道它们是出于自己的愿望而行动呢,还是被看不见的手指摆弄着行走。”至于《变形记》,人们在《爱丽丝镜中世界奇遇记》第三章“镜中世界的昆虫”中已经见识了这种人与昆虫之间的互换体验,尤其是那只声音微弱,只能在爱丽丝耳边说话的小蚊子。由此可见,卡夫卡的小说与童话的密切关联并非空穴来风。
从某种意义上说,卡夫卡创作的文学世界就像一个童话世界。“他选择的是他作品的主人公那抑制不住的任性、他们的孩子气、他们那令人担心的漫不经心的作风、他们那引起纷纷议论的行动和有关他们态度的明显谎言。”有趣的是,卡夫卡对自己的作品也曾一度持这种看法。卡夫卡在认识菲利斯后在一封信中写道:“我不相信,在哪一则童话故事里曾有人为了追求一个女子,而比我在心中为了追求你做过更大、更不顾一切的奋斗,从一开始即是如此,而且不断反复重来,甚至直到永远。”正如卡夫卡的生活有着童话特征一样,卡夫卡的许多小说都也可以当做童话来阅读和理解,譬如《变形记》,就可以看作是一篇典型的童话。
当然,卡夫卡并不是一个童话作家,但是,由于卡夫卡葆有一颗永远的童心,并且以一颗赤诚之心生活在这个盼扰复杂的世界上,他观察这个世界,描绘这个世界,呈现这个世界在自己心中的独特影像,因此,这个世界不仅适合于成年人阅读,对于那些涉世不深的儿童,也能从这皇发现一片属于自己的世界,一片想象的天地。儿童阅读卡夫卡不仅是可能的,而且由于卡夫卡的世界是一个完整的世界,一个没有年龄鸿沟的世界,儿童可以从这里顺利地进入青年世界、成人世界,因此,儿童阅读卡夫卡还应该是必须的,也是有意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