选择性失忆:论大田洋子的《樱之国》

2015-05-26 10:02李炜
日本问题研究 2015年1期

李炜

摘 要:《樱之国》是日本著名原爆作家大田洋子在侵华战争期间创作的讴歌战争的获奖作品,而这部奠定了大田洋子作家地位的长篇小说,不仅长久以来被中日学术界摒弃在研究视角之外,连大田洋子本人在自己编制的年谱中也以“选择性失忆”的方式对其只字不提。文章以这部曾被刻意遗忘的作品为研究对象,在论证其创作动机的基础上,揭示这部作品在战争的特殊历史背景下顺利获奖的内在原因,分析文本内体现出的当时日本人普遍持有的好战心理及对华殖民心态。

关键词:大田洋子;樱之国;恋爱小说;选择性失忆

中图分类号:I3/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4-2458(2015)01-0072-09

引 言

一提到大田洋子,大家首先想到的是她的一系列原爆作品。1945年在广岛亲身经历原子弹爆炸后,大田洋子陆续发表了《尸之街》《人间褴褛》《半人间》《夕风的街道和人们》等系列作品,逐步确立了她作为“原爆作家”的地位,并于1952年和1954年分别获得第四届“女性文学者奖”与“和平文化奖”。不过,大田洋子并非在战后靠“原爆文学”一举成名的作家,战前就开始在文坛上崭露头角,侵华战争期间更是凭借《海女》和《樱之国》两部获奖作品成为了红极一时的流行作家a。

中国最早对大田洋子的作品进行译介的是周作人的长子周丰一,曾在1957年翻译过短篇小说《广岛的一家》,之后大田洋子的其他作品被陆续译介到中国,但选译对象皆为她的原爆作品b。在学术界,除了禹宗钦发表过一篇《从〈残丑〉看大田洋子的“受害意识”与反战姿态》的论文外,尚无人专门研究大田洋子,只会在论述战后日本文学或女性文学的文章中略有涉及,而且都只会提到她的原爆文学。

日本学术界对大田洋子的研究在21世纪之前主要分为两类:一类是传记或回忆录性质的著作及论文;一类是关于原爆文学的论文。进入21世纪后又增加了一个新的领域,即对大田洋子战时文学的研究。这一现象出现的主要契机是ゆまに书房出版的《近代女性作家精选集》及《“战时下”女性文学》丛书中收入了大田洋子的部分战时作品,这些作品的复刻再版,让原本被遗忘的文本再次进入人们的视线,同时将研究者对大田洋子的关注点从原爆文学扩展到了战时文学。水岛裕雅将大田洋子定位为“战时下代表性的女性作家”[1]。江刺昭子将大田洋子看作“生产文学及大陆文学的旗手”[2]。诸冈知德评价《樱之国》中存在着“变奏为浪漫主义的侵略主义”[3]。

尽管日本学术界已经开始注意到大田洋子在侵华战争时期的“突出表现”,但依然存在几点不足:第一、关注度并不高。就目前笔者视野所及,只发现上述三位学者在相关论文中涉及到了大田洋子的战时作品;第二、缺乏专门的个案分析。单就《樱之国》而言,尽管先行研究对文本中体现的战争观进行了客观批判,但没有对文本进行整体的解读及分析;第三、缺乏对文本内中国叙述的研究。先行研究主要关注的是文本内的“日本人”,忽略了文本内的“中国人”。因此,此文将在论证《樱之国》创作动机的基础上,揭示这部作品在战争的特殊历史背景下顺利获奖的内在原因,分析文本内体现出的当时日本人普遍持有的好战心理及对华殖民心态。

一、《樱之国》的诞生

大田洋子(1906年—1963年)出生于广岛,1918年考入私立进德实科高等女校,毕业后在实业补习学校担任教师,后辞职成为广岛县县厅的打字员,在那里结识了她的第一任丈夫藤田一士。1928年1月,大田洋子离家出走只身来到大阪,一边作女招待一边从事文学创作,并给东京的杂志社投稿。

1929年,大田洋子的短篇作品《圣母在黄昏》被《女人艺术》6月号录用,这对她来说是一个重要的转折点。由长谷川时雨创办的《女人艺术》热心发掘新作家,林芙美子、元地文子、矢田津世子、松田解子等女性作家都是通过《女人艺术》走上文坛。长谷川时雨高度评价了大田洋子的能力,并将她从大阪叫到东京。从1930年到1932年《女人艺术》停刊,大田洋子一般两三个月内就会有一篇小说或随笔在上面发表。当时的日本文坛正盛行无产阶级文学,大田洋子创作的作品也几乎都以酒馆或舞厅为舞台,在那里工作的女主人公突然有一天阶级意识觉醒,开始反抗酒馆主人或者成为共产党的共鸣者,或许她认为只有这样才能让人感觉是正统的无产阶级小说。后来无产阶级文学遭到镇压,特别是满洲事变之后,无产阶级文学作家逐渐丧失了活动场所,此前一直“随波逐流”的大田洋子顿时失去了创作方向,陷入了近五年的创作低迷期。

1936年2月,大田洋子与国策公司社员黑濑忠夫结婚,但一年后婚姻再次破裂,大田洋子的生活很快陷入困境,“连房租都付不起,也没有生活费,只好让家人寄钱,或者卖掉手上的衣物度日”[4]。后来大田洋子的母亲来到东京与她同住,两人靠母亲的存款勉强维持生活。为了扭转这种局面,大田洋子全身心地投入到写作之中,并于1938年初完成了她的第一部长篇小说《流离的岸》,然而,当时没有任何一家出版社愿意为她出版。在极度失意的状态下,大田洋子撰写了《海女》参加《中央公论》的悬赏小说评选,随后又计划参加《朝日新闻》举办的长篇悬赏小说的评选。朝日新闻为了发掘无名的新人,从明治末期开始举办悬赏小说的评选活动,田村俊子、吉屋信子、三浦绫子等都曾参加并获奖。实际上大田洋子并非完全无名的作家,借她自己的话说,“只能算处在不高不低位置的意志消沉困苦不堪的作家”[5]。对大田洋子来说,接连两次参加面向新人的悬赏小说评选并不是件光彩的事情,但为了重新站上文坛,她只能选择这种方式。

要想创作出有希望获奖的长篇小说,大田洋子面临的最大问题是缺乏相应的素材,因为当时的日本文坛流行“素材主义”,素材的好坏直接决定小说能否获奖。对此板垣直子曾在《现代日本的战争文学》中有专门论述,“1937年卢沟桥事变后,日本发动了全面的侵华战争,这对日本的文艺界产生了巨大影响。战争的爆发并没有令日本文艺界走向萧条,相反却带来一种畸形的繁荣。(中略)在这个时代开始流行所谓的‘素材主义,战争这一客观现实、因战争而变化的‘枪后社会、作为新增视野的满洲和中国大陆,这些因素导致‘素材主义的出现成为了必然”[6]。对于1938年的日本文学界来说,硝烟弥漫的中国成为了获取“时髦”素材的理想之地,在这种大环境的影响下,大田洋子最终决定来中国寻找素材。

另一方面,周围众多作家及朋友纷纷奔赴中国战场也在一定程度上促成了大田洋子的中国之行。自卢沟桥事变后,吉川英治、吉屋信子、尾崎士郎、岸田国土、三好达治、石川达三、立野信之等作家陆续被各大杂志社派往中国。杉山平助、大宅壮一、高田保、林芙美子、金子光晴、草野心平、小林秀雄、浅原六郎、丰田三郎、芹泽光治良、保田与重郎、佐藤春夫等作家、评论家纷纷进入中国采访[7]73-74。其中林芙美子既是大田洋子《女人艺术》时代的同人,又是她交往密切的朋友。1937年12月,林芙美子作为《每日新闻社》特派员第一个进入南京,1938年9月参加了汉口战役,成为“汉口入城第一人”。看到昔日的友人如此“风光”地活跃在中国战场及日本文坛,这对于原本争强好胜的大田洋子来说无疑是巨大的刺激。大田洋子在自传体小说《淡妆》中也曾明确提到,“朋友们误认为我的华北之行是为了追随已离婚的丈夫,却不与大量的小说家们频繁往来于中国联系起来”[8]。

大田洋子的中国行纯属个人行为,没有报社或杂志社的资金支持,所需费用只能靠母亲的资助。与那些来到中国后马不停蹄地去多个城市采访的“公派文人”不同,大田洋子只去了天津和北京两地。之所以选择这两个城市,笔者认为并非因为她对天津或北京有什么特殊感情。首先,从客观的交通条件来看,当时从日本来中国一般只有三条路径:一是直接乘船抵达上海;二是乘船抵达海河的河口大沽,然后从塘沽车站乘火车到天津或北京;三是先到朝鲜半岛的釜山,再乘坐火车经过京城(首尔)、奉天(沈阳)、山海关、塘沽等地到达天津、北京。大田洋子只是选择了其中的第二条路径。其次,京津地区在1937年已经完全落入日军魔爪,与当时炮火依旧的中国南方相比局势较为稳定。再次,从大田洋子的个人情况来看,她的老朋友坂本在天津报社工作,她的一位亲戚在北京经营汽车公司,她的第二任丈夫刚被公司派到北京工作。对于孤身一人前往异国的女性来说,当地是否有可依靠的友人应该是选择目的地的重要因素之一。

结束了在天津及北京一个半月的生活后,大田洋子创作了主要以天津和东京为舞台的长篇小说《樱之国》,这部作品给大田洋子的人生带来了巨大转变,1940年1月,《樱之国》获《朝日新闻》悬赏小说一等奖,不仅得到了1万日元的奖金使她摆脱了经济困境,同时奠定了她作为流行作家的地位。《樱之国》先是于1940年3月12日至7月12日在《朝日新闻》的朝刊上连载,10月发行了单行本,1941年又被松竹大船拍成了同名电影。那么,《樱之国》究竟是一部怎样的作品?在战时的特殊历史时期为何能够顺利获奖?

二、讴歌战争的恋爱小说

《樱之国》主要围绕几对男女的恋爱故事展开,人物关系错综复杂并互相交织在一起。女主人公驹光的父母(父亲:驹赖之介;母亲:操)在天津已经生活了二十多年,驹赖之介是设在天津日租界的专门招收中国儿童的小学校校长,一直将两个女儿驹秋子和驹光寄养在东京的亲戚笹间贤太家。

驹光的好朋友矢岛新子是一名曾受过笹间贤太经济资助的医学院女大学生,和笹间贤太的私生子笹间三郎是恋人关系。三郎去了中国战场后一直杳无音讯,新子终日处于焦急不安之中,于是驹光为了朋友专程从东京赶到北京,去找与三郎关系密切的高岛聪一打探消息。高岛聪一是驹赖之介的外甥,就职于天津的《北支公报》,因工作关系有时会住在北京。驹光与聪一在北京的会面就是《樱之国》整个故事的开端。

驹光此次的中国行并没有打听到三郎的消息,新子的母亲一直不赞同女儿与三郎的交往,托人介绍了一位医学博士。当三郎饱含真情的信件终于寄到新子家时,却被新子的母亲藏了起来,在等待中逐渐失望的新子最终决定接受那桩婚事。男主人公高岛聪一原本爱慕姐姐驹秋子,但在与妹妹驹光的交往中逐渐喜欢上了她,最后两人在樱花盛开的季节回日本举办了婚礼。除此之外,《樱之国》中还出现了曾经与聪一交往并希望与他结婚的艺妓菊奴,还有驹秋子一见钟情的陆军步兵少尉引田理平等人物。

整体而言,《樱之国》主要围绕着笹间三郎与矢岛新子的恋情、高岛聪一对驹秋子的感情、驹秋子与陆军步兵少尉引田的恋情、艺妓菊奴对高岛聪一的感情、高岛聪一与驹光的恋情展开,表面看来只是一部人物关系错综复杂的恋爱小说。

与描写战场上“浴血奋战”的“英勇战士”相比,《樱之国》似乎并不符合日本战时体制下对文学作品的要求。而《朝日新闻》在1940年2月4日的版面上高度评价《樱之国》:“在前所未有的事变下,作者以女性少有的坚韧,用富有生机的笔调,描写了身心受到锻炼的年轻人以及高昂的国民情感,他们在日本和中国大陆迸发出了火花,并实现了相互交流,是符合战时下家庭小说的优秀作品”[9]3-4。在那个时期度过少女时代的人甚至会说,“看了连载在《朝日新闻》上的《樱之国》,主人公们的生活方式让我内心激动无比,我会将其作为生活的指针”[9]1。那么,《樱之国》中究竟塑造了哪些让年轻读者感动的“榜样人物”呢?

首先,看《樱之国》的女主人公驹光。她被塑造成了一名意志坚定、心地善良、处处为朋友着想的“完美”女性。对于战争,驹光基本上全盘接受,当姐姐秋子抱怨“因为战争女人的命运也被打乱”时,驹光却坦然地说:“有些时候也有因此而得到幸福的女人”[10]5。而对于日本不断侵占中国领土的行为,驹光则感到无比的激动与自豪。当在天津的家中听到外面为庆祝武汉三镇陷落播放日本国歌时,“她迅速站起身,眼神中饱含着激情,侧耳倾听着旋律”[10]324。第二天与三郎的谈话中再次强调,“从来没有像昨天那样感觉日本国歌的旋律是那么优美” [10]326。

与驹光不同,矢岛新子最初被塑造成了一名柔弱女性,尽管深爱着笹间三郎,却在母亲的劝说下嫁给了自己并不喜欢的人,成为了普通的家庭主妇。然而,婚后不久丈夫便病死在了战场,结果原本一向柔弱的新子突然变得异常坚强,并且立志要成为优秀的医生,“梦想着有朝一日自己的技术能够对国家有用,如果需要的话,我会去任何地方,不管是贫民窟还是战场”[10]403。江刺昭子认为新子的剧烈变化“虽然缺乏说服力,却恰恰反映了当时日本政府对女性的期待,即一方面鼓励女性们早结婚多生孩子,另一方面为了弥补劳动力不足,希望女性能够代替战场上的男性担负起生产劳动或技术工作”[9]4。当时在日本政府希望女性协助战争的号召下,的确有大批女性走出厨房站上了工厂的生产线,甚至还有人走进了矿山,踏上了战场。

《樱之国》以驹光给新子写的一封信结束了整个故事,“在此我想反复强调,我们二人并非特殊的女性,在众多的女性中不知有多少新子和光的存在”[10]409。这里表现出了《樱之国》的一个主题思想:驹光、新子等女性都是“枪后社会”所需要的模范典型,在支持战争理解战争的前提下,既能生儿育女,又能代替男人参加生产。宫本百合子曾在《妇女与文学》中阐述道,“1937年7月以后,强大的力量开始支配作家配合战争,作家们在自身的文学中刻意营造生产的场面、农村的场面、移民的状况等肤浅题材,每个题材逐渐丧失了将生活的真实作为文学的真实来描述的可能性,无法体现现实社会”[11]。大田洋子亦是如此,她刻意让《樱之国》中的每位日本女性都以有能力配合战争的“完美”形象出现,却完全丢掉了生活的真实。

其次,再看《樱之国》中的男主人公高岛聪一。他是大田洋子以当时任《庸报》编辑局长的坂本桢为原型塑造的人物a。在《樱之国》中,聪一是绝对的战争拥护者,认为战争将一切都带入了绝对境地,他原本毕业于陆军幼年学校,但因病做手术截掉了一只脚,不得已放弃了当军人的理想。不过,就职于天津《庸报》(小说中改名为《北支公报》)的聪一在以另外一种不用枪支弹药的方式积极参与对中国的侵略活动,他的工作内容就是充当日本侵略者的喉舌,通过文化手段来欺骗蒙蔽中国人,一方面宣传日本军的力量“不可抗拒”,一方面把日本的军事侵略说成为了“挽救中国免于赤化”[12]。

另一名男主人公笹间三郎,原本性情怯懦缺乏勇气,后来作为翻译去了战斗最为激烈的山西前线。在大田洋子笔下,三郎通过战争的磨炼从“疯狂的恋爱者”蜕变成了有追求且意志坚强的青年,“现在我心中产生了比恋爱更加崇高、更加刻骨铭心的东西。我曾经缺乏精神依托,不清楚自己究竟在追求什么,就连谈恋爱紧紧抱着新子时依然不知道自己在追求什么,不过现在我清楚了”[10]128。大田洋子在此借助三郎的变化,强调战争将人的精神磨练到了最高境界,男人通过战争彻底改造了自己。

另外需要注意的是,聪一和三郎有一个共同的志向,就是要“建设”中国。聪一主张应该有更多的日本人来中国,三郎更是明确说,“在那充满老废味道的中国,我会像青春焰火那样工作!我要用年轻日本的男儿之血让中国返老还童”[10]294。武汉被日军攻陷后,当大多数日本人处于高度兴奋的状态时,聪一和三郎却露出了复杂的表情,“似乎在说是否做好了下一步建设的思想准备”[10]314。换言之,他们已经将自己当成了中国的“主人”,并且用“建设”一词取代“殖民”和“侵占”,以此掩盖日本侵略中国的实质。

与石川达三的《活着的士兵》、火野苇平的《麦子与士兵》等作品不同,《樱之国》中并没有描写硝烟四起血肉横飞的战场,也没有刻画英勇的士兵形象,而是选取了两个典型人物:一是无法亲临战场却以另外的方式服务于“圣战”的聪一,二是通过战争从“恋爱狂”实现完美转变并找到精神依托的三郎,而且两人都拥有“建设”中国的奋斗目标。作者通过塑造这两个人物,向读者传递了一个信息:既然身体残疾的聪一和本性懦弱的三郎都能以各自不同的方式为“圣战”服务,都要立志在中国进行轰轰烈烈的“建设”,其他的日本男人更是不言而喻。正如江刺昭子所说,“《樱之国》是一部完全领会了政府意图的作品,没有直接宣传国策,而是包裹了一层恋爱小说的外衣有意识地向大众进行渗透”[9]5。这应该就是《樱之国》能够获奖的主要原因之所在。

三、无名无姓的中国人

《樱之国》全篇共有20章,其中有7章以天津为舞台,2章以北京为舞台,1章以从神户到天津的轮船为舞台,剩下的10章以日本的东京或南京为舞台。然而通读全文大家不难发现,文中对中国人的描写极少,出场的中国人甚至连当配角的资格都没有,除了一名曾经留学日本的中国记者有名字之外,其余的都是无名无姓的“跑龙套”角色。在大田洋子笔下,似乎用“支那人”三个字就可指代这一庞大的群体,如果必须明确指称某个体时,只会用职业来冠名,如女佣人、男仆人、服务生等等。另外,文本中的中国人呈现出了话语权力严重丧失的现象,基本上只获得说两三个短句的机会,并且都是些无关紧要的话。萨义德曾指出:“对土著的表现依然明显的是具有意识形态的、有选择的,甚至是压迫性的,(中略)它有效地使对方沉默,把差别重新塑造成属性,它统治并表现由占领国而不是无所作为的土著居民塑造的世界”[13]。这句话完全适用于《樱之国》中对中国人的表现手法。为了便于进一步分析,笔者将整部小说中涉及到中国人的描写进行了分类汇总:

A:矮小呆滞的中国人

1、“女佣人表情呆滞,她忘了来客的名字。……不知什么时候摁了铃,女佣人走了进来,无表情地弯下腰”[10]20。

2、“只有在主人对他比较温柔的时候,男仆人那无表情的呆板面孔上,才会浮现出和人亲近的表情”[10]106。

3、“服务生端着菜来来回回多次,菊奴庆幸这个无表情的中国人听不懂日语”[10]115。

4、“花贩走了过去,被称为矮矬子的残废鱼贩子也从眼前走了过去”[10]256。

B:需要改造的中国人

5、“(聪一在报社训斥十多名中国记者)如果保持现有的生活方式,你们自己就会灭亡。不好好工作,还要求发工资。我曾试着先给你们发了工资,结果你们说工资高的人地位高,变得更加懒惰。这样的观念到底从哪里来的。只有在东京上过大学的两三个人在负责任地工作”[10]366。

6、“最近孩子们的素质在逐步提高,原来几乎每天都在校园里玩的赌博游戏减少了许多,原来只要有小贩来校门口卖吃的,他们全都会吃个遍,这个毛病也改了不少,父亲非常满足”[10]209。

C:被同化或奴化的中国人

7、“卖花的老人用清楚的日语问道:‘买哪个?”[10]24

8、“驹秋子和母亲双手拿着礼物从学堂前走过时,中国的孩子们一起摘下帽子,冲她们鞠躬,那是日本式的行礼方式”[10]33。

9、“居留民团的庆祝活动(庆祝武汉陷落)非常盛大。还来了许多手拿五色旗和日本国旗的中国人。(中略)在庆祝的花车上,有几个头缠红扎带的中国人”[10]322-327。

通过上述引文,首先可以看出大田洋子在《樱之国》中反复使用“无表情”等词汇来形容中国人,表情呆滞,行动缓慢成了描写中国人的“套话”。按照以色列符号学家吕特·阿莫希所下的定义,“套话”就是人们“思想的现成套装”,亦即人们对各类人物的先入之见[14]。王向远在其著作《日本对中国的文化侵略》一书中提到,在日本侵华的历史背景下,日本学术界热衷谈论和研究所谓的“支那国民性”,其中不少“研究者”露骨地表现出服务于侵华的险恶用心,将人性中一切负面和丑恶的东西强加于中国人的“国民性”中,恣意描写自己心目中的丑恶的中国人形象,中国及中国人在他们笔下成了堕落的泥潭和罪恶的渊薮[7]362。在这种环境影响下的大田洋子,来到天津后并没有与中国人有过深入的接触,而是直接用“思想的现成套装”去刻画作品中的中国人,在这些充满贬义的“套话”背后,也同时叠印着大田洋子作为一名日本人的傲慢与自豪。

其次,大田洋子在展开叙述时,始终带着中国/日本截然二分的“他者”意识,在叙事过程中充斥着矮小化、卑微化、他者化的中国人形象,同时又会有意识地塑造出正面化、传奇化、甚至绝对化的日本人形象。比如文中描述了聪一在报社训斥手下中国记者的场景,对中国人的这种贬损化叙述与对日本人的褒扬化叙述,实际上在一个隐形层面上赋予了侵略者以文明国度向非文明国度发动侵略战争的“正义”,因为对于以文明人身份自居的日本人来说,殖民地的中国居民以懒惰、落后、卑微的形象出现才合乎逻辑,否则日本就完全没有必要通过殖民手段来履行自己所标榜的“文明使命”了。在大田洋子笔下,对中国人颐指气使的日本人实际上是中国人的“恩人”,正在力图改造中国人的懒惰性。中国孩子表现越来越好,原有的坏毛病逐渐改掉,这一切也都是日本老师“谆谆教导”的结果。

再次,连街头的卖花老人都能口齿清晰地说日语,意味着日语及日本人在天津已拥有了支配城市居民日常生活的强大力量。而手拿日本国旗为日本攻陷自己国家的城市庆祝的中国百姓的出现,既在延续着当时战争文学中频频出现的“日支亲善”的童话,也在讥讽中国人的“亡国性”。殖民地文学评论家川村凑曾这样批评日本作家的通病:“他们并没有看到中国人(比如作为苦力的满人等)拥有固有的文化风俗,没有意识到他们并没有被同化,(中略)因此总是缺失一些要素”[15]。大田洋子亦是如此,她没有看到也不想看到中国人拥有的独特文化及国民气质,从而遗漏或者说忽略了作为被殖民方的中国人在政治、文化、语言等方面与作为殖民方的日本人之间的角逐与葛藤。

在侵华战争这一特殊的历史时期,中国人形象成为了日本军国主义宣传战略下的社会集体想象物,这既反映出当时日本法西斯主义意识形态的强烈渗透,也反映出日本军部对文学创作规则的强制性干预,同时作家本人趋势功利的思想也发挥着不容忽视的作用。大田洋子虽然不受军部的直接干预,却在趋势功利思想的作用下主动去附庸和迎合日本的主导意识形态,使她丧失了作家应有的客观性及自由创作的精神,积极自觉地成为了日本军国主义的宣传工具。大田洋子笔下的中国人形象完全符合日本当局对中国书写的“期望”,战争没有给中国人带来灾难,具有“亡国性”的中国人正在日本人的“教导”下逐步改进,这一切都给日本侵略中国提供了一个看似合理又冠冕堂皇的理由。

结 语

综上所述,大田洋子来中国只是为了个人利益,并非带着协力战争的明确目的,但最终结果却是在为日本军国主义的侵略战争服务。对战争狂热的煽动、对战争性质的颠倒、对中国现状的歪曲描写、对中国民众的丑化,成为了大田洋子与所谓“笔部队”作家们的共同特点。

《樱之国》曾给大田洋子带来空前的荣誉,然而,战时的荣光成了战后的污辱,战后的荣光受到了战时亡灵的威胁。随着战争的结束,大力讴歌战争的《樱之国》成了大田洋子希望彻底抹去的污点,即便在她自己编制的年谱中也故意对其只字不提。对于战争期间遭受的痛苦记忆,人们一般不愿再去回忆,这本无可非议,但大田洋子采取的方式并非“全部失忆”,而是“选择性失忆”,虽然对自己曾经协助战争的事实“彻底失忆”,却对日本遭受原子弹爆炸的事实记忆犹新。

《樱之国》的复刻再版,为我们提供了研究这部曾被遗忘的作品的机会。正如王升远在《关注侵华时期日本文化人的涉华创作》中所说,“一般意义上的传世名作固有其特有的艺术价值,而通过钩沉索隐,使出自名家之手的‘弃作、评论界的‘弃儿得以复位,探明其背后的‘难言之隐,并在此基础上进行再评价与再认识,甚或有更大的意义与价值”[16]。由于笔者水平有限,仅希望此篇拙文能够起到“抛砖引玉”的作用,希望能有更多的学者秉承“拒绝遗忘”的原则去关注那些被“选择性失忆”的日本文学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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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责任编辑 孙 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