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鸟儿的约会

2015-05-28 12:31塔·托尔斯塔娅
芳草·文学杂志 2015年3期
关键词:米拉利亚彼得

塔·托尔斯塔娅

塔基亚娜·尼基季奇娜·托尔斯塔娅 俄罗斯当代著名女性作家,一九五一年生于圣彼得堡的文学家庭,祖父是苏联文坛著名的“红色伯爵”阿·托尔斯泰。《克斯》是托尔斯塔娅最著名的长篇小说,但普遍认为,她的短篇小说写得最有特色。

文 吉 八○年代生人,毕业于首都某外语院校俄语专业,曾于俄联邦国立喀山师范大学求学,现在湖北某高校任教。

“孩子们,回家啦!吃晚饭了!”

趴在沙地里的男孩们抬起头,才发觉妈妈站在木头台阶上招手:过来,过来,快点!温暖,明亮,还有晚餐的香气从门内飘扬而至。

的确,天色已晚。潮湿的沙子沁凉了膝盖。沙子炮塔,城墙,通往地下工事的通道,都难以分辨的、轮廓模糊的一团。哪里是小路,哪里是潮湿的荨麻丛,哪里是集雨的大桶,都看不清了。只在西边还映着一抹黯淡的白光。阵阵忧郁的叹息从深黑色的小山顶上吹来,低低拂过花园:这一天死去了。

彼得赶快摸索找齐沉甸甸的铁质汽车——小吊车,小卡车。妈妈用手抵住屋门,脚不耐烦地踏拍子。小列昂赖着贪玩,被一把拎起来拖进屋里擦洗,小脸挣扎着从擦拭的格子毛巾里钻出来。

灯光照着白色的桌布,一片安谧祥和。碟子里摆着一份干酪,一段香肠和几片柠檬——看上去就像被一辆拆散的黄色小自行车。果酱中像有暗红色的火焰在闪动。

彼得面前摆上一大盘米粥,一座黄油小岛漂浮在黏稠的马尾藻海中若隐若现。没入水底吧,黄油的大西洲。无人可以生还。白色宫殿覆以翠绿的瓦片,梯形神庙那高耸的拱门上轻轻掩着七彩的羽制帷幔,缓缓拂动,巨大的黄金雕像群,大理石制的台阶深深蔓延入海底,尖耸的白银方尖碑上刻着不知名的文字——一切都将没入水中。透彻的绿色海浪已经在舔舐着神庙的阶梯;皮肤黝黑的人们四处狂奔,孩子们在哭泣……强盗拖拽着抢来的脏物,珍宝从异香的匣子里散落一路;衣物在风中飞扬……万般皆徒劳,一切都成空,无人可以生还。倾斜,只顷刻便会没入温暖的晶莹的海浪中……八层楼高的黄金主神塑像摇晃起来,额上的第三只眼忧郁地凝望东方……

“别玩食物了!”

彼得一哆嗦,搅匀了黄油。鲍利亚舅舅,妈妈的兄弟——我们并不爱他——一脸的不满;黑胡子,白牙齿间咬着烟卷,他步向门口敞开一条门缝,抽起烟来。他总是贴近来,扯一把,然后讥笑——他想干吗?

“快点,小伙子们,到被窝里去。列昂尼德都快睡着了。”

果然,小列昂的餐刀滑进了粥里,正用勺子慢慢地剐着粥糊。但彼得却完全不打算睡觉。要是鲍利亚舅舅想抽烟,他就该去门廊上抽。

或者让他别来烦人。

彼得用勺子将海洋刮得干干净净,吞下了灭顶的大西洋,然后将嘴唇伸进茶杯里,油斑浮了起来。妈妈抱走熟睡的小列昂,鲍利亚舅舅则舒坦地坐下,大大咧咧吞吐起来。浓重的难闻烟雾自他身上发散开来。塔米拉抽的东西总是很好闻。鲍利亚舅舅看穿了彼得的心思,靠过来审问道:

“又去找你那个不三不四的相好了?”

对,又去了。塔米拉才没有不三不四,她是一位有着奇幻名字和神奇魔力的美人,她住在天蓝色的玻璃山峰上,她的住所高不可攀,高到可以看见整个世界,视线直达标有“东”、“南”、“西”、“北”字样的四座界碑。但是她被红色恶龙抓住了,在白光中一起飞抵了这个小村落。现在她住在最远处的一栋屋子里,宽敞的房间,阳台上堆满了种有爬蔓月季的木桶、旧书、箱子、匣子和烛台,她用串着铜环的长过滤嘴抽细长的香烟,喝的是高脚杯里的某种东西,一边窝在安乐椅里摇晃一边笑,笑得像哭。为了纪念巨龙,塔米拉总是身着黑色的华贵长袍,衣袖宽大,在背部则是一条凶恶的红色巨龙。她凌乱的黑发垂落在安乐椅扶手上。当彼得长大,他要娶塔米拉为妻,并将鲍利亚舅舅关进塔里。但之后可能会可怜他,又放他出来。

鲍利亚舅舅又一次读懂了彼得的思绪,大笑几声,唱了起来——自顾自得,但听得出懊丧:

安娜是位女裁缝,

她穿针刺绿绣红。

而后走入剧院,

摇身成为演员!

哒啦——吧——吧!

哒啦——吧——吧!

不,不能把他从塔里放出来。妈妈回到桌旁。

“喂过爷爷了?”鲍利亚舅舅若无其事地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彼得的爷爷住在后面的房间,卧病在床,他时常郁郁地望着低矮的窗户,不住喘息。

“他不想吃,”妈妈说。

“离死不远了,”鲍利亚舅舅大喊了一声道,口中又开始吹起方才那种下三滥的曲调:哒啦——吧——吧!

彼得说了一声谢谢,手摸着口袋中装有宝贝的火柴盒,向床边走去——又可怜爷爷又思考着自己的生活。没有人敢说塔米拉的坏话。他们什么都不懂。

……远在湖畔的别墅旁,彼得在玩球。茉莉和丁香争相盛放,茂密得几乎遮蔽了篱笆门。球飞过花丛落在了另一边的花园。彼得钻进栅栏溜了进去——一片开满小花的草坪展现于前,中央有一座太阳钟,还有一条宽敞的露台——就在那里,他看见了塔米拉。她身着亮黑色的长袍,双腿交叉,靠在黑色的摇椅上来回摇荡,不时从黑色瓶子里给自己斟上一杯,她的眼皮显得乌黑暗沉,口唇却是鲜红。

“你好!”塔米拉喊了一声,笑了,就像哭了。“我正等你呢!”

球躺在她脚边的绣花便鞋旁。她一前一后晃荡着,一前一后,淡蓝的轻烟从她丁零作响的滤嘴上腾起,灰烬落下沾在长袍上。

“我正等你呢,”塔米拉重复道,“你能把我解救出来吗?不行?……你怎么可以……我以为能行。喏,把球拿去吧。”

彼得想站直,想看看她,听听她还会说些什么。

“您在喝什么?”他问。

“万灵药,”塔米拉说着一饮而尽,“用天上地下一切罪恶和苦难制成的药剂,用黄昏的疑虑,用夜的魔鬼。你喜欢柠檬吗?”

彼得想了想说:喜欢。

“你,吃柠檬的时候,把果核收集起来给我,好吗?如果集齐十万颗柠檬果核并串成项链,就可以飞了,飞得比树还高,知道吗?你想一起飞吗,我会给你看一个地方,那里埋着奇珍异宝,只是我忘了开启宝藏的咒语。也许,能一起想起来。”

彼得不知道该相信还是不该相信,却只想一直看着她,看她怎样讲话,怎样在安乐椅中摇荡,看铜环怎样丁零作响。她没有挑逗他,没有凝视他的双眼来检验:如何?对我说的有兴趣吗,嗯?喜欢吗?只是黑衣长裙得在那里摇荡着,丁零丁零,征求彼得的意见,而他已明白:面前这人将是他永远的朋友。

他走近一些,望着她手上那些闪亮的奇异戒指。一条蓝色眼睛的蛇将一只手指缠绕三圈,旁边则卧着一只闪亮的银色蟾蜍。塔米拉将蛇取下来给他细瞧,但蟾蜍却不可取下:

“你干吗,你干吗,这个取下来——就是我的死期。我便会碎成一地黑色齑粉,被风吹走。它护佑着我。要知道,我可已经七千岁了,你怎么会动这个心思?”

果然如此,她七千岁了,但让她继续活着,不要取下戒指!她该见过多少世面!她连大西洋的灭亡都见过——戴着柠檬籽串成的项链飞过那覆没的世界。人们以巫术的罪名抓住她,要烧死她,但她逃脱了——飞翔在云层之下,但项链去哪儿了?就在此时恶龙出现了,从玻璃之山的玻璃宫殿里抓走了她,而项链留在了那里——挂在镜子上。

“你愿意娶我吗?”

彼得羞红了脸,说:愿意。

“那一言为定。你可不要勉强!我们的结合要以真诚来巩固,还有巧克力糖。”

说完她递来满满一盘糖果,好像仅以此为食一样。随后又从黑瓶中倒出一些喝掉。

“你想看书吗?都堆在那里了。”

彼得走到尘封的书堆旁,胡乱翻找着。一幅老旧的彩色图片映入眼中:似乎是一张书页,但是字上面的字符读不懂,最上边的角落有一个较大彩色字母,整个由丝带、草叶和铃铛交织而成,字母上站着一只鸟——不,不是鸟,是一个女人——不,不是女人。

“这是什么?”彼得问。

“谁知道呢。这不是我的。”塔米拉丁零丁零摇晃着,释出烟雾。

“为什么鸟是这个样子?”

“给我看看。噢,这鸟儿。这是塞壬鸟,死亡之鸟。你该敬畏它:它会杀人。傍晚时分你是否听过森林中有东西在抱怨似的咕咕叫?那就是它了,只在夜晚出没。还有一种隼,它时常飞来找我,但不消一会儿我们就会起争执。还有一种人面鸟,清晨迎着曙光苏醒,浑身透着玫瑰色,晶莹透明。它只在水生百合上筑巢,只产一枚卵,非常罕见。你知道为什么人们要采摘百合吗?他们是在寻觅这卵。谁找到它,谁就会一生忧愁。但人们仍然要去搜寻,仍然想要得到。我有一枚,送给你?”

塔米拉摇了一下黑色的安乐椅,起身向屋子深处走去。细玻璃珠镶面的小靠枕从椅子上落到地上。彼得捡起——是凉凉的。塔米拉回来了,掌上有一枚细小的、晶莹剔透的、玫瑰色的神奇小卵轻轻滚动,与戒指内侧发出细微的碰撞声,无数金色的光点闪耀其上。

“你不害怕?拿着!好了,再来做客。”她笑了,跌坐进弧形的安乐椅中,晃荡出甜丝丝的芳香气味。

彼得不知道这一生忧愁是怎么回事,便拿走了鸟蛋。

是的,他将会娶她为妻。此前他本打算娶妈妈,但既然已经答应了塔米拉……妈妈他肯定要带在身边,也许最后还会带上小列昂……而鲍利亚舅舅——没门。他非常非常爱妈妈,但塔米拉那些惊奇美妙的故事,永远不会从妈妈口中听到。你来唱首歌,你去洗漱——这就是全部的对话内容,或者是去买些什么——这里的洋葱还是那边的鱼。

而关于人面鸟,她更是闻所未闻。还是不说的好。鸟蛋就放在火柴盒里,谁也不给看。

彼得躺在床上,思考着和塔米拉住在满是月季的大房子里的情形。他会坐在露台的台阶上削小木棍,建造帆船,并给它起名叫飞翔的荷兰人号。塔米拉会坐在安乐椅里摇晃,喝万灵药,讲故事。之后他们会坐在飞翔的荷兰人里,巨龙旗帜挂上主桅杆,塔米拉身穿黑色长袍站在甲板上——阳光,溅在脸上的水花——起航去追寻那没入绿色大洋底部的大西洲。

以往他只自顾自活着,简简单单:削小棍,挖沙子,看冒险故事书;夜里躺在床上听窗外的树木絮絮叨叨,幻想着奇迹发生的地方——遥远的海岛,有鹦鹉栖息的热带雨林,或者有塑料印第安人和橡胶鳄鱼出没的狭窄的南美洲河口。世界弥漫着奥秘,忧伤和神奇,在枝叶间兮兮簌簌,在深黑的水中摇摆波动。傍晚时分,他和妈妈总会在湖边散步:太阳落入森林的锯齿边缘,空气中有越橘和云杉树脂的香气,高悬在树上的红松果映成一朵金黄。湖中水看上去很凉,但若你伸手去试,甚至会觉得是滚烫的。高岸上,一位身穿乳白色连衣裙的太太在缓缓步行,她灰白头发,手拄拐杖,深色的双眸中温和带笑,视线却是空洞洞的。多年以前,她年幼的女儿溺亡于湖中,而母亲还在等宝贝回家:该睡觉了,女儿却仍不见踪影。白发的太太会不时停下脚步问:“几点了?”得到回复后摇摇头说:“再想想!”当转身回去时,她又会停下问道:“几点了?”

彼得知晓太太的秘密后觉得她很可怜。塔米拉却说小女孩并没有溺死,也不可能溺死。小孩子都有腮,他们沉到水底就化成了鱼儿,尽管不是马上就变。小女孩变成了银色的小鱼,浮出来想要叫妈妈,只是已没有了声音……

离此处不远的地方,有一栋封死的别墅。从不见有人来住过,台阶已经腐朽了,百叶窗被牢牢钉死,小路上杂草丛生。这栋房子里曾发生过骇人的暴行,那之后便再无任何人可以居住。房子的主人试图说服居民们搬进去,甚至倒贴一大笔钱,只要住在里面就行,但还是无人敢去。有一家人最终还是决定住进去,却连三天都没熬过:火会自己熄灭,壶里的水烧不开,潮湿的衣服晾不干,刀子自己变钝,孩子们无法合眼,整夜呆坐在床上。

就在那边——看见了吗?不可以去,那里是阴郁的云杉林,光线昏暗,清扫干净的小径,还有曼陀罗花星罗棋布的林间空地。那里,就在茂密的枝叶间,住着塞壬鸟,死亡之鸟,体型肥硕有如松鸡。彼得生病的爷爷惧怕塞壬鸟——它会卧在他胸口,令人窒息。它每只脚爪上有七根趾,冰冷而强韧,脸则像是熟睡的少女。咕——咕!咕——咕!塞壬鸟整夜鸣啼,叫声萦绕在云杉林中。别让它靠近爷爷,快关紧门窗,点起灯来大声读书!但爷爷仍旧提心吊胆地看着窗户,呼吸沉重,不时用手拽扯被子。咕——咕!咕——咕!你想从我们这里得到什么,鸟儿?别碰我爷爷!爷爷,别那样看着窗户,那里有什么?只是云杉枝叶在黑暗中摇晃,只是起风了,叫人难以入睡。爷爷,你看我们都在这里!油灯火红,床单雪白,我剪了一艘小船,小列昂画出了一只公鸡!爷爷?!

“走开,走开,孩子们,”妈妈皱着眉将他们赶出爷爷的房间,双目噙着泪。黑色的氧气包搁在椅子一角——用来驱赶塞壬鸟。它整夜在屋子上空盘旋着,挠抓着窗户,在黎明前找到一丝缝隙钻进屋内,它步履蹒跚,从窗台上迈到床上、被子上——搜寻着爷爷。妈妈抓起黑色的氧气包,呼喝着,挥舞着,驱赶那塞壬鸟……终于赶跑了。

彼得将塞壬鸟的事讲给塔米拉听:也许她知道某种药剂,或者一句咒语来对付塞壬鸟?塔米拉只是遗憾地摇摇头:没有!曾经有过,但都留在玻璃山上了。她本想将那支镶蟾蜍的护身戒指送给爷爷,无奈自身会即刻化为黑色齑粉……只好又饮下了一杯黑瓶中的液体。

她真古怪!他想要揣摩她所说的,听她说她的梦境;想要坐在她露台的台阶上——那个可以肆意妄为的地方,可以用脏手抓果酱面包吃,可以驼背,可以啃指甲,如果想的话还可以穿鞋在花圃里走,而不会有人来叫嚷训斥,或是要求讲卫生,懂礼貌,循规蹈矩;可以拿起剪刀从任意一本书上剪下自己喜欢的图片——塔米拉并不在意,她自己大概也会来撕书剪纸,如果她愿意勉强起身的话;可以把脑中的一切想法大方讲出,而不必担心会被嘲笑:塔米拉只体谅地摇摇头,面带忧郁。如果她笑了,也像是在哭。如果你要求,她还会玩上几手扑克,玩“傻瓜”或是打“酒鬼”,只是她技术不佳,时常将牌弄混然后一败涂地。

而所有合理的、枯燥的、习惯的东西——都只存在于灌木丛生的篱笆那一侧。

唉,不想离开!家里不能提起塔米拉(等我长大娶了她,你们就知道了),不能提及塞壬鸟,不能提及人面鸟闪闪发亮的、会让占有者忧愁一生的鸟蛋……彼得想起了鸟蛋,把它从火柴盒中取出来,塞到枕头底下,驾着飞翔的荷兰人号驶进了漆黑的夜之水域。

早晨,鲍利亚舅舅浮肿着脸空着腹就在门廊上抽烟。黑色胡须挑衅地撅起来,眯起的双目饱含猜忌。看到侄儿睡醒,他又吹起昨日那令人生厌的口哨,笑了起来,大胡子间依稀可见的牙齿犹如狼牙,浓黑的眉毛向上挑去。

“向年轻的浪漫主义者致敬!”舅舅振奋地叫道,“来吧,彼得,备好自行车——去趟小卖部!母亲需要面包,再给我带两包‘卡兹别克。会卖给你的,会卖给你的!我了解妮卡,不满十七岁她也什么都卖!”

鲍利亚舅舅张口哈哈大笑起来。彼得接过一卢布,从板棚里推出还蒙着水汽的“小鹰”。卢布上有人形柱和细密的不认识的少数民族文字:一鲁布,一鲁补,一路不。下边是恐吓:“伪造货币必将依法惩处”——无聊的大人的话语。奇妙的夜之鸟被清冷的早晨驱走,小女孩化作的小鱼藏入水底,三只眼的大西洋黄金雕像沉睡在厚厚的黄沙之下。鲍利亚舅舅用侮辱性的高声嘲笑将奇妙而脆弱的奥秘之物轰走,但不会永远如此,鲍利亚舅舅,只是暂时的!

太阳渐渐升起,散落光芒,空气渐渐变暖,那个奇妙的世界苏醒了,骚动起来。沉默的银色溺水者摇摆着鱼尾,肥硕的灰色塞壬鸟在云杉森林中四处踱步,也许在某个人迹罕至的小河湾里,晨曦的照耀下,人面鸟已在水生百合中藏下了一枚火红之卵,以便有人可以为不可企及的东西忧郁一生……一鲁布,一鲁补,一路不!

长着大鼻子的妮娜顺从地递过来“卡兹别克”,嘱咐他给鲍利亚舅舅带个好——讨厌的问候给讨厌的人——彼得把自行车踩得飞快,车子在疙疙瘩瘩的,像爷爷粗大手掌一样的树根上跳跃,车铃乱响。他小心翼翼绕过一只死去的乌鸦——被车轮轧死的,白膜遮蔽了眼睛,凌乱的黑色双翅被尘土覆盖,鸟喙上凝固着悲惨的微笑。

早饭后,妈妈忧心忡忡地坐在那里——爷爷又什么都不吃。鲍利亚舅舅吹着口哨,一边用勺子敲碎鸡蛋壳一边打量着孩子们,心想该挑谁的刺。小列昂弄洒了牛奶,鲍利亚舅舅一下就乐了——训人的借口。但小列昂对招人烦的舅舅完全无动于衷,他还小,心灵还封闭着,就像一枚鸡蛋,所有东西都会从里面滚淌下来。如果他掉进水里,但愿这事永不发生,他不会溺死,而会变成一条小鱼——大脑门有条纹的鲈鱼。小列昂喝完牛奶,没听完舅舅唠叨就跑向沙箱:沙子堆砌的柱子和炮塔在早晨的阳光下应该已经坍塌了。彼得突然回想起来,问道:

“妈妈,那个小女孩淹死很久了吗?”

“哪个女孩?”妈妈浑身一震。

“嗯,你知道的。那个总是问几点钟的老太太的女儿。”

“她可从来没有什么女儿。看看你说的蠢话。她有两个已经长大成人的儿子。谁给你说的这些?”

彼得不吭声。妈妈看了看鲍利亚舅舅,他只一乐,哈哈大笑起来。

“我们那披头散发的相好的酒后疯话!啊?!小女孩,啊?!”

“什么相好?”

“啊,就那个……不三不四的。”

彼得走出到门廊上。鲍利亚舅舅想把一切都玷污。想把小女孩化作的银色小鱼煮熟,用他的狼牙嘎巴嘎巴嚼碎。你不会得逞的,鲍利亚舅舅!我的枕头底下还有一枚闪耀着火红光芒的鸟蛋,晨曦之禽,晶莹之鸟,人面鸟的卵。

鲍利亚舅舅推开窗户,朝凝满露水的花园叫喊道:

“少喝一点吧!”

彼得站在篱笆旁,用指甲去抠灰色的老旧木板。一天才刚刚开始。

傍晚,爷爷依旧什么都不吃。彼得坐在满是褶皱的床单旁,抚摩着爷爷沟壑纵横的手。爷爷转过头来望向窗外。起风了,树冠来回摇晃,妈妈正取下晾干的衣服——它们在风中啪啪作响,就像飞翔的荷兰人号上的白色船帆。玻璃砰砰撞击着窗棂。昏暗的花园中起起伏伏,仿佛海洋。风将塞壬鸟从枝头驱走,它挥动潮湿的翅膀飞向屋子,闭着眼睛用三角形的小脑袋四处闻嗅,试探:有没有缝隙?妈妈将彼得打发走,自己在爷爷的房间睡下。

暴风雨在深夜袭来,只听得树木呜呜狂号。小列昂被惊醒了,哭了起来。灰蒙蒙的清晨,凄凉的风依旧刮着。大雨把塞壬鸟冲到了地下,而爷爷在床上坐了起来,妈妈正喂他喝汤。彼得在一旁来回晃悠,为爷爷有好转而高兴不已,他瞧向窗外,看花儿在雨中耷拉脑袋,闻空气中秋天来临的味道。戴上帽子,从板棚搬来木柴,给炉子生起火。今天出门什么事也干不了。小列昂坐在屋里用铅笔画画,鲍利亚舅舅背着双手来回踱步,口哨不停。

无聊的一天:等待午饭,然后等待晚饭。爷爷吃下了一个煮老的鸡蛋。末了又是一夜风雨。

夜里,彼得徘徊在地下通道里、楼梯上和地铁拱廊中,找不到出口,只得一次又一次换乘列车:地铁车门大开,飞驰在陡峭的楼梯上,穿过别人堆满家具的房间。彼得必须要出去,摆脱这困境,地面上的小列昂和爷爷身处危险之中:他们忘了关屋门。危险就站在那里张着血盆大口,塞壬鸟闭着眼睛,踏着吱嘎响的台阶越走越近。书包碍手碍脚,但彼得也非常需要它。怎么出去?出口在哪里?如何逃脱?“需要购票”。当然,需要买票才能出去!售票处在那。给一张票!钞票?对,对,请给我钞票!“伪造钞票必将依法惩处”。有票了:黑色的长条小纸片。等等,这些上面有孔!这将被依法惩处!换一张!这我不要!书包敞开了,黑色的长纸片从中倾洒而出,全都有孔。收起来,快点,再快点,我要被惩处,马上要被抓起来了!纸片在地板上四散爬开,彼得捡起来胡乱塞进书包;人群给某个人让出了一条通道……他占住了路,还有好多票呢,啊,是它,可怖至极:一张形似塞壬女妖的肿胀深红色巨脸,不住地低嚎,这就是不三不四,我完蛋了!!!

彼得惊坐而起,心脏仍旧狂跳不止。天还未亮,小列昂还静静地睡着。他光着脚摸索到爷爷房前,推开门——一片寂静。小夜灯亮着。氧气包在角落里显得黑乎乎一团。爷爷双眼大睁躺在床上,两手紧紧攥住被子。他走上近前,似乎猜到些什么而颤抖着,摸了摸爷爷的手,迅速缩了回来。妈妈!

不。妈妈大叫,声音尽是恐惧。也许,还来得及挽救。也许,塔米拉可以?

彼得向门口跑去——大门敞开着。他把光脚伸进胶鞋,罩上风帽,台阶一阵轰隆作响。雨停了,仍有水从树上滴落。天空一片灰黑。在泥泞的地上飞奔,跑到时已两腿发软。推开露台的门,冰冷而尘封的气味扑鼻而来。彼得碰到了某个小桌:叮铃铃的碰撞声回荡开去。俯下身,试着去摸索却陡然全身僵硬:是镶嵌着白银蟾蜍的塔米拉的护身戒指,躺在地面上。内房里响起了人声,彼得拉开门。半明半暗中,床上显出两个轮廓:塔米拉黑色的纷乱头发散落在枕头上,黑色长袍挂在圆凳边,她翻过身去轻哼了几声;鲍利亚舅舅从床上跳起来,胡须撅起蓬头散发。他用被子盖住塔米拉的腿和自己,一边兮兮簌簌手忙脚乱,向黑暗中张望着一边叫喊:

“啊?!谁?!是谁?!啊?!”

彼得哭了,因为恐惧和悲伤颤抖着,叫道:

“爷爷死了!爷爷死了!爷爷死了!!!”

鲍利亚舅舅猛地掀开被子,啐出几句骇人的毫无人性的话。彼得浑身哆嗦着号啕大哭,头晕目眩地夺门而去,胶鞋踏在湿润的花圃里。心灵煎熬如同被蒸煮的蛋白,碎成一片片悬吊在它被产下的枝头。酸楚的悲痛在喉间沸腾。跑近湖畔仍滴落着水珠的树底,一跃而下。尖叫,双脚刺痛,摇晃着脑袋,从中赶走鲍利亚舅舅那骇人的话语,鲍利亚舅舅那可怕的腿。

渐渐习惯了,慢慢安静了,缓缓躺下了。水珠从上方滴落。死去的湖,死去的森林,鸟儿纷纷从枝头落下,双爪朝天。死去的空荡荡的世界浸满了灰色的,寂静的,不断滴落的哀伤。一切——都是谎言。

他感觉到拳中有个坚硬的东西,便摊开手掌。银质护身蟾蜍静静卧在那里,双目瞪起。

火柴盒,闪亮的永恒的忧愁,躺在口袋中。

塞壬鸟扼死了爷爷。

无人可以逃过命运。一切——都是真的,孩子。一切便是如此。

他又躺了一会,擦干了脸,缓缓挪动脚步向家里走去。

(责任编辑:哨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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