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文
北京西城宣南书馆,300人的小剧场坐无虚席。
台上一桌一椅、一折扇、一醒木。从侧幕上来一人,一拍醒木,一张口,瞬间将人们带入风云突变的历史当中。无论《三国》《水浒》,还是《明英烈》,只需一句“上回书说到”,一个手势,一个眼神,顿时将一场金戈铁马、快意恩仇、跌宕起伏的故事呈现在观众面前。
台上绘声绘色,台下如痴如醉,伴着掌声、笑声、惊叹声,这里成了许多北京人每周六下午2点固定的休闲去处。
台上之人便是73岁的著名评书表演艺术家连丽如。是她,使绝迹京城近20年的书馆评书重新恢复,让广大观众重新走进书馆,领略现场评书的艺术魅力。
你能吃上这碗饭了
2015年元旦期间,连着两周的演出,连丽如都是带着重感冒上台的。每次演出前,她都要背书到凌晨。一场书说完,回到休息间,她就不住地擦虚汗。但在台上一个多小时里,她精神抖擞地将“刘关张战吕布”一段书说得一气呵成。观众眼所见、耳所闻,半点也看不出她身体的不适。
连丽如说自己是为评书而生。从17岁开始学说《三国》,至今她仍通宵研究《三国演义》,求新求变,在老评书迷跟着故事接她下句时,突然话锋一转,抖出新包袱,这时往往会赢得叫好声一片。
评书就是用普通话讲故事,流行于北京及广大北方地区。说评书时,以说书人口气叙述的,叫“表”;模拟书中人物言谈和音容笑貌的,叫“白”;表述评书中人物行为、思想的,叫“评”。说书时要表、白、评三者浑然一体,听众才会觉得有味入神。
一生为评书而痴的连丽如,从小并不想走说书这条路。她喜欢数学,目标是北大数学系,不料因父亲被打成“右派”而中断学业,没法,才跟着父亲学说评书。
连丽如的父亲连阔如,1930年代就开始在北京的电台里连续播讲评书。当年他讲书,北京城是万人空巷,从而为他赢得“千家万户听评书,净街净巷连阔如”的“净街连”美称。一家9口,都靠连阔如一人养活。打成“右派”后,他的收入由300元一下子骤降到十几元,加上连丽如的哥哥、姐姐等几个人又得了肺结核,一家人生活如何艰难可想而知。
北京天文台要送连丽如去南开大学学天文,户口都转去了,临行前她又改变了主意。哥哥、姐姐病了,妈妈身体也不好,一大家子就靠爸爸一个人,她怎能一走了之呢?这样,连丽如又将户口办了回来,跟父亲说,“我要跟你学评书。”连阔如没有反对,只说了句,“要学,就要持之以恒。”
父亲言传身教,只一年,19岁的连丽如就开始登台说书,40分钟的《辕门射戟》一字不落全说了下来。父亲高兴地说:“你能吃上这碗饭了!”
说《三国》会蹦出www.com
刚说评书时,连丽如问父亲:“怎样才能成为一个评书艺术家?”连阔如回答:“说透人情方是书,懂多大人情说多大书。心眼儿窄的人绝说不了肚量宽的书。你将来懂得人情世故了,必能成家。”
2009年,连丽如与田连元、单田芳、刘兰芳一起入选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代表性传承人。提到这“遗产”,连丽如说:“它一点儿不增值、保值,你不去说,不去做,有一天就会没了,就永远消失了。所以我不玩命干,指望谁呢?”
于是,这位国家一级演员,在本该过着安逸生活的晚年,却奔波在世界各地,推广中国评书艺术。她是第一个把评书艺术带到国外的艺术家,也是第一个尝试用评书来演播《红楼梦》的人。从新加坡,到马来西亚,到美国,每到一地,无不掀起一股评书热。
连丽如在马来西亚说《关公白马斩颜良》,当地媒体是这样报道的:“她只带来一把中国扇和节板,便在台上投入演出,整个礼堂只有节奏快慢的说书声,时而传来马嘶声、万军奔腾声、人头落地声……连丽如成功地把所有听书人,带向了古代的三国战场。”
说完书,有两个七八岁的马来西亚小女孩追着她说:“连奶奶,您能给我讲讲孙膑和庞涓的故事吗?”这让连丽如吃惊不小。她一问,这两个孩子不但看过《三国》,还看过《列国》,说长大了要到中国读中文。
海外华人对评书颇高的兴致,让连丽如心生将评书推向世界的念头。她到美国哈佛大学、加州大学、麻省理工学院等高校作巡回展演,听众已不局限在华人圈,还有许多美国的教授与学生。
后来,她干脆在洛杉矶开了专场演出,很多不知道评书为何物的年轻人本来是开车送父母来的,听了一遍后,第二天就主动问父母:“您还去不去?我们还想去听。”
连丽如说《康熙私访》,里面有迈克尔·乔丹;说《三国》会蹦出www.com等调侃新词。对此,她说,“我平时喜爱看体育比赛,也关心新闻,很注意年轻人都在做什么、想什么、穿什么、说什么,不懂就问他们,再融进书里。现在评书90%的听众都是年轻人,任何艺术只有与时俱进,才能有更好的效果。我说‘康熙大闹月明楼,黄三泰会斗西门蛇时,黄三泰纵身往上跃,西门蛇挥鞭去打,这鞭软中带硬,如果碰上,腿非折不可,但黄三泰来了个空中滞留,这时我就抖了个包袱,说‘迈克尔·乔丹(美国篮球明星)的空中滞留原来是和我们清朝的黄三泰学的,底下人‘哗地一声全乐了。”
美国长大的孩子都能这么喜欢现场评书,中国孩子怎么会说不动他们呢?连丽如有了这个想法,回北京后,她接连开了宣南、东城等几家书馆,收了王玥波、李菁等众多徒弟。师徒们轮番上台,将传统评书的魅力发挥得淋漓尽致。
2014年6月1日,北京戏曲艺术职业学院的“北戏书馆”正式挂牌,北京市非遗保护中心授予的“北京评书传承基地”也同时落户该校少儿戏剧场。连丽如作为国家级非遗项目北京评书代表性传承人,成为其客座教授,北京评书有了更多的接班人。
你要是那咖啡,我就是那味儿
连丽如敢夸口说自己一生只为评书,是因为她有一个好老伴儿贾建国。
18岁的连丽如进入北京宣武说唱团当学员时,认识了在团里的同龄人贾建国。贾建国也出生于曲艺世家,6岁就开始上台说相声。共同的爱好让他们走到一起,2年后,两人结婚成家。
“文革”时,夫妻双双下放到工厂,12年后重回到宣武说唱团,快38岁的连丽如已然不会说书了。但靠着“文革”前说过7天《东汉》的基础,连丽如又上了评书的舞台,但越说越感觉不对劲。贾建国在一旁说:“我给你讲讲这书应该怎么说。”
连丽如一生要强,加上自己是连阔如的女儿,凭什么听你的啊。但贾建国记忆力好,他跟连阔如听了两个月《东汉》,事隔20年,书中每一章节,人物的一招一式竟过耳不忘。连丽如说:“这也就是两口子,换了别人,像我这样不服人,谁理你啊!”
女儿贾琳说:“那段时间,爸爸把姥姥伺候好了,把我照顾睡了,就到厨房教我妈妈说书。爸爸多知多懂,知道那么多事,但多年来一直甘于在幕后。妈妈回到家,累了,爸爸还要给她捶腿、捏脑袋,收拾屋子也是爸爸的事。”
所以,在一些公开场合,连丽如感谢老伴儿的付出,就说:“下辈子还要嫁给你。”贾建国却不领情:“娶你我可得考虑考虑,太累,老得有事干。”
贾建国说自己和连丽如的关系:“她要是那花儿,我就是那叶儿;她要是那表针儿,我就是那字儿;她要是那雪糕,我就是那棍儿;她要是那轮胎,我就是那气儿;她要是那项链,我就是那坠儿;她要是那咖啡,我就是那味儿。”尽管“喊冤叫屈”了大半辈子,但一回到评书这件事上,夫妻俩都毫无怨言,倾心付出。
不仅家里的活儿都是贾建国干,书馆除了台上他不管,台下的事,布置桌椅、卖茶倒水、照顾书座儿,散场之后搞卫生,一周三天在书馆忙前忙后,还得帮助连丽如教授徒弟。
每当连丽如在台上说“那茶水掌柜的,是我老伴儿”,大家听了都乐,女儿听了也一笑,但心里酸酸的,父母这么辛苦图什么啊!
连丽如说:“我愿意和观众面对面地说书,不但能交流感情,还能从听众中学到不少知识。书在脑子里随编随说,不容你考虑,一人一台戏,服装、布景、导演、演员、群众、角色都是我。动手交锋,还得十八般兵器件件精通,一部书说下来几十天,说完回家,累得迈不开步,却有种说不出的愉快。我图什么呢?我是舍不得扔掉评书演员的真功夫。”
常来听书的观众对连丽如的评价是:见功夫,越老越有味道。不提前预定,书馆前面的座位是坐不到的。
得到观众的认可,比什么奖励都高兴。连丽如说,“评书艺术最早是在北京起源的,我不能让北京评书在我们这代人手里完了,我得把它原汁原味地传承下去。”
在有些艺术低俗化、媚俗化的今天,守着这一份传统,培养一批接班人,吸引一群忠实的观众,他们在面面相观,彼此听见呼吸之声中,享受着艺术对身心的熏陶,在纷忙的社会里给心灵一片安静的栖息地。这是艺术的最高境界,也是艺术家最希望看到的景象。
至少连丽如做到了。
(编辑·麻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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