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亮
再遇到他,是一个黄昏。
她下了72路公交车,走向街心广场。广场上响着喜洋洋的音乐。一群半老的女人,穿着艳丽的练功服,喜气洋洋地扭动,扭得豪气干云。杜雨洁头脑里突然出现了一个词,“中国大妈”。据说这个词,就要被收入“牛津英语词典”了。和去年四月的旧闻相关,“高盛退出做空黄金,中国大妈完胜华尔街大鳄”。虽然情势急转直下,但是大妈们仍是士气高昂的模样,“输钱不输阵”,令全球瞠目。
在《最炫民族风》豪迈的节奏中,杜雨洁看见了自己的母亲。母亲的步伐显然还有些跟不上趟,又担心周遭的人发现自己的笨拙,神情未免有些烯惶。她的衣服是新的,也鲜亮一些。腰上的飘带过于长了,衬得她的身形更为瘦弱。当她扬起脸的瞬间,杜雨洁将头低了下去。她不想让母亲看见自己。她并没有停下步伐,却不小心撞到了一个人。撞得猛了,一副眼镜掉在了地上。她嘴里忙不迭地说“对不起”,蹲下去捡那眼镜。男人用身体支住未停好的自行车,从她手里接过眼镜,摸索着戴上。
杜雨洁却愣住了,说,聂老师。男人看了看她,也有些意外杜,杜小姐。真巧。杜雨洁想一想说,真巧。您怎么在这儿?
男人用中指将眼镜在鼻梁上顶了顶,说,我,我找找灵感。
在这儿找灵感?杜雨洁脱口而出。
说出来两个人都有些尴尬。男人终于使劲握了握自行车的把手,说,我先走了。
他垂下了脸。杜雨洁看到他微秃的头上,一块浅红色的头皮,有一些细幼的头发覆盖着。男人的肩膀挺了一下,让自己的姿势不那么僵硬,慢慢地走远了。杜雨洁想,他应该是意识到自己在看他了。
杜雨洁回了家。母亲已经回来了,手里拎着一篮菜。自从退休后,她坚决地将小阿姨辞掉了。理由是,以后要由她来掌管里的起居用度,说不想就此成为一个无用的人。
跟外面又磨蹭了好一会儿,还是撞上了母亲在厨房里劳作的情景。在母亲的强迫下,她只能选择袖手旁观。这在杜雨洁看来,简直是种罪恶。但是,母亲说,君子远疱厨。有工作的人,无分男女,都是君子。她要将自己迅速嵌合进一个家庭主妇的角色。
几十年大学的教学生涯,让母亲觉出了人生尘埃落定的意味。她略带兴奋地投入了另一种开始。杜雨洁看着她戴着老花镜,将一颗香 菇放到鼻子边上,闻一闻。然后有些笨拙地辦幵了刚刚洗好的西芹,放在了案板上。杜雨洁几乎起了身,她想母亲还未准备好,如何处理这么庞大的蔬菜。但是,她终于忍住了。她知道,或许母亲更需要的,是鼓励。
这时候,她不由自主地望了一 眼父亲的遗像。父亲烧得一手好菜,宠坏了母亲,却教会了她。她知道,父亲是欣赏她身上某种来自于遗传的粗粝劲儿。母亲的存在,只与诗词与歌剧相关。父亲对母亲的影响,也是如此的形而上。她第一次陪着母亲去买菜,在退休后那个秋天的午后。母亲在一个摊档上,精心地挑选了西红柿、西兰花和茄子。然后很客气地对档主说,麻烦你将这些菜的价钱∑—下。这个中年男人茫然地望着她。他抬抬手,望着这个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的微笑的大妈,犹豫地说,那你,买是不买?母亲镇定地说,买,我挑了这么久,请你∑—下。她在旁边,终于抢过话头,这些菜,一总多少钱?说完这些,她迅速地付了钱,拉着母亲离开了。这一路上,母亲没有再说话。她看到母亲微红着脸,眼睛里是难以形容的黯然。她想起,∑是做数学教授的父亲最喜欢用的一个词。“听说香港一个奥运冠军,说培养一个小孩长大,用掉的钱∑有四百万”;“扩招得也太离谱了,今年的名额X起来,是去年的两倍都不止”。这个词被父亲用得自如而入世,怎么换到了母亲身上,就笨拙了。
母亲终于做好了两个菜,一个汤。给杜雨洁盛了一碗饭。还好,米没有夹生。母亲在菜里翻了一下,搛起一块香菇,放在女儿的碗里。杜雨洁笑了笑,嚼一口,就听到嘴里发出碎裂的声音。是个小石子胳了牙。香菇里的泥沙没淘洗干净。她本能地想吐出来,可看到母亲那期待的眼神,便一狠心,咽了下去。她对母亲报以一个微笑,说,真好吃。母亲脸上便露出松心的笑容,说,你还别说,我把这菜谱研究了老半天,就是琢磨不透这“少许”究竟是多少,下个胡椒粉心里都抖活。杜雨洁说,妈,这就是个经验。您说您教课教了这么久,"一片孤城万仞山""白发三千丈",不都是个虚指吗,差不离就行了。
母亲说,真是除了教课,我啥都不会。今天去跳那广场舞,就数我笨了。混在一群老太太中间,怎么都跟不上,我也真不喜欢那曲子,吵得脑仁都疼。杜雨洁将一块炒老的咕噜肉,使劲地咬下一块。说,上回给您报个书法班,您不是嫌那老师写得还没您好不是?您腰椎不好,多活动活动有好处。谁也不认识谁,就搭个伴锻炼身体。母亲就放下碗低了头。半晌,声音突然有些哽咽,说,我就想和你父亲搭个伴,他不是一走了之,不要我了吗?
杜雨洁一边安慰母亲,一边知道自己又说错了话。想不说错也难,千兜万转,母亲总是能兜到这一块来。说到广场舞,一忽悠儿地,她竟又想起傍晚撞见的那个人,不免有些分神。母亲这说了老半天,竟全都没听进去。直到问她,怎么了。她才笑一笑,宽慰老人家,说自己好得很。
杜雨洁和聂传庆认识,实在是个偶然。那天她拜访一个熟人,去了临近的小区。出来的时候,远远地,看见几个保安在推搡一个人。她本不是个多事的,但那天不知怎么回事,竟然就走过去。和保安发生争执的,是个中年的男人。样貌原是本分的,但因为脸色此时通红,有些扭曲。穿着件洗得发白的灰色衬衫,在拉扯间,领口的扣子已经崩掉了。一个保安揪着他的领子,他用力要挣脱,肩膀便暴露出来,白惨惨的。他看见了杜雨洁,似乎突然觉得难堪,停止了动作,只是不间断地问,你们到底要干什么。
好像动作激烈的哑剧。杜雨洁拿掉耳机,问保安,怎么回事。因为是这个小区的老住户,保安们都认识她,也就很客气地说,杜小姐,这个人,在我们小区贴小单张,贴得满墙都是。上次就被人投诉,抓到一次,说了又不听,又来贴。我们不抓他,住户们就又要骂我们,说我们收了管理费不干事。我们冤不冤。endprint
杜雨洁检起地上的一张单张。印刷质量不太好,字却还看得清。写着:聂老师,钢琴演奏级,7-14岁,上门教学,风雨无阻。在单张的下方,是个很夸张的爆炸样的图框,里面是墨黑的美术字:为您打造未来之星,超越郎朗,傲视云迪。然后是一串手机号码。
杜雨洁拨了这个号码。有声音从男人的腰间传来,是德彪西的《月光曲》,循着声音,杜雨洁看见男人的西裤上,有一块油渍。她挂了线,对保安队长说,我认识这个人,让他走吧。
队长迷惑地看她一眼,说,杜小姐,他可不是第一次了,下次又来,跟个狗皮膏药似的。杜雨洁打断他,说,我认识他。谁也有个没办法的时候,我劝劝他。如果再犯,你们就找我。
保安走了。男人弓下腰,将地上的单张捡起来。一阵小风吹过来,有一张被吹到绿化带的冬青树上。杜雨洁从树枝上取下来,递给他。男人没抬头,接过来,塞到口袋里。
他走了两步,扶起一辆漆色斑驳的自行车,将车龙头正了正。
“聂老师。”杜雨洁唤他。大概是本能的反应,男人“嗯”了一下,转过头。她看见他青白的脸上恍惚了一下。然后,他说,你真的认识我?声音是很厚实的男中音。
杜雨洁扬了一下手里的单张,你不谢谢我?
男人明白过来,叹了一口气,说,斯文扫地,斯文扫地。
杜雨洁这才注意到他的自行车是女式的。在靠近龙头的位置上,缀着一个Hellokitty的绒毛玩具,也已经很肮脏了。杜雨洁说,你为什么老到这个小区来?
他想一想回答她,他们说,在这个小区住的人,平均素质比较高。
他们?他们是谁?
他没有再说话,对她点点头,慢慢地推着车子,走了。身形有些佝偻。在临近大门口的时候,才上了车,蹬了几蹬远远地不见了。
晚上的时候,杜雨洁听到手机响了一下,看到一条短信:萍水相逢,谢谢你。
她笑一笑。母亲问她,笑什么,谁的?
她摇摇头,将手边的美剧看完。然后将电话拨回去。对方的声音有些紧张。她说,我有个朋友,在给孩子找钢琴老师。小学三年级,有二级的基础了。你给她打个电话吧,号码我发到你手机上去。
对面沉默了很久。在她准备挂断时,声音传过来,你为什么帮我?
杜雨洁说,喜欢音乐的,不会是太坏的人。
这话是父亲说的。想到这里,杜雨洁起身,帮母亲收拾了碗筷。
待收拾好了,陪母亲坐下。母亲正襟危坐在酸枝椅子上。她不喜欢坐沙发,因为腰椎间盘突出,要坐硬的。
杜雨洁说,我去给你泡杯龙井。新出的雨前茶,陈叔叔送来的。
母亲没吱声,只喃喃地说,又有人丢了,这是什么世道,老是有人丢了。
她回过头,看电视上有张照片一闪,是张年轻的面庞。很快便切换了画面。某个城郊的豆腐渣工程曝光,工程负责人一脸的恶形恶状。
杜雨洁接受图书馆的这份工作,算是两代人意愿的折衷。那年高考落败,她就没打算再复读。毕竟她从来没将心思放在读书上。依她年轻时的性格,很想与更多的人打交道。自己去应聘了一家涉外酒店的前台,录取了,父母终究不让她去。
最终还是父亲托了个老熟人,让她做了市立图书馆的管理员。毕竟是两个教授的女儿,不能“腹有诗书气自华”,天天能有油墨味道熏一熏也是好的。刚去的时候,真是觉得闷。那个时候,馆藏还没有计算机联网。一天里,倒有半天整理图书卡片。要不,就一头埋在“过刊部”的故纸堆里去。有一日,眼看着一只书鱼从本民国的旧杂志《紫罗兰》里钻了出来。她一个激 灵,一抬手将它拍死在杂志上。青绿色的污迹印在发黄的纸页上。她心里泛起一阵恶心,左右望一望,用张纸巾擦掉了。
“户枢不蠹”的道理她是懂的。她似乎从这本杂志看到了自己前程的惨淡。心一横,决定改变,就主动要求调到柜台“借还处”。长期以来,借还处都是给职员轮班,或者磨炼新人的部门。放弃了份轻松的工作,到了这么个偷不得懒的地方,在旁人看来,有些不智,但杜雨洁乐在其中。看来来往往的,都是素不相识的人,真真假假地聊上几句,也可以打发大半的时光。渐渐的,也有了常客。一个穿着校服的高中男生,总是借各种推理小说,从横沟正史,到铁伊,劳伦斯,布洛克。他并不怎么说话,只是将书轻轻放在柜台上。办好了手 续,会说一句谢谢。自己的脸先红起来,脸颊上的青春痘也成了赤红的颜色。还有一个女孩子,则很健谈。人少的时候,她就会说上许久。她是附近一家餐厅的红案配菜员。话题总是离不开厨师之间的龃龉,餐饮界互挖墙脚导致的异动。这些事情,在她的口中并不像是杯水风波,总是有些人生苍凉的意味。“到头来还不是……”这是她的口头禅。她爱借的书,是琼瑶和张小娴的小说。后来竟是全套的张爱玲。有一次,还来的一本《十八春》封面上有了油斑,另一个管理员小张就要她赔偿,小姑娘这才没有了往日的神气。杜雨洁就将 同事敷衍了过去,这事就算了。女孩因此与她有了更好的交情。还有一个,是个退休的工程师,一口的烟台腔。他借的书也奇怪,多是些小县城的“地方志”或者是偏门极了的明清笔记。像是《白下琐言》《客座赘语》什么的。经常为了给他找书,要费去许多周章。书还回来的时候,往往会包着玻璃纸的书封。问起来,他便说,书是好书,别可惜了。说完这句,他看杜雨洁一眼,说,闺女,你是个好人。
这天老人走了,旁边的同事小张就说,老头的眼神,不大规矩。杜雨洁就说,你这孩子,他年纪就够做你爷爷了。
小张是个九零后,本科读的是 信息管理专业。大学扩招了几轮,毕业以后工作越发不好找,家里就 想办法给她安插到了这里。不要动什么脑子,也好一边准备考研。这姑娘是有些生冷的性格,这来了一 年,才和杜雨洁算熟识了些。虽然整天埋着头,却也并没有看什么考 试的数据,只是盯着手机和IPAD。 电话一响,就跑到后面房间里去, 打上一个小时才出来。好在杜雨洁 厚道,从来不说她。总算暖了姑娘的心,能说上些体己的话。endprint
这孩子,最近也有了烦心的 事。和男朋友好好地谈着恋爱,原 本是有长远的打算,一次不留神,竟怀了孕。原本九零后们并不当一回事,说是要拿掉。临到医院,小张突然改变了主意,决定生下来。就从家里偷了户口本,跟男孩儿领了 结婚证。两个人就要住到一起去,说是要“裸婚”。男孩儿家里只有个姐姐,人在国外,倒没什么所谓,电汇了二十万的礼金来。可姑娘家里知道了,闹翻了天,说都找不到地方搁脸。
杜雨洁就说,张儿,你也得体谅下家里头。家里就你一个,养了女儿这么大,不就盼着风光这么一回?
小张就很不屑地说,杜姐,你以为我想“裸婚”,还不是一帮老头 老太太难伺候。你都不知道,现在的九零后有多难。个个月光族,这婚谁结得起。可到他们那儿,裸了不花他们一个子儿,说我们不孝 顺;不裸又说我们啃老。进退两难。我妈那点儿小九九,谁又不晓得。那么多年随出去的份子钱,她不要收回来吗?我就是她的人生成本,可她不懂这是个机会成本。人生只 贏不输,投资无风险,哪有这么好的事。
杜雨洁想一想说,办婚礼说是个形式,可你想,也是对结婚双方的考验。要走一辈子的事,能多考验一次都是好的。
小张就说,所以我这辈子,算是捐进去了。杜姐,还是你好。自己一辈子,就该要自己掌握。
听她说得老气横秋,杜雨洁忽然有些后悔那次和她短暂的交心。也是在那次交心之后,她知道自己正属于网络上常说的“剩女”这类人。十年前失败的恋爱,她的自尊心变得十分坚硬,现在可以坦然地接受自己被剩下来。
这时,有人捧着一摞书走向杜雨洁。她们停止了谈话。小张又低下头看她的手机。突然“啊”了一声。
待人走了。杜雨洁问她,怎么了。
小张看她一眼,说,副市长的女儿,鞋找到了,在卫西的城墙根儿底下。
副市长的女儿?
是啊。都失踪了九天了。小张把手机放在她眼前。微信新闻里头有张图片,是张年轻女子的照片。不漂亮,但是面相安静。她不知为什么,觉得似曾相识。想了一会儿,记起来,母亲看电视说丢了的,正是这么个人。
聂传庆来找杜雨洁的那天,天气晴好。
因为是中午,并没有什么人来。馆里未免有些冷清。杜雨洁立在柜台前,看一束阳光打在窗口的勒杜鹃上。光柱里有细细的尘土飞舞,起伏。微风吹过,灰尘便更动了方向,忽疾忽缓地旋转,看得她有些入神。一条洋辣子扭动着身体,拖着丝从槐树上落了下来。杜雨洁皱了一下眉头。
这时候,有一只手伸过来,小心翼翼地。递过来两本书,一本是《中国交响乐团史》,一本是巴赫的《十二平均律曲集》,都是没什么人看的书。杜雨洁接过来,头也没抬,用探头扫了一下,说,过期三天,请交罚款六元。那只手便递过来十块钱,杜雨洁找了四块。四枚硬币摆在台面上,脆生生地响。
是我。
杜雨洁听见很黏滞的男人声音,好像从喉管深处发出来。她抬起头,看见聂传庆半低着头。稀薄的头发,因为汗水,有一两绺正搭在了额头上。
聂老师?杜雨洁方才漠然的表情,还没有调整好。
聂传庆倒是先开了口:那天匆忙,没顾上打招呼。早就该说,要谢谢你的。那孩子,果然是很灵。过了夏就能考五级了。
杜雨洁愣一愣神,说,小事儿,不客气。
男人似乎突然意识到,自己说了太多的话。他的嘴唇动了一动,脸上露出羞惭的神色。他对杜雨洁点一点头,转过身,慢慢地走了。
杜雨洁看着他的背影,有些佝偻。走出门外,忽然被猛烈的阳光模糊了轮廓,成了瘦而细长的人形。不知为什么,她叹了一口气。《十二平均律曲集》上印着巴赫的肖像,饱满的假发底下,是一张同样饱满的脸。然而眼睛,却不知给谁用蓝黑的墨水涂了瞳仁,阴森森地从眼眶中浮凸出来。
回到家里,看着母亲抱着紫砂壶在看京戏。电视里头,是一出《锁麟囊》。母亲和父亲生前一向喜好不同。母亲偏爱程派,喜欢清冷。在杜雨洁听来,总是有一股说不上来的凉意,凄惨惨的。
听到她的声音,母亲昂了一下头,眼睛又回到屏幕上,说,这个张火丁,唱得好是好,可总觉得还欠点什么。说完,将花镜取下来,说要给她热饭。杜雨洁说,妈你坐着,我自己来。
母亲便又坐定,说,阳台上有一煲绿豆汤,正凉着,先喝了再吃饭。这天热得人都不想动。
杜雨洁就盛了一碗绿豆汤。喝了一口,停一停,又喝上一口。这段时间,母亲的厨艺是飞速地进步。早已过了煮茶叶蛋,壳都没敲开就下锅的阶段。可是,这煲绿豆汤,未免太好喝了。杜雨洁舀起一勺,看豆糜糯糯地流淌下来,竟然还有一粒粒的桂花,落到了碗里头。
你陈叔叔来过了。煲了绿豆汤,还给你斩了一碗海带丝,在冰箱里,你自己淋点麻油和醋。母亲安静地说,并没有回头。
舞台上的薛湘灵,正唱道:怕流水年华春去渺,一样心情别样娇。不是我无故寻烦恼,如意珠儿手未操,啊,手未操。
杜雨洁想,陈叔叔最近是来得勤了些。他每来一次,这家里就有些不一样。尽管这不一样都是很微小的。她也知道,因为微小,母亲才会一点点地接受。
父亲是重庆人,家里的菜,总好放上一把辣椒,点上一点辣油。父亲走后,辣椒与辣油吃完了,她与母亲都没有再买。母女俩似乎达成了某种共识,要留着这个味觉的缺口。在她是怕母亲睹物思人,母亲却恰恰用这缺口提醒自己,折磨自己。这样持续了两年。
陈叔叔是无锡人,他每来一次,就在菜里悄悄放上小半勺糖,下次便又放多了一些。不会很多,是食疗原则允许的范畴。就如同绿豆汤里的甜桂花,不多,但甜得恰到好处。
陈叔叔与父亲是不一样的人。从大学一个系读书,从同学到同事,不一样了几十年。父亲退休前,已经不在院长的位置上,但依然是威风八面,到处给人作讲座。陈叔叔退休前,却早早地做下了安排,连欢送会都没有参加,一个人跑去了西藏云游。再回来,是一张酱紫色的脸。他说把老伴儿的骨灰,一半撒在了大昭寺,一半撒在了阿里。endprint
父亲去世的前一个月,自己心里清楚如明镜。同事来看他,他谈笑风生。周围的人,都有些不落忍,说,老院长,我们走了,您多休息。父亲说,往后的几十年,有的是时间休息。这时陈叔叔走进来,坐在父亲床跟前。父亲的脸色却肃穆下来,悄悄捉住他的手,说,你要多照顾着些。
杜雨洁吃完了饭,电视里播地方新闻。正是“领导很忙”的段落。杜雨洁看到了那个最年轻的副市长,形容憔悴。母亲说,你看,这差事可是我们老百姓能做的?丢了个闺女,还要在电视强打精神,表演给众人看。
杜雨洁说,有两个星期了吧。
母亲说,何止,半个多月了。
杜雨洁便说,也不知还找不找得到了。
母亲说,报上说,都找到安徽去了。我看是找不到了。
杜雨洁沉默了一下,说,也难说。美国有个人,丢了十二年,还找到了呢。
母亲愣一愣,口气硬了些:我看找不到。这么久,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你说还找得到吗?
七月初,小张终于还是向家里妥协,办了婚礼。杜雨洁去了。看得出,这婚礼是往好里办的。小张父母看上去,都是很老实的人。脸上写着些小市民的随遇而安和逢迎,都是在这城市里大半辈子练就的。新郎看上去有些木,却也是好孩子,只懂笑着说“欢迎”之类的话。 男家没有人来,寥落的几个亲戚,他就显得有些势单力薄。小张便放下新娘子的矜持,紧紧地依着他,怕他被人忽略了似的。小张放弃了旗袍,因为担心显了身形。但其实她是有些丰腴的姑娘,这个顾虑是多余了。穿了身新娘套装,倒实在地显出了老来,像个强干的妇人的样子。
到了婚礼中间,该闹的闹了,该哭的也哭了,新娘便扶着新郎挨桌敬酒。到了杜雨洁这一桌,小张一把拉住她,说,杜姐,你知道我现在最大的愿望是什么?
不等杜雨洁回应,她便说,我最大的愿望,就是参加杜姐你的婚礼。
杜雨洁的笑,在脸上僵住了。一桌都是同事,众目睽睽。她终于好脾气地说,张儿,你只管等,猴年马月的事了。
小张捉住她的手:我看未必,那个叔叔,一个星期来四趟。
杜雨洁心里动一下,看着女孩的眼睛,将手里的酒,一饮而尽。
聂传庆一个星期,跑图书馆四趟。借书,还书,再借书,再还书。借的都是很老的曲谱,肖邦的《夜曲集》封底,卡着图书馆革委会通红的印章。还书,书搁在柜台上,却什么话也不说。呆呆地一声“谢谢”,便走了。
有一次,来了,却说一本书丢了。杜雨洁说,那要赔偿了。就査原价,算折旧,算出版年限。弄了老半天,一来一去,倒说了不少的话。终于算出来,原本几角钱的书,赔出了几百倍的价格。聂传庆赔了钱,人却没有走。杜雨洁便说,以后小心一些,不要再丢了。倒也不完全是钱的问题,“文革”以后,这馆里的老版书少了许多。丢一本,少一本了。
聂传庆点一点头,将已经卷上去的衬衫袖子又放下来。扣好袖子上的扣子,这才走了。
直到有天,本来一切如常。人走了。聂传庆却回过头,看她一眼,不甘心似的。小张就老谋深算地说,姐,叔叔今天有情况。
杜雨洁看他走出去,没过几分钟,手机响了。他发来的短信:想请你吃个饭,谢谢你。
杜雨洁迟疑了,回了他一条:谢什么!
手机又响了一下,发来了三个字:要谢的。
杜雨洁就笑了。她几乎可以想象,聂传庆打出这三个字时脸上的神情。
晚上,杜雨洁洗了澡出来,听到手机响。她一边擦着头发,打开手机,手却停住了,任一滴水沿着发梢湿漉漉地滴下来。聂传庆发过来的地址,是这城市最有历史的一间西餐厅。
她写了一条,鋳躇间,删掉了。想一想,发了一条过去。语气有些直截了当:换个地方。你是用钱的时候。
她迅速收到了回复:就这间!
她的眼睛愣愣地盯着这个惊叹号,心里动一动。外面远远传来一 些胡琴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传进她的耳朵里。仿佛来自初学的人。先是有些胆怯的,拉了几个音,絮语一般,仍然划破了这夏夜的宁静。渐渐勇敢了些,拉成调了。不好听,但仍然有些期艾的味道在其中。这时,不知哪一家厨房里,发出“哧啦”一声,是热油下锅,一阵翻炒。热闹之后,胡琴的声音,完全听不见了。
杜雨洁突然站起来,打开衣橱,却也瞥见镜子里的自己。齐膝的睡 衣,领口上的一道线,曲曲折折地耷拉下来,有些丧气似的。她将衣橱里的衣服都翻找出来,摊在床上,翻来看去,又一件件地往身上比。终于一叠一堆地搁在一旁去,难免没有惆怅。倒不是因为挑不出,而是,稍入眼些的,背后都有一段回忆。这些回忆是她自己攒下的。就像手里一件重磅真丝的衬衫,里面还镶着宽大的垫肩,是很陈旧了,也已不合时宜,但质地却是好的。她便留下来,舍不得丢掉。
她看一看,想一想,终于还是在心里放弃。站起来,去卫生间刷牙。再回来,却看见母亲幽灵似的,从自己房间走出来,面无表情。
她就看见床上搁着一件孔雀蓝的旗袍。她认识,是母亲预备和父 亲结婚周年纪念时穿的。荣泰祥做的,慢工出细活。订下了,父亲却病了,走得急。竟恰是在丧礼后的那个星期给送来了。
她将旗袍捡起来,捧在手里,抚摸一下。织锦缎如同皮肤一般滑腻,一撒手,便如同在手指间流淌。她一只只地打开琵琶扣,很慢,如同仪式。然后慢慢地穿上。待整理好了,再看镜子里的自己,有些吃惊。她与母亲的身材相仿,倒是她更丰腴些。这旗袍出自名家之手,是懂得扬长避短的,便为她遮蔽去了许多岁月的痕迹,有了玲瑰之感,看得她竟有些恍惚。她将手放在自己胸前,禁不住托了一下。有些心悸,额头上竟出了一层薄汗。她呆呆地坐在床上,一剎那便站起来,怕旗袍起了褶皱。她知道自己,不是将它当衣服来看待。无知觉间,这已然是她的画皮。
第二日周末的黄昏,她穿了这旗袍出门。母亲将花镜取下来,瞥她一眼,摘掉了一朵韭菜花,很安静地说,你是长久没有对自己认真过了。endprint
杜雨洁走进“锦添”西餐厅,远远地已看见聂传庆。她看这男人稀薄的头发,用发错码得整齐,散发着浅浅的光泽。聂传庆起身,给她拉开座椅。原来他竟穿了一件燕尾服。
这隆重的装束并不合身,袖子有些长。衣领上有清晰的纹路,是未熨烫好的折痕。点了菜,又叫了一支红酒。他合上了菜单,看她盯着自己,便略有些不自在地说,衣服是我父亲的,他的身量比我大。
杜雨洁连忙收敛了目光,问道,老人家高寿?
聂传庆说,九年前去世了。他以前是市西乐团的指挥。这件衣服还是他在德国留学的光景买的。
杜雨洁便笑说,这么说来,是一件文物了。
男人未有领会她的幽默,反而正色看她,说,你的衣服很好看。
她本想自嘲,这件旗袍也出自家传。但终究没有开口,反而有些矜持地让自己坐得更端正些。
起初,两个人无非聊些日常的话题,天气时事之类。终于聊起他的工作,他便连忙举起酒杯,向她道谢。
他说,因为她介绍的那个学生,为他带来了口碑,现在已经有三个孩子跟他学琴。有一个初中的学生,最近还在省里举办的比赛上,拿了银奖。
杜雨洁便恭喜他,一边问,教这么多学生,没有什么困难吧?
聂传庆愣一愣,脸突然一点点地红了,口中嗫嚅道,我怎么会有困难,我教得很好的。
她知道他误会了,以为质疑他的能力,便说,这毕竟是个副业。
聂传庆沉默,然后将杯中的红酒底子喝掉了。他轻轻说,我就快转正了,在一个中学。
杜雨洁觉出了一点尴尬,好像自己在刺探什么。她的目光就有些游离,看见邻桌的一对老夫妇,正襟危坐,小声议论今天的头盘,似乎味道牵强。一个单身的年轻男人,正在看菜单,与女侍者的谈话间,眼神流露暧昧。
我离婚了。聂传庆说。
这句话对她而言,十分突兀。她几乎不安。虽则彼此进入了微醺的状态,但她还是警惕了一下。杜雨洁想,她需要摆出一个得体的姿态,这或许是倾听的开始。
他没有在意她的反应,继续说,所以,我需要钱,我要把我儿子的抚养权,从我前妻那里争回来。
他说这些时,并没有一丝情绪起伏。神态十分松弛,仿佛在说别人的事情。
但是,一些空白还在他们之间出现了。大约因为中国人所笃信的礼尚往来,杜雨洁评估着他的期待。她迅速地整理这近四十年的人生,看有没有一些无伤大雅的内容可以分享。
这时候,聂传庆对侍者招了下手,然后轻轻对他耳语。
一个小提琴手出现在他们面前,浅浅地对她鞠一躬,然后开始了演奏。音乐响起来,是《勃兰登堡协奏曲一号》。她想,他果然很喜欢巴赫,一如她的父亲。这声音,让许多人静止了手中的事情。老夫妇,年轻的男子。这首曲子不是很适合在西餐厅中出现,如此的明亮,先声夺人地喧哗,将众人的耳朵叫醒了。
她笑了,心下一片轻快。她在音乐中全身而退,不禁对他刮目相看。
他们开始约会。
大约因年纪的缘故,他们的约会,并没有十分的理直气壮。这一点,彼此之间有些难堪的共识。往往,他们选择的场合,也不具备显然的恋爱质地。甚至,他们为了简化在这过程中交流的必要,不自觉地走向形而上的道路。
因此,有时两人约定了去看音乐会。聂传庆先坐定了。直到开场前,杜雨洁才姗姗地来到。一直到中场休息,未有任何对话。或许第一句话是,那个吹单簧管的,简直没有吃饱。又比如,拉赫曼尼诺夫,哪里是人人弹得。有时,去看画展。两个人都不太懂画。往往在一幅作品面前驻足很久,心里都露着怯,但就是谁也不说话。有一次,逢着一个香港画家的个展开幕。他们站在熙攘交际的人们中间,手足无措。他额头冒着汗,一杯接一杯地喝免费的雪莉酒,突然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带着她从人群中杀出一条血路,走到了外面去。两个人站在大街上,舒了一口气。面面相觑,她突然大笑起来,同时问道,我们在干什么?
他们两个,走在盛夏夜晚的大街上,感受着燥热的空气在一点点冷却。在一处巷弄,他们看到一个卖馄饨的小摊。摊主是个小姑娘,低头摆弄手机,样子并不十分殷勤。但是,她似乎有点兴奋。她坐下来,对他说,她小时候,父亲经常带她出来吃馄饨。他们叫了两碗馄饨,几串麻辣烫。她开始对他说她儿时的事情,说得十分具体。她突然发现,童年是个有关分享的安全地带,简直巨细靡遗。他听着,并不说话,在需要的时候笑一下。笑得很放松,带有了宽容的意味。就这样,过去了好久。小姑娘突然说,叔叔阿姨,我要收摊了。
这时他们同时间沉默了,是遭受打击后的沉默。简单的称呼,将他们迅速地拉回了现实。不算友好,无可指摘的现实。
他说,我送你回去吧。
杜雨洁拒绝过很多次,这次却顺从了。在停车棚里,他打幵链锁,推出那辆女式的自行车。
他让她坐在车后座上,慢慢地骑,但还是带起了一阵风。条件反射般的,她扯住了他的衬衫。
抓紧。聂传庆轻轻地说,语气却很笃定。于是,她搂住了他的腰。他加速,她便又搂紧了一些。空气里是植物休眠的气息,以及,淡淡的男人体味。她想,他们终于向前走了一步。
在一处不平整的路面上,自行车颠簸着。杜雨洁觉得自己也几乎被颠得散了架。她终于说,这辆车对你来说,太小了。
男人说,这是她留给我唯一的东西。
杜雨洁听到这句话,心里冰冻了一下。手无知觉地松开。但这时,自行车却又颠簸了。下意识间,她再次搂实了男人的腰。
―如既往,他会来图书馆,借书还书。在某种默契中,还是有种亲密在建立起来。
杜雨洁感觉到自己的年纪,好像泡在醋中的蛋壳,一点点地软化、破碎。一些新鲜的、柔嫩的东西,忽然间暴露在了空气中,出奇地敏感。这让她有些胆怯。于是,自然地,她觉得她与这个男人间,形成了某种同盟的格局。这同盟的性质,是连她自己都尚未清晰的。但是,她的确是有了期待。endprint
聂传庆在少年宫租借了一间练琴房,每个星期五用来上课。一天,在他上课的时候,杜雨洁坐在一边,看他用跨了十二度的大手,弹奏《革命》。这手有着过于宽大的骨节与奇长的手指,与他消瘦的身形相比,几乎不成比例。在这键锵的音乐声中,手似乎又被更为放大了一些。他弹得有些忘我,有些忽略了关于教学的精神。他的学生敬畏地看着这个男人。苍白的败顶的中年人,刚才还在以恭谨的口吻教着他们指法,然而这时,脸上却有了君王的表情。不可一世,独断专行。她也看到了他目光中的狠,是如此陌生,但却吸引了她。她的头上流淌着薄薄的汗,心跳在最后一个音符上戛然而止,然后再屏息中慢慢复苏。他回过头,微笑地看了她一眼,那种并不自信的、讨好的微笑。她鼓起掌,和他的学生一起。他是她的英雄。
下课后,他们在少年宫附近的大排档吃了火锅。她叫了一扎啤酒。他说他不喝啤酒,她坚持叫了。她说,你教出的学生得了奖,应该庆贺。
在这喧嚣的,热闹而粗粝的气氛中,他们受到了一种鼓舞,喝了许多酒。杜雨洁看着眼前的男人,脸颊上泛起了胭脂一样的红,像是粉墨登场的戏子。她不禁哈哈大笑,笑得声震寰宇。他大着舌头,夹了一片牛百叶,想要放到她的碗里,却碰翻了她面前的啤酒杯。酒水翻倒出来,恰泼在她的身上。他慌了,迅速地撕扯着桌上的卷纸,一下子全盖了上去。使的劲很大,一只大手,踏踏实实地捂在了她的胸前。她的脑也是木的,这时酒却醒了一半。聂传庆也愣住,手却没有移开。半晌,才惊觉似的弹起,口中连连说着“对不起”。
杜雨洁震颤了一下,感到一些酒水,沿着领口流下去,渗入了肌肤,一阵凉。而却有另一种灼热的东西,沿着心口一点点地升腾上来。
他们吃完饭,夜安静了许多。他们在大街上走着,谁都没有说话。食肆与摊档都打烊了,听得见铁栅门接连拉下。聂传庆口中突然响起一串音符。她好奇地看他。他笑一笑,说这是店铺里的灯次第熄灭的声音。
她也笑了。城市的另一边,还是一片通明。鳞次栉比间,是繁盛的霓虹,将这座城如海市蜃楼一般勾勒出来。这么近,又这么远。
两个人站定,遥遥地望过去。她终于依偎着他。看一处楼顶的夜总会,幕墙上闪动着若干抽象的男女人形。舞蹈狂欢,不眠不休。
一些柔软而郁燥的风,吹过来,穿过衣服,收敛了毛孔。汗水黏腻在身上,无法畅快地流下来。
太热了,真想洗个澡。当她说完这句话,两个人都静止了,有些不安地偷眼看了一下对方。身体悄悄地分离。
在街道的拐角处,他们看见了一个小旅馆,招牌上写着“如归”。似乎刚刚装修过,门面是洁净而整齐的。大堂并不宽敞,却有一盏硕大的枝形吊灯,散发着黄色的温热的光。
他们终于还是犹豫了。她感到聂传庆的手,在她手中紧了一下。她默默捉紧了这只手,走进了旅馆。柜台上是个样貌本分的中年妇人,问他们要身份证。聂传庆愣一下,将自己的身份证递过去。妇人接过来,用很抱歉的口气说,最近査得紧。杜雨洁终于抑制不住地将头深深地埋下去。妇人将钥匙递过来,却又从抽屉里拿出了两个锡纸包,悄悄放在杜雨洁手里。是两只安全套。她看着杜雨洁,用让人宽慰的声音说,都是同龄人,理解万岁。
他们坐在略略有些霉味的房间里。没有开灯。路灯的光线,透过窗户,浅浅地投射进来,笼在他们身上。他们安静地坐了一会儿,他终于伸出手去,但似乎又很踌躇。她看见那手的剪影,落在墙上,像一只翅膀。她慢慢将这只手,放在自己的脸上。他们终于拥抱在一起,闻得到对方身上传出的油烟与火锅汤料的味道,隐隐的辛辣。他们迅速意会到了这气味对于情欲的隐喻。不洁净,但如此入人心脾。
他们赤裸裸地面对,抚摸,在陌生的身体上寻找熟悉的印记。然而一瞬间,触到了彼此身体的松驰,都不自主地躲闪了一下。挂钟发出均匀而急促的声响,将他们推入了正题。纠缠中,她有些意外。这时候,他并不如同看起来那般木讷。甚至在某些段落,他的表现像是个久经情场的老手,熟稔地攻城略地。在他进入她的时候,带了这么一点狠。她叫了一声,感觉自己的打开,原来是如此的轻而易举。
第二天她醒来,发现他已经不在身边。桌上搁着—个塑料袋,里面装着豆浆与小笼包。旁边有一张字条:你睡得熟,没叫醒你。早课,先走了。早点用微波炉加热了再吃。
她洗漱过,将头发松松绾了一个髻,坐在床上,一口口地啜着豆浆,同时打开了电视。这个小旅馆,居然收得到国家地理频道。大地春醒,南极短暂的阳光。上百万只雄企鹅,浩浩荡荡地筑巢,只争朝夕,为繁衍做足准备。其中一个镜头用了航拍,在赤白色的岩滩上,无数的黑点,移动忙碌。这些密集的黑点令杜雨洁皮肤上一阵酥麻,在不适中换了台。地方台在播早新闻,在西郊的各庄柳溪下游,发现了一具女尸,与数月前失踪的少女体貌相似。有待DNA鉴定结果进一步确认。
外面传来知了的叫声,聒噪急促。杜雨洁将窗帘打开,一片大亮。
晚上回家,母亲照常给她留了饭,没有说其他。
菜是可口的,只是比以往的甜又增加了几分。因为近日少在家里吃饭,这甜没有了循序渐进作为基础,忽然间具有了侵犯性,对她的味蕾造成了些微击打。
杜雨洁收拾好碗筷,想要坐下来,和母亲郑重地谈一谈。
但是,她听到客厅里哀艾的青衣吟唱突然停止了。她走出去,看着空荡荡的椅子。母亲已经回去了房间。
她倚靠着沙发,一个人坐在黑暗里头。不知为什么,觉得这个家倏然间有些陌生。
她见到这个男孩,是在半个月后。
对于他的安静,她并不意外。一如很多离异家庭出身的孩子,她想他会对生人有天然的警惕。
聂传庆选择了必胜客作为首次见面的地方。这样很好,没有太隆重。因为轻松与日常,且略带喧嚣,可以掩饰冷场的片段。
男孩默默咀嚼一块松露甜虾批,旁若无人,但是并未令人反感。她意外的是这孩子长相的甜美。他并不很像聂传庆。他的眉宇很开阔,尽管年幼,面对周遭并无任何不自然,是既来之则安之的模样。并且,她在他的一些小动作中,看到了某些生活优越的暗示。她禁不住从他脸上的细节,揣度来自于母方的基因。endprint
男孩的脸颊上,沾上了一点干酪酱。她下意识地拿起纸巾,想为他擦掉。但男孩头偏了一下,躲过了她的手。他自己擦干净,并对她报以一个微笑。笑得礼貌而得体,没有一丝唐突。
当他们置身于夏日的游乐场,已经是正午时分。三个人都有些狼狈地流汗。在过山车的入口处,聂传庆对男孩说,爸爸怕头晕,让阿姨带你去玩。同时间,将孩子的手放在杜雨洁的手中。孩子回头看了父亲一眼,默默地牵着杜雨洁的手走进去。
到底是个孩子。过山车旋转腾挪,在极大的恐惧与快乐的剌激下,他和杜雨洁一同呐喊欢叫,也在彼此的兴奋中亲近了许多。
他们出来的时候,聂传庆手上举着两只冰激凌,说,你们再不下来,就化掉了。在树荫底下,男孩恢复了先前的安静样子。聂传庆问他,好不好玩?男孩想一想,很认真地回答他,阿姨很勇敢,比妈妈强多了。
这个答案似乎是一种额外的褒赏,聂传庆眼神中闪出一些光。他会心地看杜雨洁,笑一笑。
黄昏的时候,他们将孩子送上一辆黑色的奥迪车。她没有看清车里的人,或许是她刻意不想自己看到。
聂传庆看奥迪远远地开走,消失。他的目光还停留在车水马龙里,喃喃地说,他喜欢你。
什么?当杜雨洁明白过来,不禁自嘲,我,我是老妇聊发少年狂。
聂传庆回过头,看着她的眼睛,轻轻地问,你呢,愿意和这孩子一起过吗?
杜雨洁需要安排聂传庆与母亲见面。这个见面不能突兀,需要足够的铺垫。每每她想与母亲开口,却因为不知从何说起而放弃。这样,竟又过去了许多时日。
周末,母亲拿着一张广告单,对她说,市中心开了一个很大的超市。日本空运来的蓝莓,价格只是附近水果店的一半。她说,好,我们去逛逛。
超市人满为患,母女两个几乎迷失在了人群中。母亲开始抱怨, 后悔自己来凑这份热闹。她说,来了也好,赶上开张,沾沾喜气。母亲要买的蓝莓,早已被一抢而空。母女两个随着人流,到了水产部。在卖鲢鱼的水箱前,母亲呆呆地看,说,你爸走以后,家里好久没吃过剁椒鱼头了。除了糖醋,就是糖醋。买一只吧,我做给你吃。母亲便戴起花镜,仔细地挑拣。
杜雨洁一时间觉出百无聊赖。就在这时,她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 影,是聂传庆。聂传庆拎着一只购物篮,正在人群中奋力地移动着。杜雨洁张了张口,终于没有出声。她看到聂传庆走到了水产部对面的女性用品专柜,顾盼了一下,然后从架上抽下一包卫生巾,放进了购物篮里。
母亲终于挑好了一条鱼,师傅手起刀落。那鱼的身体还在抒动挣扎,血淋淋的鱼头,嘴巴翕动,眼睛却已经慢慢地浮现出死灰的颜色,望着她。
母亲用胳膊肘碰了一下还在愣神的杜雨洁,欣喜地说,你看,这鱼多新鲜啊。
杜雨洁进入聂传庆所住的小区,是在一个星期后了。事实上,她极不适合于跟踪这件事。她对于地形的记忆与判断能力欠奉,身手也不够敏捷。更重要的是,在她的潜意识里,这并不是一件很磊落的事情。这影响了她对整件计划的合理安排。然而,她决定做下去。因为她无法想象,木讷的聂传庆,如何能够将自己蒙在鼓里,且如此的理直气壮。
她很清楚这个男人的清贫。但是,当真正确定了他的住处,还是有些吃惊。事实上,她从未涉足这里。在城市里还有这样一种地方,她听说过,叫做“城中村”。这座移民城市的原住民,在属于自己的土地上建起私房,渐成聚落。他们将这些房子租给外来的打工者,或者经济不宽裕的大学生。叫“村”的地方,并非在荒郊,而是在这城市心脏的位置,自成一统。他们以一种天然的文化顽固,与这城市新兴和现代构成了壁垒分明的局面。彼此相安无事,却并非世外桃源。因为来往人员的鱼龙混杂,个中的藏污纳垢,不足为外人道。
杜雨洁行走在这村落中,有些犹豫地穿行于楼与楼的间隙。为了最大化地利用土地,这些楼的间距很小,彼此之间形成了仅容一人的巷道。她闻见了某种不洁净的气味。而有人在头顶上搭了竹竿,晾晒了床单,正滴滴答答地淋着水。有一滴恰落在她的颈子里,一阵彻心的凉。她逃似的快走了几步,却一脚踩进了一摊污水里。
这时却听见人朗声大笑。在巷道的尽头,一个衣着暴露的女人,正倚着门,以挑畔而戏谑的目光看着她。女人穿着极短的皮裙,上身是一件紧身的背心。领子很低,露出了深长的乳沟。尽管妆画得很浓,似乎并未遮住不小的年纪。女人的身后是粉色的灯光。一个旋转的招牌,上面写着“欣雅发廊”。杜雨洁没有勇气和她对视,而是咬紧了牙关,更快地走过去。她在心里狠狠地说,聂传庆,这些都是你带来的。
她远远注视着聂传庆的住处。这个出租屋似乎比周围的更为破落,或许是租金便宜。墙上的混凝土剥落,露出了内里斑驳的砖色。有好事的人,便沿着砖石的轮廓,画了一些猥亵的图案。旁边有许多的文字,是他人对他想象力的褒赏。她很确定,聂传庆是住在一层最右手的房间。因为每当他走进门洞,这个房间的灯便亮了。但是,窗户上总是蒙着很厚的窗帘,几乎只能看到人的剪影。她有时会看到一个男人,靠着窗子很近,过一会儿,便走开了。这是第五天了,她对这剪影已十分熟悉。并未有第二个人出现。
房间里的灯,终于灭了。杜雨洁没有转身离开,她觉得有些虚脱。这—周,每当她与聂传庆分手,便悄悄叫上一辆出租车,跟在他身后。当进入城中村,聂传庆骑着车如鱼得水,她便跟丢了。两天后,她终于成功地跟到了这里。她像一个并不精明的猎手,以兢競业业的方式,想要成就自己的事业。她知道,自己需要的是耐心。
她看到房间的灯灭了,月光便浮现得清楚。聂传庆的女式自行车倚着墙,锁在一只消防栓上,泛着好看的蓝色。她忽然觉得,这辆车与自己有着某种隐秘的联络。想到这里,她的鼻子猛然一阵发酸。
回到家时,客厅里暗着灯。电视却热闹着,《状元媒》里的一段二黄原板。雍容华贵的柴郡主,此时是一派小女儿态。“自那日与六郎姻缘相见,行不安坐不宁情态缠绵。”父母皆爱薛亚萍,是因她得张君秋的真传。年纪虽大了,骨子里的娇媚,却分毫未减。行腔之圆润,舞表之迭转,一气呵成,生生将一众新生的青衣与花衫比了下去。杜雨洁呆呆地看,忘记了换鞋,就这么木杵杵地站在了原地。endprint
沙发却发出皮革摩擦的响动。她听见母亲的声音:你陈叔叔给你做了酱肘子,不用热了,凉的吃得筋道。
杜雨洁的眼睛适应了光线,才看到沙发上多了一颗花白的男人的头,紧紧挨着母亲。挨得如此之近,理直气壮。
她张了张嘴,感到唇齿间磕碰一下,终于将话吞咽了下去。
高跟鞋落到了地上,“啪嗒”一声响。薛亚萍一个亮相,眼神中的凛冽,划破了黑暗,在杜雨洁的心尖上轻轻一挑。
当雨大起来的时候,杜雨洁还保持着无动于衷的姿态。
这个周五聂传庆照常在少年宫上课。但杜雨洁没有去。她说她要和同事们去看图书馆系统的老干部合唱汇演。事实上,在演出进行到大半,她溜了出来。这时离聂传庆的课程结束,还有四十分钟。
她确信自己可以在这男人回家之前,等在那里,令他毫无戒备。
当她站得脚感到肿胀的时候,她看见聂传庆走进了出租屋,孤身一人。
雨大起来。在这个月朗星稀的夏夜,突然下起了雨。密集的雨点一些落在了杜雨洁头顶残破的石棉瓦上,铿锵作响。一些却打在了她身上。她走出去,站在雨里。空气中迅速地发出了尘埃落定的土腥气。脚下的积水,在她的视线里漫溢出来,混合着腐臭的、不知名的毛发,悄然涌动。她站在雨里,看着那扇蒙着厚厚的窗帘的窗户。冰冷的脸上,不知为什么,有滚热的东西流淌下来,如此不合时宜地顺着她的鼻梁、面颊、下巴,流淌下来。杜雨洁看到,那扇已经灭了灯的窗户,重新亮了起来。
她看见聂传庆出现在门口,撑起一把伞。他快步向她走过来,拥住她,推着她走进了出租屋。
他们沉默地站着,聂传庆给她递过来一块毛巾。这男人只穿了一条短裤,露着清瘦赤白的身体。鱼白色的四角裤上有一块焦黄的污迹,在靠近裆部的位置。她埋下头,墙角里的一只拖鞋提醒了她。她的眼神游荡了一下,在这个狭小的房间里头。
为什么这么做?她听见男人说。
楼上突然发出巨响,似乎是不懂事的孩子无来由的蹦跳。头顶的灯泡抖动一下,昏黄的光晕,在她对面墙上起伏。她将自己的声音压得很低:所以,你早就知道。
男人点点头,给她倒了一杯热水,放在她手上。打开抽屉,抽出一支烟,点上。她并不知道他原来抽烟。他的嘴里从来没有一丝烟味。食指与中指间,没有异样的痕迹。原来他抽烟。她看见一缕蓝色的烟雾缓缓地升起,慢慢消散。
她开始呜咽。他走过来,轻轻揽住她,把她的头靠在自己身上。她的耳廓印在他的胸膛上,那里生着浅浅的细毛。一阵痒。
聂传庆拿起毛巾,擦她淋湿的头发,然后低下头,吻了一下。她听见男人的呼吸变得急促。他突然抱紧了她,几乎令她透不过气来。他簇拥着,将她使劲推倒在身后的床上。她看着方才面目平和的他,眼睛发出猩红的颜色。他开始剥她的衣服,一边在嘴里骂着脏话。在她还未有气力表达惊异的时候,他已经以粗鲁的方式进入。
她在心里长叹了一声,接受了眼前的突如其来。在他凶狠的撞击中,她看着左右摇晃的灯泡,似乎渐被催眠。她合了一下眼睛,再睁开。光晕中出现了一个黑洞,无限止地扩张,渐渐接近她。触碰了她一下,却忽然间消失,了无痕迹。男人的脸上,呈现出不可思议的表情,在享受她的包裹,同时间有惧色。他的呻吟变得粗重,如同遭受了鞭打。冷战般抽搐,戛然而止。
一切结束,房间里的景象才在她眼前渐渐清晰。她首先看到了床边的钢琴,在这逼仄的空间里,不合情理的大与堂皇。琴凳上有几件脏衣服。她挣扎了一下,坐起来。她看到钢琴上摆着一张照片,上面是一个女人和孩子,神情亲密。这男孩她见过。女人生着洁净的额头,和孩子一样长相甜美,似曾相识。她怔怔地看,目光苍白。男人伸出长大的手,将照片放倒,用空洞的声音说,她不配和我儿子在一起。
他将灯熄了。两个人躺在黑暗里,她不禁向靠墙的一侧挪动了一下。她揣测着身边人的轮廓,陌生而可疑。他坐起来,摸黑又点上一支烟。烟的光色在夜画出一道优美的弧,如同萤火。
杜雨洁被一种异常的声音惊 醒。她揉揉眼睛。这时是凌晨,她仿佛从窗帘缝隙中看到了一点光。她打开灯,看了看手表,发现聂传庆不在房间里。
声音又出现了。她屏息辨认,这声音断续而有规律,好像从墙角的方向发出来。开始有些怯生生的,渐而清晰,是一种持续敲击金属的声音。而杜雨洁很清楚,这是这一层的最后一个房间。声音应该不是来自邻居。
这样想着,她心里有些发毛。然而,这敲击声对她构成了吸引。她下了床,在空气中聆听,接近声音的方向。是的,是墙角。那里有一个简易的衣橱。宜家里卖的那种,铁丝架上罩着厚尼龙布,上面印着喜气洋洋的米老鼠。她走过去,试着将衣橱移动了一下。衣橱比她想象得要重一些。她使了一把力,终于搬开一角。人却静止在那里。
衣橱后,是一个半人高的洞。
非常规整的四方形,上面有一 道铁栅门。这门上有新鲜的水泥的斑点,装上去应该不久。靠近门的右下方,伸出了白铁皮的烟囱管道。门闩上挂着一把密码锁。
杜雨洁输入了这个房间的门牌号,没有反应。她并没有太多有关这个男人的数字。她犹豫了一下,准备放弃。敲击声在继续。
杜雨洁闭上眼,让自己平静下来。她终于重新输入了一组数字。锁开了。这是她与那个男孩相见的日子。聂传庆说,这一天是他儿子的生日。她慢慢打开了门。
响声停止了,四方形的洞里,隐隐地透着光。她将头探进去,有些畏缩。但几秒钟后,她将脚也伸了进去。试探间,她的脚触到了一架梯子。她沿着梯子攀援而下,小心翼翼。她拿不准这梯子的长度,如同深井。在她这样想时,脚却已经踩实,落在了地面上。
她看到另一扇门,那是稀微的光源。她轻轻推开。一股强烈的湿霉味混着不知名的腥气,击打了她的鼻腔。她同时间看见了那个女孩。
―只用于野外远足的节能灯,泛着幽幽的蓝。尽管嘴巴被堵住,杜雨洁还是一眼认出,这正是近日里失踪的姑娘。她抬起头,看着闯入的女人,眼里有微弱而惊恐的光芒。女孩被捆缚着,戴着沉重的脚镣与手铐。脚镣的一端被锁在墙上,如果可以称之为墙的话。这是一堵被混凝土浇筑得凹凸不平的立面。女孩以很别扭的姿势,抬起胳膊,敲一敲头顶的白铁烟囱。杜雨洁知道了声音的来源,同时意识到,烟囱,是这里与上面连接的通风口。
女孩将细弱的胳膊,重新缩进了肮脏的男人汗衫里。汗衫的下摆上有污秽的血迹,已经发了黑。她的下身赤裸着,一双腿异乎寻常的苍白。
这个洞穴只容一个成人半曲身体进入。杜雨洁猫下腰,走进去,脚底却滑腻地响了一下。她低下头,发现是一只避孕套。
她收回目光,心里一阵疼。她走过去,将女孩嘴里的布取了出来。女孩虚弱地看她一眼。杜雨洁说,为什么?
女孩眼睛死灰复燃一般,闪了一下。她轻轻地说,谢谢你,我只是不想这样死。
杜雨洁使劲地拉扯女孩的脚镣,十分结实。她说,你等着,我上去拿手机,我们报警。
在这时她听到了隐隐的钢琴曲声,《水边的阿狄丽娜》。那是她的手机铃声。某次在聂传庆教课时,她录下的。
她慢慢回过头,看见男人面无表情的脸。杜雨洁仔细看着这张脸,似乎在辨别和确认,她问,为什么?
为什么?我也想问为什么。男人的声音没有一丝起伏,你说为什么,她老子好好地要抢别人的女人,还有别人的儿子。
杜雨洁的嘴唇抖动了一下。她突然想起,为何照片上的女人如此眼熟。她想起来了,前年的绩效改革会议,市领导视察图书馆,年轻有为的副市长一一与员工握手,他旁边站着一个含笑的女人,笑容异常甜美。
聂传庆环顾四周,轻描淡写地说,这个洞我挖了整整一年,却只用了两个月,太可惜了。他伸出长大的手,在墙壁上抠了一下。一些泥土落下来,发出簌簌的声响。女孩退缩,一点点地挨近了杜雨洁,轻轻地唤一声,阿姨……恍惚中,杜雨洁伸出手臂,想要搂住她。只一剎那,女孩迅速将胳膊环住了她的颈子,手铐的铁链,深而狠地勒进了她的皮肤。
她动弹不得。男人爬过来,用一只注射器,扎进了她的静脉。
迷离中,她听见男人以十分温存的口吻,对女孩说,这下你满意了?
是的,她再次看到了那个黑洞,在光晕中浮现出来,扩张,渐渐靠近。黑洞触碰了她一下,这回没有再躲开,而是无穷尽地,将她深深包裹进去了。
(选自《作家》2015年第2期)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