雕塑艺术品修复与复制技术使用的伦理问题

王鹤

Starting with the actual uses case of repair and replica techniques for sculptures， and based on the perspectives of aesthetics and historiography， the paper has probed into the ethical basis for the application of this technique——the circulation of sculpture copies or the correspondence between the multiple physical life and the art life of the original work， so as to deduce some significant enlightenments for Chinas cultural heritage protection and urban culture construction.

传统上，雕塑是一种以占据三维空间为本质特征的艺术形式，任何雕塑个体都应是客观存在的三维实体。雕塑的三维实体特征要求构成其自身形态的物质密度与结构强度，必须能有效支撑自身的重量。因此，雕塑艺术品往往被其创造者赋予有效抵抗自然力和人力破坏进而实现永恒的希冀，如杜威所言：“它们不是被时间的兴衰交替所征服，而是具有一种承受并超越时间之上的力量。”1

但是，雕塑艺术品经常被自然力或人力无情损坏的事实，并不会因其创造者的美好希冀而改变。这种损坏现象是普遍的，轻者表现为少部分结构脱落但尚不至于影响整体形态，重者则被整体损毁或还原为原始材料。鉴于重要雕塑艺术品的政治、社会、经济和艺术价值，有必要利用技术手段延长其寿命，因此对它们的技术性修复以及对这种技术的摸索，贯穿了人类社会的始终。在针对雕塑艺术品局部的修复技术之上，又衍生出针对雕塑艺术品整体的复制技术。

从古至今，一系列基于不同科学“范式”的雕塑修复与复制技术的广泛使用，客观上起到了保护原作等一系列积极的作用，对人类社会的文化艺术遗存保护工作做出了重大贡献，这是不争的事实。但是，雕塑艺术品的修复与复制技术的不断普及，使得对这种技术的使用，成为人类社会需要认真考虑的问题，比如逐渐兴起的3D打印技术，就为快速复制中小型雕塑打开了便捷之门，随着这项技术的逐渐成熟，难保不被用于大型雕塑的复制，这将在著作权方面引起巨大的法理争议。严格说来，技术使用应该是“人们在一定规范的指导之下有意识地对各种活动方式的应用和运用”。2但就目前而言，雕塑修复与复制技术使用的规范更多是纯技术性的，而缺少伦理层面的探讨。

在这种情况下，雕塑修复与复制技术的使用产生了一系列围绕雕塑本体身份识别的伦理困境，部分未经过科学规划和详尽考虑的雕塑修复与复制技术使用，甚至在一些场合的滥用，已经对许多雕塑杰作造成了不可挽回的破坏。至于一些以牟利为目的的雕塑复制技术滥用行为所引发的问题，影响就更为恶劣。总体而言，正确实施雕塑修复与复制行为，不但需要从学理、法理角度进行分析，更需要从伦理层面探索使用这种技术的合理性。因为“艺术发展的过程是一项十分复杂的系统工作，内涵着政治、经济、法律、伦理道德等多方面的作用，伦理道德作为规范、引导的手段，在艺术发展中发挥着十分独特的作用”。3 本文从现有雕塑复制技术的伦理基础——雕塑寿命单一论出发，由黑格尔的美学思想，引申出雕塑艺术品寿命的双重性，并进而总结出雕塑艺术品修复与复制技术使用的两方面伦理基础，最后列举其在当前中外文化交流、城市文化建设和文化遗产保护方面的重要作用。

一、现有雕塑寿命单一论的缺陷

雕塑修复与复制技术的使用与雕塑的寿命直接相关，目前关于雕塑艺术品的寿命问题尚缺乏深入的理论探讨，一般以线性的单一论为主要共识。雕塑寿命单一论的主要特征，就是将雕塑的寿命视同于建筑等人工构造物的寿命，以雕塑完整形态出现为开始，以雕塑基本形态无法辨识为终结。通过修复或复制等形式延长雕塑寿命，就是将雕塑消亡这一时间节点向后推移的过程。

但是，这种寿命单一论的理论基础中存在明显的悖论，在此基础上使用的雕塑修复与复制技术，则为雕塑艺术品的寿命问题增加了不确定性。就以家喻户晓的希腊古典时期雕塑杰作《掷铁饼者》为例，目前与这个名称相对应的物质实体其实是古罗马工匠利用机械手段复制的大理石作品，而青铜原作早已被熔毁。这显然是两个性质完全不同且顺序先后出现的独立物质实体，但是大多数现有文献在给予那尊早已消失的古希腊青铜原作予以高度评价时，却都以现藏罗马城博尔美博物馆的那尊《掷铁饼者》（古罗马摹作）为形象资料。如果按照雕塑寿命单一论的逻辑，《掷铁饼者》原作被熔毁后，其寿命应该已经终结，利用复制技术产生的大理石质的《掷铁饼者》则是另一件作品，两者固然存在联系，但不应忽视它们各自存在独立性这一事实。

再比如，雕塑家本人或依法继承雕塑家著作权的亲属与相关委托机构，往往会复制或翻铸雕塑作品，最著名的例子莫过于法国雕塑家罗丹的《思想者》和《巴尔扎克》。这两件作品被多次翻铸，部分保存于固定场所，部分全球巡展。长此以往已经使观众困惑于哪件才是罗丹真迹。就像美国艺术评论家注意到的：“（罗丹）的一些重要作品如《地狱之门》和《巴尔扎克纪念雕像》是在他死后被翻制成青铜的，因此在市场上，人们一般不去分辨哪些东西是在罗丹生前被翻铸的，哪些不是。但在最近几年，由于罗丹作品的翻制品大量增加，充斥了世界各地的美术馆，这些作品的品质开始受到了怀疑……”4这一雕塑复制技术使用后产生的作品身份识别问题也不是雕塑寿命单一论所能有效解释的。

从上述具体案例分析可以看出，雕塑寿命单一论在用作雕塑修复与复制技术使用的伦理基础时，存在自身不可克服的悖论。在《掷铁饼者》和《思想者》的案例中，从对应于同一名称的物质实体的反复变化中，显然可以辨别出两条既相互联系又相对独立的线索。一条线索是与雕塑名称对应并表现为一定形态的物质实体的演变，以《掷铁饼者》为例，青铜材质的原作和使用机械复制技术产生的大理石摹作是两个各自独立的物质实体，但都对应于一个名称；另一条是雕塑被赋予的社会功能以及通过一定外在形式表现出来的象征意义的演变，这种社会功能和象征意义是无形的，紧密依托雕塑原有环境和法律、社会习俗赋予的合法性存在。

由于这两条线索的辩证统一，模糊地体现出物质与精神两者对立统一的特征，所以，只有从哲学高度上借助经典理论辨析雕塑艺术品寿命的这种双重特征，才能明晰雕塑修复与复制技术使用的伦理基础，进而更好地使用这种技术。

二、雕塑的双重寿命与两者的不同步性

在《美学》第三卷中，黑格尔以他的“美是理念的绝对显现”为根本论述过雕塑的原则问题，并认为“哪种精神性才能用这种材料把自己表现为纯然感性的占空间的形象”是“正式雕刻的原则”一章所要讨论的首要问题。5他进一步提出：“如何塑造一些空间性的形式，才能使人从美的肉体形象中认出精神性的东西？”6他随后又强调：“雕刻里内在的精神性的东西只能表现于它的肉体的实际存在。”所以他将自己此章的研究重点定为“在空间中延伸的事物的秩序”和“观念性的事物的秩序”二者的对立统一。7从雕塑的一般创作过程来看，“在空间中延伸的事物的秩序”即一件雕塑利用特定材料，通过特定形式占据特定空间的外在组织结构。“观念性的事物的秩序”即一件雕塑展现自己精神性或说社会功能的内在组织结构。至此，黑格尔关于雕塑原则中物质形态与精神形态对立统一的特征已经清楚地得以展现。

既然一件雕塑能够同时以物质和精神形态存在，那么必然也以两种形态与客观现实互相作用，并由此种作用的结果决定自身寿命。当客观现实世界作用于雕塑的物质形态时，影响其寿命的因素包括自然力中的重力、空气对流、氧化反应、热胀冷缩，以及人力的修改、迁移和拆除等。当客观现实世界作用于雕塑的精神形态时，影响其寿命的因素最有可能来自环境的变化，一件雕塑能在多长时间内和多大程度上实现其最初被赋予的功能，很大程度上是由其所处人文环境来决定的。

所以，雕塑艺术品的寿命具有双重性。其一是由雕塑占据特定空间的特定物质以及联系这些物质的特定工艺的固有寿命决定的，即“物理寿命”。当形成一件雕塑自身视觉形态的实体物质，无法再按照设计意图稳固地组织起来，从而使作品丧失可辨识的形式特征，这件作品的物理寿命就终结了。其二，由雕塑的艺术形式特征和艺术水平决定的社会功能与审美价值在多长时间内能够实现其创造者的设想，即为其“艺术寿命”。当作品由于内因和外因无法再实现其初始功能时，其寿命就终结了。

正是这种雕塑艺术品物理寿命与艺术寿命的不同步性，决定了雕塑艺术品修复与复制技术使用必须具备如下两种伦理基础。

三、雕塑循环物理寿命必须与单一艺术寿命对应

在正确的合乎伦理的雕塑复制技术使用活动中，雕塑艺术品的循环物理寿命必须能够对应单一艺术寿命。具体表现为一件雕塑艺术品的艺术寿命未到终结之时而物理寿命已经终结，在这种情况下对其进行忠于原作形态的复制行为，可以得到认可。这就是《掷铁饼者》案例中出现的情况，人们使用雕塑复制技术只是使其物理寿命展开新一轮循环，已被熔毁的青铜材质《掷铁饼者》和摹制的大理石质《掷铁饼者》共享同一艺术寿命。

现代雕塑史上也有类似案例。如苏联成立后不久，列宁等人颁布了《纪念碑宣传法令》，由相关部门提出拟建的纪念碑名单，包括大批历史上的政治家、美学家、社会活动家、文学家等，并报由列宁审批通过后开始施工。但是任务紧迫，又限于当时的财力与技术条件，大部分作品选用了石膏、木材等非永久性材料。到了20世纪30年代，前苏联经济实力增强，这些临时作品被有计划地拆毁，其中的一部分成功之作被转为由更坚固昂贵的永久性材料重新制作。由于这些作品具有较高艺术质量，因此其艺术寿命足以支撑循环展开的两重物理寿命。

需要注意的是，雕塑艺术品物理寿命所具有的循环特征，意味着只能是一轮物理寿命周期结束，才能开始第二轮物理寿命周期，如果原作还存在，复制作品很难得到承认。而且复制技术的使用，应保证复制品尽可能在形态上接近原作，否则就不能认为是一次成功的雕塑复制技术使用活动。

四、雕塑多重物理寿命必须与单一艺术寿命相对应

在一定的前提下，雕塑艺术品的艺术寿命还可以对应多个同时存在的物理寿命，即一件雕塑艺术品的艺术形象与象征意义可以支撑多个相同形态的物质实体。但这些有各自独立物理寿命的相同形态的雕塑艺术品的数量存在局限，这一数量是由艺术市场和复制技术的内生性局限共同决定的，首先艺术品市场只承认有限的作品为原作或视同原作。其次，如果利用青铜浇铸工艺作为雕塑复制技术的基础，最初的模具翻铸次数过多会逐步失真，导致作品细节模糊，因此这个数值一般被有所限定。这就可以用来解释《思想者》案例中出现的情况。

基于此，合乎伦理的雕塑复制行为必须是多重物理寿命可以与单一艺术寿命相对应。其基础不但对物理寿命的数量有限制，对经复制产生的雕塑品的形态也有严格要求。细节上的差异是允许的，事实上，即使最先进最精密的雕塑复制技术，也难以保证与原作分毫不差。但是如果复制作品与原作在细节和尺度上存在巨大差别，则说明该次复制技术的使用不合理。

五、应用案例分析

对雕塑艺术品修复与复制技术使用的伦理问题进行辨析，既有关道德问题，又有关利益问题，因此具有较强的应用价值。8特别是在中国当前加快对外文化交流、城市文化建设和文物古迹保护的3个方面都能用于指导实践工作，可以产生显著社会效益。

1.对外文化交流

近年来，随着中国经济实力的增长和文化交流的频繁，欧美雕塑艺术越来越普遍走入公共生活。公众对欣赏世界雕塑名作充满渴望，但相关知识的科学普及工作又不到位，因此当普通观众或艺术爱好者在国内面对这些世界级雕塑名作的复制品时，必然困惑于如何判定它们是真品还是复制品。

举几个相关案例，2004年，包括《米洛的维纳斯》《萨摩色雷斯胜利女神》在内的87件卢浮宫经典雕塑的1：1复制品来华展出。9另外，2006作为意大利“中国友好年”的重要活动之一，决定向宁波赠送一座由佛洛伦萨艺术家1：1复制的《大卫》，也被宁波市作为城市形象营销的重要举措。10再如2008年罗丹《思想者》的复制品入驻长春雕塑公园，但是在宣传中则表示：“长春雕塑公园从法国罗丹博物馆引进两件罗丹原作《巴尔扎克》和《青铜时代》。此前，罗丹代表作《思想者》已花落长春。”11

如上所述，面对文化交流中眼花缭乱的世界级雕塑经典，国内相关机构和民众完全需要以理论知识武装自己，根据雕塑物理寿命是否能与其艺术寿命对应的标准，来判定雕塑的真正价值，从而避免日本在经济鼎盛时期屡屡重金购进世界雕塑名作复制品的情况再次发生。

2.城市文化建设

其次，近年来中国经历着剧烈的城市化运动，经常出现城市雕塑落成不久，就因为地铁、城轨及其他基础设施修建被被迫拆除、迁移的情况，造成建设资金的浪费和社会舆论的分裂。如果合理化运用城市雕塑的修复与复制技术，就能有效解决这一中国城市雕塑发展中的独特现象。如天津市经济技术开发区2009年成功实施了经济技术开发区建区五周年纪念碑《垦荒犁》的复制工作，新落成的《垦荒犁》位于泰达大街南侧，新旧两件《垦荒犁》呈现并存局面。12 由于同时存在的两重物理寿命可以对应雕塑的单一艺术寿命，也得到原作者认同，符合雕塑复制技术使用的伦理基础，因此这一原尺度异地复制行为具有法理、学理和技术上的合理性。

3.文化遗产保护

这一系列伦理研究成果还可以用来指导文化遗产保护工作，对雕塑文物的修复与复制行为的合理性进行判断。如位于河北省沧州市的北周铸铁雕塑《镇海吼》，铸造于后周广顺三年（953年），铸造工艺高超，具有重要的文物、艺术价值，20世纪60年代被列为第一批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2011年相关部门对损坏严重的《镇海吼》实施了复制行为，复制后的《镇海吼》的体积是原作的120%，而且具体形态上也有所变化，原作也依然存在。13如果以雕塑艺术寿命与循环展开物理寿命对应的标准来衡量，这显然不属于一次成功的雕塑复制行为。

结语

综上所述，以艺术史上的著名案例为切入点，分析雕塑艺术品的寿命问题，并将复制产生的循环及多重物理寿命是否能与单一艺术寿命对应的作为雕塑修复与复制技术使用的伦理基础，不但可以用来判断既往雕塑修复与复制行为成功与否，还能为当前历史文化保护和城市文化建设领域的诸多具体活动提供理论支持。这一研究成果如能得到推广普及，应该能够提高雕塑修复与复制技术使用的成功率，减少其带来的雕塑身份识别混淆问题，使该技术更合理地被使用，并为弘扬中国传统文化以及提高现代城市文化建设水平做出更大贡献。

注释：

1 约翰·杜威.艺术即经验[M].高建平译.上海：商务印书馆，2005，P233。

2 陈多闻.陈凡.陈佳. 技术使用的哲学初探[J].科学技术哲学研究，2010（4），P60-64。

3 顾超.曹孟勤.论艺术与道德的关系[J].江苏社会科学，2010（6），P227-231。

4 原载于美国《艺术新闻》1994年10月份.雕塑家作品的复制引起混乱和众说

纷纭[J].王红媛 译.雕塑. 2004年第1期，第52页。

5黑格尔.美学：第三卷上册[M].朱光潜译，上海：商务印书馆，1982，P120

6-7同上。

8王续琨.常东旭.科学技术伦理学三题[J].大连理工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

2007（3），P39-43。

9本刊编辑部《博物馆资讯》《国际博物馆》（中文版）2010年第3期，第89页。10任建华.大卫雕像落户宁波：中国城市营销策划经典之作》《中国经济时报》

2006年12月5日第8版。

11李百灵.雕塑让城市更精彩[N].中国文化报.2011年7月26日第9版。

12张苗苗.垦荒犁广场上午落成[N].今晚报.2009年12月8日第1版。

13耿建扩.沧州铁狮子复制成功[N].光明日报.2011年3月24日第9版。

参考文献：

1约翰·杜威.艺术即经验[M].高建平，译.上海：商务印书馆，2005年 .

2陈多闻，陈凡，陈佳 .技术使用的哲学初探[J]，科学技术哲学研究 2010，4（27）.

3顾超，曹孟勤.论艺术与道德的关系[J].江苏社会科学，2010，（6）.

4原载于美国《艺术新闻》1994年10月份.雕塑家作品的复制引起混乱和众说

纷纭[J].王红媛 译.雕塑. 2004 （1）.

5黑格尔.美学：第三卷上册[M].朱光潜，译.上海：商务印书馆，1982年.

6 王续琨，常东旭 .科学技术伦理学三题[J]，大连理工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

2007，28 （3）.

7本刊编辑部.博物馆资讯[J] . 国际博物馆（中文版），2010，（3）.

8 任建华.大卫雕像落户宁波：中国城市营销策划经典之作[N].中国经济时报.

2006-12-5 （008）.

9李百灵.雕塑让城市更精彩[N].中国文化报，2011-7-26 （009）.

10张苗苗.垦荒犁广场上午落成[N].今晚报，2009-12-8 （01）.

11耿建扩.沧州铁狮子复制成功[N].光明日报，2011-3-24 （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