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建军
薛时雨(1818-1885),字慰农、澍生,安徽全椒人。因祖居桑根山,晚号桑根老人。薛是清咸丰年间进士,曾官杭州知府,后主讲杭州崇文书院、江宁尊经书院和惜阴书院,著有《藤香馆集》。
时雨、慰农,澍生、桑根等名号,显然带着中国传统农业文化印记。虽说“澍生”略显古奥,但“澍”即及时雨意。一个文采焕然的儒雅官员,不是心存魏阙而是惦记田园,的确够奇怪的了。
薛时雨做县令时因体恤百姓而触忤上司,旋遭罢免,这和郑板桥遭遇有些相似;后幸得曾国藩赏识,经左宗棠举荐,官杭州知府。终因官场腐败而毅然卸任,走上了弃官、讲学、归隐的道路。薛时雨归家后筑藤香馆,自撰书舍联曰:
不著衣冠,门前久谢乘轩客;
只谈农圃,月下欣闻打稻声。
上联言卸任后归隐状况,下联言日常生活情景,充满田园气息。
此后又在南京清凉山乌龙潭西筑薛庐,自题联为:
白下富莺花,旁人错比谢安石;
青山狎猿鸟,此地曾栖雷仲伦。
作者以高卧东山的谢安和隐士雷次宗自比,体现闲适情怀和亲近自然的无穷乐趣。谢安是东晋著名政治家,曾指挥著名的淝水之战。他出山前一直隐居会稽山阴东山,与王羲之、许询等名士诗酒往来,交情甚洽。雷次宗则是南朝刘宋时期教育家、学问家,兼通儒佛,曾多次被皇帝召见讲学。
薛时雨是安徽人,却终老南京。他为南京所撰对联,具有浓郁的六朝风味。如其题清凉山扫叶楼联:
一径风声飘落叶;
六朝山色拥重楼。
题朴园水流云在堂联为:
鱼鸟清闲,作濠濮间想;
竹石奇士,如魏晋时人。
上联“濠濮间想”出自六朝经典《世说新语》“简文帝入华林园,顾谓左右曰:会心处不必在远,翳然林木,便自有濠、濮间想也,觉鸟兽禽鱼自来亲人。”濠、濮原是古代二河名,《庄子》书中有庄子惠子同游濠梁之上看到水中游鱼而争论鱼之乐以及庄子垂钓濮水遇请他做官的楚王使者而坚决拒绝两故事。“濠濮间想”是一种摆脱世俗束缚,回归自然的理想生活境界。全联体现作者的生活情趣和精神向往。他为秦淮河淮清桥题联为:
都是主人,且领略六朝烟雨;
暂留过客,莫辜负九曲风光。
淮清桥畔有亭,亭上联为“淮水东边旧时月,金陵渡口去来潮”。作者明明是作客异乡,如何也是主人呢。权作主人的念想间,是否也折射出作者流落异乡的落寞呢。
薛时雨题秦淮杨氏停艇听笛水阁联,运用四数词,四方位词,更见工巧:
六朝金粉,十里笙歌,裙屐昔年游,最难忘北海豪情西园雅集;
九曲清波,一帘风月,楼台依旧好,且消受东山丝竹南部烟花。
作者念念不忘的还是南京“六朝古都”地位和秦淮河畔歌舞楼台散发出的旖旎气息,再有便是谢安、王羲之、孔北海等震烁古今的六朝人物。“北海豪情”可能是说孔融的卓尔不群,豪情万丈。苏轼评论孔融说“文举以英伟冠世之资,师表海内,意所予夺,天下从之,此人中龙也。”《三国志通俗演义》亦云“孔融居北海,豪气贯长虹。坐上客长满,樽中酒不空。文章惊世俗,谈笑侮王公”。
作者联中透露出的六朝情结,似乎并不难理解。毕竟在这不到四百年、承汉启唐的历史进程中,孙吴,东晋,南朝宋、齐、梁、陈六个朝代创造了举世瞩目的灿烂文明。而且这六个王朝都不约而同定都南京,使之成为世界上第一个人口逾百万的超大城市,并成为南方乃至整个中华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另外,六朝也和历史上的战国时期一样,学术文化自由活泼,各种思想争奇斗艳;文人学者不拘礼法,自由狂放,涌现出谢安、王羲之、孔融、刘勰、昭明太子等许许多多杰出人物。
薛时雨本是个有抱负、有干才的正直官员,而所处时代浇灭了他“兼济天下”的梦想,在讲学、隐居中栖身,在遥远、绮靡的六朝间寄梦,也算是顺理成章的了。晚年他这样概括自己的人生:
作吏十六年,主讲十六年,壮志消磨,借一角溪山娱老;
种竹数百本,植松数百本,岁寒苍翠,与满城桃李同春。
两浙东西,十年薄宦;
大江南北,一个闲人。
咸丰三年(1853),薛时雨从江宁回家乡全椒,看到醉翁亭倒塌,非常痛心。决心重修醉翁亭。可薛时雨虽为官多年,却清贫如洗,更兼重病缠身。他除恳求亲友、门生资助外,还不得不每天连续为人写字逾十小时,以卖字筹资方式修亭。并为醉翁亭书联:
翁去八百载,醉乡犹在;
山行六七里,亭影不孤。
翁昔醉吟时,想溪山入画,禽鸟亲人,一官迁谪何妨,把酒临风,只范希文素心可证;
我来凭眺处,怅琴操无声,梅魂不返,十亩篙莱重辟,扪碑剔藓,幸苏子瞻墨迹长存。
长联先写欧阳修虽遭贬谪,面对湖山美景,仍具忧民之心,实范仲淹同调。次说欧离世后,《醉翁亭记》碑刻磨损,幸有苏轼墨迹留存,堪慰英魂。全联格调高古,情韵兼美,隐见作者对前贤无限仰慕、矢志追随的美好情怀。
光绪十一年(1885),六十七岁的薛时雨病逝于江宁,遗体运回全椒途中,路过琅琊山,家人遵照老人生前遗愿,特地绕醉翁亭—圈,最后葬于全椒青龙冈。正如他为琅琊寺山门撰写的对联所言,其灵魂永远追随着芳留百代的文章太守,如梅花万树,清风一缕:
愿将山色共生佛;
修到梅花伴醉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