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寄寒
01
我十四岁时在苏州二中读书。
我的故乡是江南水乡小镇,我家租住在张家好婆家的一幢破旧的小楼。
那年冬天我放寒假回家,连续刮了几天的西北风,小楼的一堵墙壁突然倒塌。次日一早,房东张家好婆立刻找来几个泥水匠,把倒塌的墙壁修修补补,但小楼终究成了危房,我们一家人始终心有余悸。每次西北风一响,我们便会提心吊胆。妈妈不让我一个人独自在楼上看书做作业。那些日子,她到处打听哪家有空屋出租。
一天晚上,妈妈从外面回家,兴致勃勃地告诉我们一个好消息,“稻香村”陆家好婆家中有几间房子空着,妈妈和她说起危房之事,她自告奋勇愿意把家中空房给我们租住。
我和哥、小妹一听妈说有房租住,马上要搬家了,心中乐不可支。我们把家里的东西分门别类地整理好,捆捆扎扎忙碌到深更半夜。
我躺在床上,一点也没有睡意,心中浮想联翩,今夜是我们在张家好婆家的最后一夜,明天就要搬到陆家好婆家了。这个陆家好婆原本是镇上“稻香村”的老板娘,老板人品忠厚、老实,在同行竞争中生意做不过人家,只好倒闭。于是,老板和老板娘把原有的门面开一爿杂货店,糕饼作场改成房间,后面一幢小儿子住的楼房分一半租给我们。小儿子名叫陆喜,和我同学,留了两级后辍学在家。
陆家好婆是妈在镇上最要好的老姐妹,妈说,她从上海搬到乡下,全靠陆家好婆热心帮忙借房入住。妈和她年轻时便相识了,当年陆家好婆还是“稻香村”的老板娘,长得福福笃笃的,白净的皮肤,胖胖的圆脸,一对像一字一样的眼睛,笑起来像个弥陀佛。一到春二三月,阳光和煦的早晨,妈挤身在一大群背着竹篮的村姑中,沿街叫卖“阿要木兰头、野菜、金花菜”,陆家好婆就是看中我妈的野菜,一来二去,成为要好的姐妹。
02
次日一早,天气晴朗。乡下大舅的大木船早已停泊在家门口的河桥畔。大舅和哥搬笨重的家具、水缸、米缸;妈妈搬运全家人的被子褥子、四季衣服;我和小妹搬运家中的小东西。忙碌了一个上午,大舅把大木船摇到陆家好婆家门口的河桥畔,家具、杂物都搬进了这幢小楼。小楼中间用木板隔成两间,我们入住南间,陆喜住北间,楼下客堂、灶屋间合用。
我们入住的房间呈长方形,妈和小妹睡放在东窗的大床,哥睡在中间小铺,和大床搭成丁字形,我睡在门口的小铺,和哥的铺平行,中间再放一张写字桌、一个五斗橱,狭长的房间挤得满满的。
入晚,房间里点了一盏煤油灯,满屋光亮四射。隔壁是陆家好婆的小儿子陆喜,早就听说,他是镇上书场里最年轻的老听客,白天,他在镇上铁匠铺里拉风箱,晚上去书场听一回书,雷打不动。
我们一家人搬家累了,妈让我们早点休息,吃罢晚饭,我们便入睡了。一家人正在甜美的梦乡里,忽然楼梯上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夹杂着“叮咯里咯冬,叮咯里咯冬”的唱腔,把我们从睡梦中惊醒。
“啥人?这么放肆!”哥从被子里钻出来大声呵斥。
“把我吓了一大跳!”小妹尖声地说。
“谁半夜三更唱评弹?”我惊讶地问。
“轻点、轻点,不要说了……”妈一骨碌起床,走到我们床铺前,边拍被子边压低声音说。
“为啥不能说话?”我不服气地问。
“人家自己的房子!”妈轻声地说。
“我们出房租,怎么不能说?”哥帮我辩驳。
“千看万看,看在陆家好婆的面上,人家一片好心把自己房屋租给我们,救了我们的急!”
隔壁房里又响起“叮咯里咯冬,叮咯里咯冬”,陆喜用沙哑的嗓音唱着弹词开篇“张教头怒满胸膛”。
我们都敢怒而不敢言,只好听之任之,陆喜却越唱越起劲,一曲接一曲。总算唱罢,安静了一分钟,又是一块包头巾从上到下、从左到右地甩动,发出一片响亮的“啪、啪”声。
哥又一次从被子里坐起来,一只手握紧了拳头对准木板壁,立刻被妈阻拦住。
“打狗要看主人,陆家好婆是个好人,我们千万不能恩将仇报!”妈对哥严肃地说。
哥委屈地把伸出去的拳头缩了回来。我们一家人只好任凭他又唱评弹又甩包头巾,发出“哗啦哗啦”的声响,耐心地忍受他噪音的折磨。好不容易等到他安静入睡,忽然又发出一片声势浩大的呼噜声。
次日一早,我们又被“叮咯里咯冬,叮咯里咯冬”从睡梦中吵醒,直到“叮咯里咯冬”的声音远去。
“为啥要搬到这个鬼地方,晚上没睡好,白天没精神,叫我怎么去上课教书,日子怎么过?”哥跟妈发牢骚。
“陆家好婆是一片好心,她也不知道儿子有这样的坏习惯,如果我和陆家好婆说她儿子的不是,我也于心不忍!”妈耐心地对哥说。
一到晚上,我和小妹都用棉花球塞在两只耳朵里,哥蒙被而睡。久而久之,我们竟然也能习惯他的“叮咯里咯冬”还有甩头巾的噪音了。
03
大年初一,陆家好婆家来了亲戚,入晚,她把自己的房间让给亲戚住,和儿子陆喜合铺。我蹑手蹑脚推开房门,哥已经睡着了,妈点燃了煤油灯,叫我不要出声,各自洗脸洗脚。我们正安安静静地躺下时,隔壁屋里又是一阵“叮咯里咯冬,叮咯里咯冬”的弹唱声。
“啥辰光了,你轻点可好!”陆家好婆埋怨陆喜的声音。
“怎么?你睡在我这里?”陆喜惊讶地说。
“我的房间让给大舅妈住了。”
“叮咯里咯冬,叮咯里咯冬……”陆喜忘乎所以地唱起来。
“你这样唱,要影响人家睡觉的!”陆家好婆责骂他。
“谁叫你把房子出租的?”陆喜埋怨地说。
“你天天晚上这样的?”陆家好婆焦急地问。
“天天晚上唱又怎么样?”陆喜不以为然地说。
“你这个小赤佬,这么不懂事,你天天这样的话,隔壁人家受累死了,你能做点好事,积点德吗?”
“你要叫我不唱评弹,我是睡不着的!”
“你听书回家,人家刚睡着,你把人家吵醒,人家张家嫂嫂是个好人,不和你一般见识。”
“你做好人,我做恶人好了!”
“你总要改改坏脾气!”
“好,我改!我改!!睡觉……”
没多久,隔壁房里传来陆喜的呼噜声、陆家好婆均匀的呼吸声,我们一家人也渐渐地进入梦乡。
天亮了,隔壁房里一阵“咯笃、咯笃”声,陆喜起床了,伴随着他的“叮咯里咯冬,叮咯里咯冬”。
“陆喜啊,你不作兴的,夜里唱,早上唱,你让不让人家睡了,你真要人家好看?人家忍了你一个月,你让人家晚上不好安睡,白天怎么去工作?你看张家儿女的素质,从来不和你计较。”
“你把房子租了,我唱评弹的自由也没了。”陆喜不服气地说。
陆家好婆等儿子一走便来我家,对我妈说:“张家嫂嫂,你真是个好人,我如果昨天不和儿子合铺,还一点不知道他的这个恶习影响你们睡眠!”
“陆家好婆,你好心借房子给我住,我岂能恩将仇报,你儿子的习惯即便烦人,我们也可以忍受的!”
“怪我们对儿子教育不严,现在你儿子和他一起,多影响影响他,帮帮他改变改变坏习惯!”
“你也不要去责怪他,他唱评弹不是不好,只是我们还不适应,时间长了,相信我们会习惯的。真不好意思!”妈歉疚地说。
“好心总有好报!”陆家好婆喃喃自语。
04
春节一过,我便回苏州上学了。
初春的一天上午,我在宿舍楼上晾衣时,楼下有个同学叫我说,你妈来看你了!我立刻朝下观望,只见我妈和陆家好婆相伴而来,我欣喜若狂地下楼跑到她们跟前。
“我给你裹了肉粽、枣子粽!”妈边说边把两扎粽子递给我。
“我没什么好吃的带给你,给你几个咸鸭蛋,早上吃吃粥!”陆家好婆边说边掏出又圆又白的咸鸭蛋,塞在我中山装的口袋里。
我把妈和陆家好婆请上楼,去我们宿舍小憩。她们坐在我的床沿上,我把粽子、咸鸭蛋放好,再倒了一杯白开水给陆家好婆喝。我陪妈去上厕所的路上,妈神秘地告诉我,她是陪陆家好婆来看病的。
听妈说了陆家好婆的病情,我的心情沉重起来,回到宿舍再看陆家好婆的脸色,真的和妈不一样,本来又白又胖,如今像涂上一层茶色似的。
上课铃声响了,我把妈和陆家好婆送出校门口,直望到她们的背影消失在长弄的尽头,才依依不舍地回校进教室。
05
暑假的第一天下午,烈日当空,校园里的两棵高大的银杏树上,知了不停地聒噪着。我背上行李匆匆地离开校园,赶到轮船码头时我已大汗淋漓。上轮船时,我一眼就看到我家房东陆家好婆,便把行李放在她身边,和她坐在一起。
半途中,天气越来越闷热。都说无风三尺浪,果然,乌云密布、狂风巨浪,把船篷上的铁架子和油布篷吹得“哗啦,哗啦”响,船身剧烈地晃荡。天越来越黑,风越来越大,船越来越晃,我们都紧紧地拉着座位上的栏杆。我突然听到陆家好婆“叽哩咕噜”念什么经的声音,可一句也听不懂。
“陆家好婆,你在念经吗?”
“是啊,让老天爷保佑我们平安!”
“这种风能翻船?”
“西南风,打横浪,很危险!”
“……”我紧张得话也说不出。
“你年轻力壮,如果船翻了,你别顾我。”陆家好婆淡然地说。
“不,今天我们生死与共,要死要活都在一起了!”我坚决地说。
“我死无所谓,你一定要活着回去,我有个任务要交给你:第一,帮我找回尸体,和我丈夫合葬;第二,我家的大花猫,你很喜欢它,我送给你;第三,请你多帮帮我儿子学点文化,懂点做人道理。”
陆家好婆郑重其事的后事叮嘱,仿佛一场生死未卜的灾难即将降临,我环顾四周,一张张惊恐的脸,构成了一片紧张的氛围,相对来说,陆家好婆脸上的神情最为从容、淡定。
“扑通,扑通”一个个白花花的巨浪向我们的船舱压来,轮船仿佛顷刻就会被它掀翻似的。我紧紧地握着陆家好婆的手,谁知陆家好婆却拼命地挣脱。正在这紧张的时刻,船老大走进舱内高喊:“进港了,进港了!”一场虚惊立刻平复,船舱内响起一片欢呼声:“我们得救了……”
06
到家的第一个晚上,我忽然觉得隔壁陆喜房间有些异样,只听到陆喜听书回来的脚步声,听不到耳熟能详的“叮咯里咯冬”的评弹声。只听得他推开房门,安安静静地脱衣服上床,然后房里房外寂静无声。
“哥,‘叮咯里咯冬啥时停止的?”我问哥。
“停了很久。不瞒你说,刚停的几天,我还真不习惯,晚上听不到他的‘叮咯里咯冬还真睡不着哩!”哥幽默地说。
“哥,你知道这是什么?我们学校里学到的,这叫‘条件反射。”
“陆喜的改变归功于谁?”妈插话说。
“陆家好婆!”我斩钉截铁地说。
“陆家好婆苦口婆心地教育儿子,就像她每天敲木鱼念经一样,感动了陆喜,直到陆家好婆发病,真正让陆喜醒悟。”妈附在我耳边轻声地说,“陆家好婆病得不轻,恐怕不行了,你要及时去看看她才是!”
陆家好婆病重的消息,触动了我的内心深处,我与陆家好婆凝结着不是母子胜似母子的亲情,我情不自禁泪湿枕巾。
次日一早,我和妈立刻赶到陆家好婆的床头。只见陆喜正低头站在母亲的床头哭泣。
陆家好婆见到我,两眼发出光亮,伸出一只枯瘦的手拉着我的手,又伸出一只手拉着她儿子陆喜的手,让我和陆喜携起手来,喃喃地说:
“陆喜,向张家小弟学习……张家小弟,我把陆喜交给你了,从今往后,你是他哥,他听你的话!”
“陆家好婆,你放心,我们虽然不是亲兄弟,但我会把他当成亲兄弟!”
“……”陆家好婆默默点头,眼眶里挤出两滴混浊的眼泪,然后便安祥地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