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世英
疑 惑
铁路局书法大赛获奖名单里,赫然印着“穆斌”,我们段穆副段长的名字。
这让我想起三年前的一个傍晚。
那天,吃过晚饭,太阳还没有落山,闲来无事,我坐在办公室“临池学书”。一张废报纸还没有写满,屋门儿“吱咛”一声开了,穆斌段长趿着拖鞋走进来:“呵!有工夫啦!练了多长时间了?”我眼瞅着自己写的那歪歪扭扭的毛笔字,实不配这过誉之词,脸上发烧,不自然地笑了。
他在我对面坐下来,挽了挽袖子,接过羊毫,稍一停顿,便草书写下了“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几个大字,并鼓励我要“坚持数年”。我激动地不住点头。时至今日,我看了他书写的那遒劲潇洒的条幅仍自愧不如。这会儿,看到穆斌段长获奖了,我能不高兴?
在我印象中,穆斌段长和蔼可亲,没有架子。可也有人说他脾气怪得很,容不得别人说一个“不”字。在一次新职司机学习会上,即将退休的运转主任老赵在讲完“怎样做一名合格司机”之后,鼓励大家说:“眼看着我们老了,成废物了,你们年轻人要干出个样子来!”穆斌段长马上接过话来,用手指着自己的鼻子说:“我是废物?我是废物?!”赵主任看他认了真,赶紧说:“我是说自己,不包括段长。”才算了事。
事后人们才明白,穆斌那次着急,是赵主任无意一句话戳了他的痛处。当年,他考上司机,跟着别人学了几个班之后,单独头一趟车,返回途中放单机,闯了进站信号的大红灯。那天是农历“二月二”龙抬头的日子,正好是穆斌段长和妻子的结婚纪念日。他只顾兴高采烈地给副司机和司炉讲自己的恋爱过程,三个人都扭脸朝司机室里说笑,嘻嘻哈哈,间断了瞭望,根本没看见进站信号机显示的红色灯光,火车头晃晃悠悠、大大咧咧地闯进了车站。
穆斌段长跑车的时候,有次出乘回来,司炉交班前照例检查锅炉“易熔塞”,他把铁锹伸进炉门,从锹头上放着的小镜子里看到锅炉顶板上的“易熔塞”轻微喷水汽,不仔细看很难发现。蹲在一旁歪着头瞅了好长时间的穆斌段长,果断地接过司炉手中的铁锹,一口气向炉内填了不下十几锹湿煤,退完勤,下了班。等接他们班的乘务员跑一趟车回来,又来接班的乘务员发现“易熔塞”泄漏,只好消火修车。“易熔塞”泄漏,是锅炉水位瞬间低于警戒线,锅炉顶板露出水面被炉膛里的火烧熔的。锅炉长时间缺水就会爆炸,导致车毁人亡。接穆斌段长班的哥仨在全段乘务员大会上做检查,并扣发半年生产奖。穆斌段长他们,神不知鬼不觉地混过去了。
午饭时,餐厅里遇见穆斌段长。我说:“穆段长,你的书法获奖了,得的什么奖?”穆斌段长一愣怔,夹着一块带鱼的筷子停在半空,旋即,那片带鱼便轻轻地放入口中。他微笑着说:“现在奖品还没到手呢!”没等我问他寄去的是什么字,他快速扒拉完饭盒里的米饭,人早已不见了。
也就是过了十来天的光景吧,入夜,我又在办公室“临池”,门儿“吱咛”一声开了,穆斌段长走进来。他手里拿着一杆“大白云”,那晶莹剔透的有机玻璃笔杆在日光灯下一闪一闪的。
“我的奖品是两杆大白云,送你一杆!”我受宠若惊,还没来得及说句道谢的话,穆斌段长说:“不耽搁你了,我还有事!”便匆匆地走了。
要不是一次偶然的机会,我还蒙在鼓里。邂逅路局文联秘书长,我与他谈起那次书法大赛。我说:“我们穆斌段长还得了个三等奖呢!”秘书长说:“那个穆斌不是你们段的。”
出 差
一阵紧似一阵的咳嗽声把他从朦朦胧胧中惊醒。他看见蜷曲在中铺上的她左手按在胸口上,极度的咳嗽涨得她白皙的脸颊通红。
他赶紧从上铺下来,接来一杯水,轻轻推她一下:“喝杯水吧。”她慌忙欠身起来接过杯子,脸上罩着一层淡淡的羞色。她掩饰着说:“这几天不舒服,可机会错过了太可惜!”他心领神会地点点头。
开班那天,就像预先约好了似的,一张双人桌后面,左边坐着他,右边坐着她,相视一笑,笑出一片和谐。
人呐,真的说不清!他和她认识,也是在学习班上。他老成稳重,她文静内向,初次相见,彼此像遇见阔别多年的同学、挚友。尤其是他,望着面前鲜活生动的她,就好像在哪里见过似的,要不,那相貌、举止、言谈等等,怎么那么谙熟?
舞厅里,随着悠然飘然的乐曲,同来参加学习班的两男两女,说说笑笑,轻松自如地旋进舞池,潇潇洒洒地舞起来。座位上只剩下他和她。“你怎么不跳舞?城里的人有几个不会跳的?”他问。“我生在农村,父亲内退,我顶替上的铁路。”她淡淡一笑。
“你爱人在哪工作?”她问。“在大田里。”他说。“在老家?”她惊讶地望着他,“离家远么?”“下了火车,倒汽车,四个小时吧。”“忒不方便啦。”她怅然叹道,“老人、孩子、还得种田,你爱人不容易!”他不置可否地叹了口气。
舞会散了,人们说笑嬉闹着涌出舞厅,落在后面的他和她默默地向招待所走去,谁也没说一句话。
游泳池里,他尽情戏水,一会儿蛙泳,一会儿“狗刨”,让人惊奇的是他还能一动不动地长时间仰躺在水面上,就像睡着了一样。
她羡慕地望着他。她只能在水中潜不大一会儿,游很短的距离。见她踌躇,他说:“你往前游,我接着你。”受到鼓舞的她,竟忘了自己那两下子,真的向着他游来了。为了让她多游一段,他还悄悄地向着深水里退着。她呼吸急促,游得很吃力,实在没力气了停下来的时候,脚底下却够不到池底了。眼看池水就要没过她的头顶,他箭一般游过来,伸手轻轻托起了她。她一把搂住他的脖子,身体整个儿依偎到他的怀里,吓得脸色煞白。他第一次与妻子以外的女人有肌肤之亲,显得十分慌乱。他带着她急急地游出深水,放下她,一个“猛子”潜进水里没了踪影。到了浅水的她,恐惧没有了,才意识到害羞,苍白的脸儿泛起了红晕。
他们转了“外八庙”和避暑山庄。回来的时候,车上特别拥挤,好不容易找到一个空位,他让她先坐下了。转了一天,他们都很累,确切点说,他比她更累。走进避暑山庄,她穿着高跟鞋已是举步维艰,他帮她提着包,整整提了一“庄”。途中,上山下坡,有时候拉她一下,搀她一把,她心里涌起了初恋时的感觉。她用手捅捅他:“哎,你坐这!”她往里紧了紧,给他让出点地方,他就坐在座位头上。“哎,咱俩换换吧,你坐里边!”她坚持让他坐到里边。他侧身向着她,她就斜靠在他怀里,他宽阔的胸膛成了她缓解一天疲劳的“沙发椅”。
学习班结束了,有种难以割舍的情感缠绕着他们。他和她紧挨着坐在一起,有说有笑,亲亲热热的。任何一位旅客都不会怀疑他们是一对恩爱小夫妻!
列车徐徐停了下来,靠在站台边。一位身材伟岸的男子站在站台上,那男子身高和他不相上下。他那炙人的目光透过车窗玻璃热切地搜索着车厢内。
她从他手里接过提包迫不及待地下了车,几乎小跑着奔向站台上的男子。
男子半抱半拥着她朝出站口走去,她竟然忘了向站在车门口和她告别的他说一声“再见”。
若干年之后,他妻子的一位同学来他们家。朋友看见他和她在避暑山庄游览时的照片,问他的妻:“你什么时候去承德转了一圈?”妻子怅然地说:“你仔细看,那上面有我么?”同学摘下相框看了很长时间,而后说:“相上的她长得多么像你!”
最后一个冬天
儿媳紧紧攥着她的手,泪水爬满了双颊。
看她昏沉沉的似在梦乡里,儿媳心里好难受!
走进这个家庭二十多年了,儿媳和她仍然很陌生。
孙子刚生下来的那年,儿媳奶水不多,主要是儿媳嫌喂奶麻烦,夜里又睡不好觉。孩子不到半岁,就把奶断了。孙子饥一顿饱一顿三天两头闹病,她心痛了,让他们把孩子送到乡下。孙子该上幼儿园了,才回到城里。
年近八旬的她,一个人生活。入冬前,儿子说什么也要把她接到城里,儿子说:“娘啊,哪怕就住一个冬天,暖和了再回来。”看着年近半百两鬓染霜的儿子说着说着都哭了,她只好答应了。
刚来时,她不习惯。孙子大学毕业去了外地,儿子跑车,没有准点,媳妇上班,晚上才回来,家里就剩下她一个人。从北面的厨房走到南面的阳台和老家的院子差不多一般长,她走过来走过去,不知道走多少遍才过完这一天。
周日早晨,她对着墙上的镜子梳头。儿媳走过来,冷冷地说:“你看,从你来了,地上到处都是白头发。你梳好头,把地扫一扫,这么点活还能累着你呀?”她蹒跚着把白头发缓缓地扫到簸箕里,又颤颤巍巍地把簸箕放回厨房旁边的塑料筐上。她勤快了一辈子,在老家,总是把屋里屋外拾掇得干干净净。来城里两个多月来,不知怎的,她感到有点力不从心,手也懒了,坐在沙发上直打瞌睡。
楼下的邻居来借东西,她正在扫落到地上的头发。起身的时候,头有点晕,趔趄着退了两步,还是跌倒了。邻居说:“你在家里平平安安的就行了,别管那么多。”她无意间说了那天的事,邻居听成了“能累死你呀”,觉得她儿媳有点过分了,背地里说了儿媳。儿媳回家把她好一顿数落,儿子回来了又极力澄清自己。儿子安慰娘说:“她说话难听,说起来只图自己畅快,不管不顾。娘你可别往心里去呀。”儿子和儿媳说:“娘都这么大年纪了,以后说话注意点!人哪有不脱发的?伺候老人,你扫扫不应该吗?”这次儿媳没有吱声。
临近年底,忽然有一天,她吃了东西就吐。儿媳赶忙找来社区服务站的医生,给她输液。刚开始,输了液还能进些食物,几天后,输液也不管用了。
儿子和儿媳硬是把她送到医院,经过一系列检查,结果出来那天,她发现儿子眼圈红红的,儿媳眼里也噙着泪。她不知道是什么病,但心里清楚。往年肚里也时不时地痛过,她怕儿子知道了影响工作,自己悄悄忍了。这次发病,她痛得跪在床上,整夜不能入眠。她隐隐约约感觉自己熬不过这个冬天了。
孙子每天电话询问她的病情。儿媳说:“忙你的吧!不用你操心。”孙子说:“妈妈,是你给了我生命,可乡下是我儿时的乐园,奶奶是我生命最初的守护神啊!”听了孩子的话,儿媳心里一酸,赶紧放下了电话。
怕她吃不了医院的饭食,儿媳骑车从这个城市的西北角来东南角送饭。儿媳送来保温桶盛着的小米稀粥,软和和的饭菜,她多想吃点啊,可是刚喝了口粥,就吐了。
连续下了几天大雪,她听见儿子悄声说:“以后你别来送饭了,路上不好走,也耽误上班。”儿媳嗫嚅着说:“我请假了,你就让我每天来吧,在单位心里也不安生……”说着,儿媳背过身去擦着眼睛。她心里说:媳妇还是蛮孝顺的,心眼儿也好。一个锅里抡勺子,哪有勺子不碰锅沿的?
那天,儿子急匆匆走了,她和儿媳说:“芳啊,今儿个俺想回老家……”儿媳焦急地说:“病没好,怎么能出院呢?就是出了院也不能回老家呀,这大冷的天!”
电话接通,她儿子好一会儿才说:“回去也好。娘是怕在医院里出不去了呀……可我今天必须出车……”儿媳说:“我先陪老人家回去吧。”
乡亲们听说她回来了,涌满了一屋子人。她拉着儿媳的手,把儿媳介绍给乡亲们,她已经无力说些什么,但她眼里溢满了赞许和满足。他们都夸奖说:“有这样好的儿媳妇,你要好好活着,多享几年福啊!”听了乡亲们的话,儿媳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
她闭上眼睛的时候,儿媳像个土生土长的农村媳妇一样跪在床前,哭得泪眼滂沱。儿媳一声声呼唤着:“妈妈……,妈妈……,都是我不好;妈妈……,妈妈……,你和我们一个冬天都没有过完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