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民日志

2015-05-21 06:04
南方周末 2015-05-21
关键词:安达政委日本

一个日籍八路的故事

罗雪村

安达繁,一个日本医生。我的父亲罗丹,一个曾经的八路。他和他在国共内战时期不期相遇、相交。他们的故事富有戏剧性,但真实。

挨了一枪

1937年“七七事变”爆发。

次年,我的父亲在冀中参加了八路军,那年,他十岁。

冀中在北平、天津、保定三角之间,是日伪统治华北的心腹地带。因为冀中根据地变质,他们突围到冀西的太行山里,继续坚持抗战,直到1945。

“日本投降以后,我们从山里出来,以为太平了,可以过安生日子了,没想又要打仗了,这回是跟国民党打。现在回过头来想,解放战争不像抗日战争,都是中国人,却各为其主,那感觉就不一样了。就那时候,我挨了一枪。因为这一枪,我认识了安达繁。”晚年的父亲在慨叹中回忆了那段经历:

那是在察哈尔,打察南战役。他下连队,去的是一个有名的猛打猛冲营。他还记得营长是个小矬个,叫王大宁。

正赶上打蔚县。一天拂晓,刚到一个村边儿上,被敌人发现了,机枪一梭子打过来。他旁边儿有条沟,就一人多深,一下子掉下去了,怎么也爬不上来了,跳下三个战士把他抱上来。他觉得肚子疼,有人拿手电筒一照,哎呀,出血了!

卫生员说只能开刀,这里没麻药,只有回冀中去,军区和平医院在饶阳的西蒲疃村。怎么去呀?铁路还是国民党占着。营里给他找了副担架,一个战士跟着两个民兵就一路抬着,从蔚县上涞源,过行唐,经安国……最后到了饶阳。

我最恨日本鬼子,却跟他交了朋友

西蒲疃是个挺大的村子,冀中军区和平医院就设在那儿,病房都是老乡家的房子。医院政委叫丁一,是他的老战友。她对他说,你别走了,这里有麻药,还有好大夫。

他就在这儿认识了安达繁大夫——

那天,丁一把安达繁叫来,一看那人长得挺帅的,个子比我高点儿,也穿着跟我一样的军装。丁一介绍他是内科主任和外科主任,是反战同盟过来的。哦,原来他是日本人;又介绍我,说我是她的老战友,请他帮助想想办法。她又问安达繁,医院还有多少麻药?安达繁说:有,不多。他的中国话讲得挺好。

他先看了我的伤口,说伤口位置不太好,问我能不能动?我说:能动,可一动就疼。他又让我抬抬腿,检查了一会儿,说还是尽快手术吧。他又问我:你怕不怕开刀?我说枪都不怕,嘿,说得挺带劲。他笑了,说:行,但开刀时你可得痛苦一点儿,因为咱们这里麻药不多,为了节省,不能给你全麻,只能实行局部麻醉。他问我能不能跪着,我说可以。反正子弹在小肚子那儿。

回头他叫来了几个护士大夫,扶着我跪下,还让我挺起胸,然后一个人架着我的肩膀,一个人往下按着我的头,还有一个人拽着我的大腿,就这么跪在那儿,可能这样脊椎张开了。他接着给我打了一针麻醉药,就给我抬到床上去了。半边儿一个看护,那会儿叫看护,都是男的,给我量血压,号脉。

我听安达繁在说:给你开刀了啊,怕不怕?我说都到这份儿上了,来吧!他就撩开布,拿着刀,先拿刀背划了一下,问我疼不疼,我说不疼,但能感觉到,神经都有呀。他说:行,有骨气,像个军人。好,那就正式开刀啦。

一刀下去,就觉呼隆一下,好像肠子肚子都出来了,就那个感觉,全空了。隐约就听半边儿看护叫:血压、血压……另一个大夫急了,还没容我说话,拿一个口罩就把我的嘴捂上了,可能又用了全麻,一下子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做完的手术。之后,他们拿个木头架子给我支在一个土炕上。后来安达繁跟我讲,本来麻醉药就少,我还给他们浪费了麻药,说我多占了一份,嘿嘿嘿……

等我醒过来,安达繁问我疼不疼,我说不疼。他说:行,疼的时候在后边儿呢。果真,麻药劲儿一过去,就开始疼了。就这么着,子弹取出来了。那个子弹我一直留着,“文革”时抄家给抄没了。

做完手术,安达繁还跟我开玩笑,说真抱歉,你那肠子被子弹打烂了一段,我给你换了一截狗肠子。我火了:怎么搞的,随便糟蹋人!旁边儿的人都笑了。后来跟安达繁结婚的何淼茹,安达繁做手术时她一直看护我,她说你真傻,能给你接狗肠子吗,人的肠子长着呐,再给你剪一段也没问题。

安达繁能用毛笔写字,还会英文、德文、拉丁文,他跟我说学医就得会德文和拉丁文。我跟他住一块儿时,还见他学俄语,他说中国现在跟俄国好,以后用得着。他还教过我德语。我也跟他开过一个玩笑,有一次,我瞎写了一个药方,又学着他的中文繁体字签上名,然后拿着去药房取药。护士看不懂,懵了,找到安达繁。他一看乐了。护士把这件事反映到丁一那儿,说这个病号调皮捣蛋……

我做完手术,得恢复,把我搁到干部科。安达繁是外国人,待遇高,吃小灶,两菜一汤,顿顿有肉,大米白面都能吃上;还有一间大屋子,里边儿不是土炕,是木床。他让人加了张床,让我跟他住一块儿,说可以直接来照顾我,他干什么都拽着我。安达繁那时也就三十岁左右,晚上睡觉前还在学习,为了看书方便,他做了一个跟乐谱架似儿的木头架子支在床上,我半夜醒了,见他还在看书。

一次,他跟我说:“我很佩服你,你的坚强感动了我。我们日本人讲武士道精神,你还真有点儿那种精神,都那样了你也没吭一声,好样的,不简单。我没有弟弟,你就跟我的弟弟一样。”我那会儿爱开玩笑:我说你弟弟是日本鬼子,我最恨日本鬼子。他说那你恨我吗,我说你是个特殊人物。嘿嘿嘿……就这么着,我跟他交了朋友。

等我赶到天津时,船刚刚开走

关于安达繁,父亲后来又讲:他伤好以后,要回部队。从饶阳到保定,路挺远的,保定那时刚解放。他们俩是骑马走的,当时火车还没有通,安达繁就一直把他送到保定。到了保定,安达繁还顺便去看了他的哥哥安达仁,他也是个医生(1945年,安达仁经中共华北局城工部部长刘仁安排,携带全家9口人和他的全部医疗器械来到解放区,成为八路军的一名外科医生)。

父亲又想起什么,笑了:“我那会儿不知道安达繁和何淼茹谈恋爱。他们是在和平医院结的婚,何后来成了牙科医生,跟我也挺好的。”

父亲随后叹了口气,说:“唉,安达繁也挺倒霉的。解放后,说有规定,安达繁是日本人,尽管他穿着解放军的衣裳,但仍把他当日侨对待,让他回日本,何淼茹也必须和他离婚。安达繁就给我写信来,我接到信就去保定看他,还叫了老战友赵一久一块儿去。我们在保定见了面,还到照相馆照了一张合影。”

2010年5月27日,就安达繁、安达仁当年回国的问题,我曾询问过父亲老战友任弘阿姨的老伴儿丁民叔叔,他1980年代曾任中国驻日公使,时任中日关系学会名誉会长。他的回答是,没有听说过解放后有不让中国人和日本人结婚和结婚后必须离婚的规定,但那时对想留在中国的日本人却有劝其回国的。

何淼茹最后还是离开了他,那时,他们已经有了一个女儿。

安达繁最终也走了,临回国前,是在1953年4月的一天,他从天津发加急电报到科学院地质所,我父亲那时已转业。“他告我他在天津港口,坐船要回日本……电报抬头写的是‘丹弟,电报上说他以后到中国的机会不会有了,希望我去送他,最后见一面。唉,我那会儿正挨整,电报头天送到地质所传达室,被压下了,第二天早上才给我,已经晚了。等我赶到天津时,船刚刚开走……”

她迎上来,我一下愣住了

世上有些事情就那么富有戏剧性。我的父亲就经历了这样一幕。

1985年,父亲和几位老战友去山西搜集晋察冀抗战史料。一天,他路过一地,军分区的安政委热情接待了他,还邀请他去家里做客,说:“让我老婆给咱们做点儿可口的。”

“一进他家门,他老婆迎上来。我一下愣住了。安政委还没来得及介绍,我就脱口而出:哎呀,你是——何淼茹?我做梦也没想到,竟然在这儿遇见何淼茹。她也愣了:你是——罗丹?她也认出我了。安政委挺纳闷,说,你们认识?何淼茹说,我以前给他看过病。然后她冲安政委说:‘老安,既然你请客人来,也不准备点儿东西?去,到外边买点儿菜和肉。她把安政委支出去了。”

她就跟我父亲边哭边讲:那会儿组织上说,中国人不能嫁给日本人,让她离婚,如果不离婚,就开除军籍、党籍。她没办法,只有离开冀中军区医院,先调到邢台;因为是山西人,后来七转八转到了老家,在军分区医院当大夫。在这儿嫁给了安政委。“也嫁了一个姓安的。”父亲说到这儿笑了起来。

“那安达繁和她生的女儿在哪儿?”我问。

“记得是在石家庄一个工厂。后来我去石家庄出差,还专门去找过,没找到。”父亲说他那天感觉到何淼茹对安达繁还是有感情,虽然她后来嫁给了安政委,生活也不错,看得出这个安政委对她特好,“但人呀,毕竟是感情动物”。

父亲说,那天安政委买东西回来,做饭吃饭,就扯别的,没再提那些事,但都有点儿不自然了。

安达繁的哥哥来中国了

自1953年4月安达繁回国后,父亲与他兄弟般的情谊一下子被截断了。之后就是漫长的没有止息的政治运动,“真是比战争还残酷”。身心伤痕累累的父亲格外怀念战争年代那些生死与共的兄弟般的战友。

1980年8月的一天,他接到了老战友张杰(曾任公安部队卫生部部长、第二炮兵后勤部顾问等)打来的电话。原来是安达繁的哥哥安达仁随日本医学界“日中医学交流访华团”来中国。他一到北京,就跟张杰打听我的父亲,说要代他弟弟看看罗丹。“张部长便打电话找我:‘小罗,你快来我这儿一趟,以前给你做手术的安达繁的哥哥来了,想见你。我马上赶到北京火车站广场东侧勤俭胡同6号张部长家。一见安达仁,他握着我的手,说他弟弟家里的桌上摆着两张照片,一张是何淼茹,一张就是你……安达仁告诉我,安达繁回国后老喝酒,前几年死了。”

安达仁的日本名字叫安达次郎。那年74岁。他也是1953年回的日本。父亲还记得那天和安达仁在张杰部长家吃了顿丰盛的饭。

父亲拿起安达繁送给他的照片,戴着老花镜,呆呆地看了许久,喃喃道:“他叫我‘丹弟……”

她的眼角渗出一滴泪

父亲2010年1月12日去世了。去世前,他更加怀旧。有一次,他念起安达繁时,自语道:何淼茹要活着,也该80岁了。

两年后,我去山西,经多方打听,找到了仍健在的何淼茹。她是1983年随安政委迁居太原市省军区干休所。

何阿姨个子不高,戴副眼镜,说话柔声细语。当安政委闻声从里屋扶着轮椅慢慢走出来时,何阿姨上前小心地挽着老伴儿。

她说:“印象你爸爸是个小伙子,特活泼,老爱笑。”

不知怎么就触到了那个话题。她说:“他(安达繁)们家最早在黑龙江,是做生意的。他和他哥哥就是从那边过来的。他是后来学医。在饶阳西蒲疃和平医院时,我16岁,什么也不懂,他对我好……”停了一会儿,她又讲:“等一解放,上级要求我跟他分开,那时候女儿刚出生。唉……不分开不行呀,还让保密。”

我跟何阿姨说起安达仁来中国访问时,曾想找他弟弟的孩子。

“我知道。我跟老安商量后不同意他找。本来我的大女儿和她爸爸一直很好。不知道谁跟她讲了这个事,以后她就跟她爸爸疏远了……”

忽然,她轻声跟我说她没有他的照片,希望我把“那个照片”找个机会给她。

当她送我出来时,站在院子里,我问了一句:“您后悔吗?”

“怎么不后悔!”她眼角渗出一滴泪。

回京后,我把照片寄给了她。几天后,何阿姨打来电话,说照片收到了。

安达家族百年史

不久前,我通过一位叫汤晓的中国留学生,联系上了安达繁哥哥安达仁的次子安达猛。

安达猛出生在中国,曾在八一学校读书。1953年和他的父亲、叔叔一同回到日本。他曾供职于东京成田机场。他曾为16名中国留日学生做过身份保证人。他讲的普通话让人几乎听不出来他是外国人。

安达猛告诉我,他的叔叔回国后,建设了一家综合医院,在1973年因心脏病去世,死时55岁。安达繁在中国参加过共产党,回国后又加入了日本共产党。安达繁在日本的独生女儿也继承父业,当了一名牙医,开设了医院。安达繁的两个外孙现正在医学院学习。

当年,安达一家为什么回日本?安达猛说,因为当时日中两国没有邦交,1953年是回国的最后机会。他的母亲也想回家乡。那年回日本的有几万人,包括他叔叔安达繁在内的一家九口就是从天津坐船走的。

那安达家族是怎么来的中国?后来又怎么去的解放区?

安达猛说,1910年,他的曾祖父安达直携家人移居中国东北的奉天(今沈阳)开垦牧场。他的父亲安达仁1932年毕业于满洲医科大学,并考取生理学家久能宁教授的研究生,从事“发汗研究”,获博士学位,后进入满洲医科大学松岗外科。1940年代安达仁在石家庄创办招收中国学生的医学专科学校,同时救治抗战伤员。1945年安达仁经日本共产党员岗村满寿介绍,与满洲大学病理学家稗田宪太郎等访问了北平西部的八路军驻地。随后,安达仁率包括弟弟安达繁在内的一家九口来到解放区,还带去了他们的全部医疗器械。之后安达仁和弟弟安达繁又参加了野战军手术队,在前线参与救治了一千多名伤病员,还参与了给徐向前、彭德怀等将领的治疗。1949年后安达仁相继担任过公安部队医院(现306医院)外科主任、第一军医大学外科主任等职。他回国后担任大塚健生病院院长,与同学共同创办了“东方医学学会”。1980年回访中国,当年8月23日《人民日报》以《欢迎老战友安达次郎先生》为题做了报道。1982年安达仁76岁时病逝。

安达猛还告诉我,安达繁的侄孙女安达绘里毕业于中国人民大学,毕业论文是关于“解放战争时期的在华日人”的,她写道:

“日本外科医生安达仁和同为外科医生的弟弟安达繁参加了八路军,在战地救援队奋不顾身地救死扶伤……他们回国后,用举行政治集会、发表演讲、撰写文章等各种形式,将亲身经历的战争痛苦告诉下一代和广大青少年,以使日本人民能正确对待历史,反省战争给别国和自身带来的恶果,安达家族世代延续的日中友好活动就是一个明证。”

安达勇毕业于国立新瀉大学医学系,1980年代受厚生省派遣,作为“筹建北京中日友好医院医疗考察团”成员访华,并参与了北京中日友好医院的建设。1985年后他担任日中医学协会常务理事,还参与实施由日本财团资助的“中国医学研究者奖学金制度”,培养了两千多名中国医学人员。2008年,他担任日中医学协会理事长,2009年后,他促成中国医生到他任主任的静冈县立静冈癌中心缓和治疗科研修。

一位中国留学生在一篇博文中写道:“安达勇先生几十年从事着日中医学方面的交流工作,都是没有报酬的!这个家族几代人的大爱、高德、善行,让人除了感动,还是感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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