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君
德远老人的生活基本是这样的:早晨做好了饭,吃完后到西乡公园去跳舞,中午到馆子要碗米饭炒个青菜吃了,接着与人下盘象棋,下午四点多转到市场,买点喜欢吃的菜,有时是只肥厚的花蟹,有时则是条普通的桂花鱼。然后骑着单车,一路观赏着风景回家,为自己烧一餐可口的晚饭。高兴时,喝点小酒。有时是普通的小二,有时则是有软化血功效的红酒。如果不愿意动了,碗筷放到第二天,让钟点工过来收拾。他的生活过得有条有理,从不马虎了事。
直到有天中午,他接了一个电话。
当时他正在公园里活动,附近有人穿着白色绸服练剑。音乐很响,一会是《最炫民族风》,一会儿是宋祖英的《好日子》。德远老人一边听一边扭臀、下腰,伸胳膊,样子有点像女同志。他拿了电话躲在一边,喂了几声,也没听出是谁,以为打错的,正想挂断,电话里面喊了一声叔,我是王泉,德远老人才安静了。
王泉说,叔啊,快来家里吧,咱家现在有房有车,日子越过越好,你啥时候来家,告诉我几点钟,我去车站接你,房子都给你准备好了。接完电话,时间才一点多,离晚饭和广场舞时间都还早。然而,德远老人已经不想在公园。他坐在石椅上,看着这群南方老太太和零星的几个老头,突然间觉得眼下这个生活离自己很远。他浑身无力,像是做梦那样瘫在座位上。中间有人过来跟他说话,怎么不下场呢,吃东西了吗,晚上万福广场有一场,省里有人来参观,有人管盒饭矿泉水,不能迟到。说话的人很认真,德远老人却什么也听不进去。他感觉声音越来越远。
想不到,这一天还是来了。
王泉是德远老人的侄子,很小失去父母,村里的亲戚无力照顾,只好写信,把王泉交给德远老人,他是王泉的亲叔叔。就这样,王泉来到了城里。直到十五岁才离开德远老人,重新回到老家,从泥瓦工干起,终于做成了一个包工头。
王村是王泉和德远老人共同的老家,也是德远老人教育孩子长大后,为之增光的地方。他是这么说,也是这么做的。早年他弄不懂中专算不算上乡绅,只是知道自己是家族中文化最高的人。远隔千里,每次耳热心跳,他都相信是家里人,围在一起念叨着他,当然是念他的好。这些年,他为老家做的那些事,比如捐钱建了座小桥,尽管没有刻名字,仍然有很多人知道。
这些都不算,德远老人最得意的是把王泉抚养成人,并做了老板,光宗耀祖。最近他总是回忆那些年,除了上班,在外面找事做,干过各种脏活累活,目的就是想多挣点,受得那些苦。很多时候,他想对儿女们聊聊这些,可他们根本不想听。当然,他不愿意回忆偷苹果的事,还有两只鹅,为了多吃几天鹅蛋,没有及时处理赃物,被人追上门来,他的腿被打坏了。这些事情,他都不想说,主要是不合他身份,他不希望自己的形象受到任何影响。
退休后,他一心安度晚年,并且变得贪图享受,好像过去的事已被一笔勾销。而内心深处,他等着王泉。王泉说过,将来要报答他。正因为是这个,他不能随便回老家,他认为需要一个仪式。
第八天上午,德远老人穿戴整齐,坐上了回老家的火车。前面这些天,他像是得了大病,躺在床上,不能入睡,饭也吃得很少,眼皮塌陷下去,公园更是不去了。孩子们有了不好的预感,如果不回去,德远老人仿佛过不了这个年,只好答应他。作为老人的儿子,二河请了两天假,护送过来,约好把德远老人交给王泉,再离开。
上了火车,德远老人病情并未好转,反而像个发热病人,一会坐着,一会躺下,如同一个多动症孩子。最后,他把儿子叫到两个车厢之间。
我早知道,安顿好了,他们立马会找我,他们怎么可能忘了我呢。他点着烟,抽了一口,又递给儿子一支,他似乎忘记儿子根本不会这事儿。他等儿子接话。他猜想,之前,王泉的日子肯定不好过。如果没有出息,王泉不好意思见他,他清楚王泉要面子,当然他更要面子。不然不会这么多年不回老家。如果王泉不请他,他是不会回去的,尽管他离开老家快三十年了。他知道自己的分量。见儿子半天没有接话。他说,你知道那个时候,我们家多不容易吗,因为你哥。
儿子讨厌这种叫法,他根本不会叫他们什么哥不哥的。因为他,德远老人和自己的大儿子几年不说话,他本来可以成为一个大学生,老师都看好他。可他不想待在家里,跑到外地去打工,最后连结婚都不通知父母。他伤了心,看不惯德远老人对王泉那么好。担心王泉受欺负,吃不饱。德远老人总是带着王泉离开一段时间,跑到其他女人那里,导致他和老婆的关系越来越差。
德远清楚王泉影响了他的生活。也正是如此,他过得每一天都不踏实,更盼着有朝一日回去。
德远老人一直都是个小资。不仅是他长得不错,行为也跟别人不一样。年轻的时候,他裤线笔直,手里还常常拿一些谁都没见过的书。那时候家家吃玉米饼子的时候,他把头发梳得很光溜,每天刷两次牙。谁也搞不清楚,他从什么地方弄来的牙膏和发油。不仅如此,他偶尔还会从外面带回一个苹果,用小刀切了,分给孩子们。第一次见到王泉时,德远老人有点不自然。因为这个侄子矮小,枯干,脸色灰白,牙齿黄黑。这是他离家多年唯一见到的老家亲人。德远老人是一个多么要脸面的人,显然这个亲人不是他想象中的样子。平时,他把家乡描绘得跟花似的,好像那是一个天堂。不仅如此,他喜欢把自己打扮成读书人。他嘴里的读书人知书达理,干净体面,绝不像其他人那样脏和粗鲁。看着所有人围着王泉打转的时候,德远老人表现得有些冷漠,好像那不是他的亲侄子,而是别人的。尤其是老婆假惺惺,孩子孩子叫的时候,德远老人一声不吭,眼睛看着天棚,好像那里才有一个可爱的孩子。
到了晚上,德远老人绷不住了。天刚黑,他见四下无人,便从暗处把手伸过来,在王泉的脑袋上摸了一把,落在王泉灰乎乎并打了结的头发上停了一会儿,眼泪便在眼圈里打转。随后,德远老人的神态也显得有些不同。他东看看,西瞧瞧,不知道要做什么。最后,他亮出怀里的一个冻柿子,用眼神把王泉引进煤棚子。他对王泉说,快点吃了,别让你婶看见。他害怕被老婆发现。他的老婆喜欢骂人,经常为了一件小事折腾几天。王泉不说话,可怜巴巴地看着这个说普通话的叔叔。
柿子太硬了,王泉不得不把它放在胸前,又贴到脸上,希望它早一点融化。越是着急,那食物就越发像石头。德远老人看着王泉这样,也不管。直到它开始稍稍变软,王泉才狼吞虎咽吃起来,德远老人见了,露出满意的笑容。很快,王泉便抬起冻紫的脸和发抖的嘴,看着眼前的叔叔,他吃完了。德远老人递上一个白色手绢,异常温柔地帮王泉把脸擦干净。
过了几个月,德远老人带着王泉坐上火车,去了隔壁的东阳县城,在一个女人家里住了两晚。那是个农村妇女,守了几年寡,一直喜欢德远老人。德远老人对她没有那个心,他不喜欢没文化不讲究的女人。德远老人只是想给王泉改善一下伙食,毕竟在家里吃饭,王泉还是不敢放开。每到半夜,王泉就饿醒了,他想去灶前,掀开锅,吃掉为明天留下的饭菜。他当然不能过去,很多眼睛盯着他。有两次刚要动手,就听见被子有响动。而这个女人先给王泉烙了发面饼,随后,从柜子里拿了块布,用缝纫机为王泉连夜做了条裤子。
事情过去了一段时间。有一天,德远老人下班回家,发现气氛有些不对。王泉吃饭的位置变了,他坐在婶子身边。德远老婆正把肉夹到王泉碗里,而王泉脸上的笑却跟哭一样,眼睛躲着德远老人。不到半夜,家里便吵翻了。地上放着德远老人的行李,也就是一个破包袱。德远老人光着身子被踢下床,他手忙脚乱往身上套衣服。德远老人临出门的时候,不敢看王泉,他希望王泉此刻是安全的,没有被注意到,可他还没有走到门口,就听见老婆划破夜空的嚎叫,把这条脏狗给我带走!
那女人是后半夜把德远老人和王泉迎进门的。她水汪汪的眼睛盯着德远老人的脸,又摸了一把王泉的脑袋说,天亮了就给你洗头,抓虱子。接下来,德远老人把行李放在她家炕上,正式向王泉做介绍,这是你赵阿姨。于是,两个人便住了下来。直到一年后,王泉离开叔叔,回到老家,德远老人在某个没有月亮的晚上,趁着赵阿姨睡得正香,拿齐自己的东西,跑了。
这一次,德远老人整理行李时,不仅拿了扇子、茶、梅花手表、毛笔、宣纸,还把藏了多年的宝贝,如人参、鹿茸,旅游区买回来的珊瑚,瞒过其他人,带出了家门。要知道这些东西,平时连人碰一下,他也会生气。德远老人的想法是,把属于自己的东西带回去,花点钱,买个房,院子重新翻过,种点菜,养个狗,再抓几只小鸡,养着生蛋。他还带了几件女人的东西,那是过往的日子里,偷着买的。因为条件好,没有负担,这些年一直有人给他张罗老伴。每次他都是笑笑,然后没了下文。后来也就没人再提。他有过找个老伴的想法,毕竟有些时候还是需要。关于这件事,他想过,回到老家,找个条件好的,不用办什么手续,一起过过日子,也挺美的。养老的钱够用了,用不了的就在山上买块地,将来把自己放进去。他叮嘱儿子不要等他,更不要指望他回来。我回来干吗呢,毕竟我的根在那儿,再说王泉在那,田园风光谁不向往呢。方圆百里,到处是稻田。每次想到,心里都是暖暖的,他明白,自己想王泉了。现在他长成什么样了,还是不是那个可怜的样子。这两年,德远老人发现自己眼窝浅了,爱流眼泪。
儿子不想跟他理论。德远老人只能在心里跟自己说话,我不帮他谁帮,我还能像现在这样体面回去吗。做人要看长远。当然,他清楚,那个年月,家里连吃的都不够,又多了口人。王泉每次都吃那么多,为了这,老婆总是跟他吵架。当然,他很清楚,如果没有王泉,他们也会吵。
儿子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的。醒来时,吓了一跳,他发现卧铺上没人,毕竟七十岁的老人,赶紧穿了鞋出来。他看见父亲正拉住小桌板站着,望着黑乎乎的窗外。他的另一只手抓着本古书。德远老人一直喜欢历史,苟富贵,勿相忘是他最喜欢的话,为此他一直讨厌东北二人转,他认为那些对话太俗,没品位。可这么黑的地方怎么能看书呢。
见到王泉的时候,天已经大亮了,他竟然上了火车。
真吓人,只停两分钟你就跑上来了,你就不怕火车把你拉走啊!德远老人对着王泉大声喊叫。想不到,见面的第一句话是这样,跟德远老人想的可不一样。随后,德远老人对儿子说,不用管我,我的根在这儿,不用等我。这是他和儿子告别时说的一句。德远老人故意说给王泉听。
嘿,叔你不知道,只要把钱递上,就能上车,咱家不缺钱。王泉咧着嘴,露出一口发黑的牙齿。德远老人瞪着眼睛,好像没听见。直到他坐到王泉车里,手抚着座位上的皮革,嘴角才露出笑。王泉把座位调成床的样子,让德远老人躺下说话。这时德远老人仔细打量侄子。几十年没见,他还是一眼能认出,主要是王泉的眼睛没变,总是透着可怜。尽管脸膛已经宽大了许多,还泛着油光。当看到王泉头发也白了一半时,德远老人心酸了,他知道,这些年王泉一定受了不少苦。
叔,到了年底咱家还能买一台,不信,你看着。王泉低下头,笑眯眯地看着德远老人。
嗯,也别太快了,一步一步,枪打出头鸟啊,政策的事谁也说不准,还是应该留点钱以防万一,你是受过苦的,知道钱要省着花。德远老人显得语重心长,他认为自己需要恢复从前说话的语气。
王泉不理这些,继续说,告诉你,现在全村人都给我打工了,你说好玩不,都喊我老板。老板这儿老板那。德远老人听了,有些着急,他想跟王泉说说,你是孤儿,村里谁家的饭都吃过。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要好吃好喝待人家。德远老人脑子里是过去的岁月,自己对王泉的那些教导。他知道自己的话,王泉还是非常愿意听。他脑子里浮现出当年那个流泪的孩子,再看看眼前的王泉,德远老人对着车窗上映出的自己,微笑了。他知道,自己没有白苦这一场。
没事,没事,叔你放心吧。王泉的笑声有些像女人,总是笑到中间,突然掐断,过了一会儿,再细细尖尖地接上。过去,他好像不是这样。记忆中,他似乎没有笑过。
庄稼呢。德远老人突然想起,一路过来,好像没有看见庄稼。
王泉并没有接德远老人的话,他沉默了。天突然就黑了下来。德远老人还想叮嘱几句,便听见了鞭炮声,他们已经到了村里。他从汽车的躺椅上突地坐起,紧张地看着四周,像受到了惊吓。王泉倒是早有准备,笑着道,都是过来接你的。
德远老人的脸不仅变得通红,甚至还涨起来,似乎不像自己的身体了。他的神情变得凝重,手脚不知放在哪,连嘴也不知道应合上还是张开。作为从前的一名普通工人,一个喜欢唱几口京剧,看过几本古书,有点小情调的男人,此刻他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汽车在一个巨大的铁门前停下。随后,车门打开,德远老人有点晕晕乎乎,两只脚一前一后落到地上。他抬头看见房前屋后围了很多人,德远老人腿脚发软。他像个新郎倌一样,被缓缓拥进王泉的别墅。王泉有意落在后面,他撕开一包中华,向众人撒过去,挥了挥手,说散了吧,出去出去。他只放进了有限的几个人,包括村干部和几个亲戚。其中有个是二爷爷,村里年纪最大,做过公社干部。当年由他召开家族会议,决定把王泉送到德远老人身边,扶养成人,再回来。
德远老人像是做梦,身子越发轻柔,双脚已不起什么作用了,像是被谁抬着,飘到椅子上,他坐上了主位。
叔啊,没有你就没有我今天,我一样也没忘。只喝了几杯,王泉就醉了。他端起酒杯,红着眼睛对德远老人。
德远老人似乎也哭了,他用大巴掌抹了把脸,瞎说咧,哪有,是你自己争气,你看你,啥都有了。他环顾了一下全屋,把眼睛停在电视机、电脑、冰箱上面,笑着。
王泉说,叔,你看外边那些地,全部要开发,到时候,盖大楼,五十层,一百层,和城里连成一片。
那水稻呢。德远老人有些着急。
没等德远老人再开口,王泉又说。你知不知道,咱村里,别人家的儿子到了二十四五女人啥味道还不知呢,可是我儿子都快娶媳妇了,你说我是不是厉害呀。
德远老人笑着,是啊。过一年你就得当爷爷,我呢,还成了老爷爷了,唉呀,我没那么老吧。说这话的时候,德远老人竟像个喜欢撒娇,忸忸怩怩的小媳妇。见很多人在看他,德远老人不等别人敬他,自己先斟了半杯,张开嘴,全部倒进去。听见了一片喝彩声,德远老人更来劲了,又喝上一杯。很快他便觉得自己的舌头变成了木头,不听使唤。他笑岔了气。眼前的东西开始旋转,他们把他托起来,向上抛,别太用力,叔血压高,头晕,他觉得自己已被抛上了天,在天上看着所有人笑。
德远老人醒来的时候,已是第二天中午。他吓了一跳,完全忘记自己在哪。他发现自己置身在另一个地方。这地方由破床和桌子组成。记忆中的电视冰箱也不知去了哪。破桌子的一条腿下面垫着两块砖头。桌子被一块白底灰花的脏布围着,像个快散架的俄罗斯妇女。床上,到处都是他的衣服,其他东西也凌乱地放了一地。白衬衣挂在门的把手上,一只袖子滴着水。他一只脚刚踏进鞋里,便发现里面是湿的,他闻到一股臊味,是小孩的尿。不仅如此,还倒出了瓜子皮。手机、剃须刀被胡乱地扔在桌子上。其余东西被丢在箱子和窗台上。他的旅行箱打开了,准确地说是被撬开的。螺丝刀还扔在地上,里面的东西已经翻乱了。
这是哪个小家伙呢。他想到了一点昨晚的事,当时还说过要当老爷爷了,德远老人在心里用了这个词。平时,他是不会这么家长里短,更不会说这些肉麻的话。比起同龄人,他还是喜欢咬文嚼字。
又过了会儿,仍然没有声音。他只好咳了下,推开门。外面是晃眼的阳光。眼前除了一个脏盆,什么也没有。灶屋大开着门,外面的阳光亮得让人睁不开眼,他觉得自己拿着牙刷和毛巾的样子像个傻子。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王泉、村里的亲戚,还有那些孩子呢,他们在哪儿,喝酒后,他又怎么来的这儿。
他在房子里站了会儿,回忆了前一晚的情景,那是一个豪华的大房子,东西比城里人家还多,与眼前完全不是一个世界。
德远老人稀里糊涂收拾了一下自己,坐到了餐台前,准备吃点东西。他确实饿了,想起前一晚,除了喝酒,什么也没有吃过。最后一杯是王泉儿子敬的,这是一个文了身的男孩,没人知道他是什么时候进门的。他话说得很少,连喝了四瓶燕京之后,便把腥咸的嘴贴着德远老人耳朵,说自己什么也不怕。随后又说,大哥,你要小心了,不过这事儿我可帮不到你!说完便躺在地上。之后的事,德远老人似乎记不清了,包括王泉流着泪,说叔啊,你终于来了,我一直在努力,就盼着这一天啊。
此刻,德远老人看着桌上的食物,发了一会呆,他想起,这还是前一晚上剩的。尽管如此,德远老人并不表现出来,他把这些东西放在心里,看着窗外,像是对着什么人说,行,我不讲究,现在也挺好的。说完话,他用两个手指拎起一个冷饺子,扔进嘴里。那种软塌塌的东西,仿佛是一块被脚踩过的烂泥放在嘴里,他想吐。
与此同时,德远老人似乎听见不远处有吸溜牛奶的声音,那是他熟悉的。在城里的时候,每天早晨,他都是喝了牛奶才去公园。为了证实自己的判断,他跑到门前,隔着门缝,看见前面那间别墅里,有个女人正站在阳台上,手里拈着没有喝完的牛奶,准备向远处抛,动作非常夸张。这是王泉的老婆,他昨天晚上见过。似乎早就知道有人看她,女人狠狠向德远老人这边瞪了一眼。
连吃饭用的盆子也是脏的。除了这几个饺了,德远老人发现自己的住处没有一点吃的。在城里每餐都有肉吃的他,这时,已经饿得没有力气,他连鞋都没有脱下,便躺到了床上,对着黑麻麻的天棚想流眼泪。这是怎么回事呢。天快黑的时候,他给王泉打了一个电话说,王泉啊,你啥时候过来呀。
王泉说,快了快了。
又过了一天,还是没见到人影。德远老人发现一点力气也没有了。他认为如果再不出门,便会死在这里。
虽然相距不远,德远老人却感觉走了很久。他要走出自己的房子,才能进到那个铁门里,那是王泉新盖的别墅。德远老人住的是间老房子,堆着各种建筑材料。眼下,他的腿不听使唤。他看见自己的西装上面沾满了灰。这些灰有些发白,皮鞋已经变了形,太阳很大,脸上的肉被晒得生疼,路上连一棵树也没有,草也没有,到处光秃秃的一片。稻田呢,小时候那一望无际的水田呢。德远老人的眼睛开始花得厉害,甚至发现天也变了颜色。到最后,他发现要下大雨了。刚这么想,天上的大水就泼了下来。德远老人开始是站着,走着,后来,他那身西服被水浸透了,被打得弯了腰,蹲得越来越低,皮鞋软成了一块布,粘在脚面上,而身子似乎被镶进泥里。
德远老人出现在王泉家客厅的时候,屋子里的人全都愣了,他们手里的筷子还伸着,嘴里的肉露出了半截。
叔,你咋过来,正想着吃完就去看你呢。王泉慌里慌张地站在地上。其他人则继续吃饭,不再看他。
德远老人没说话,从热气腾腾的饭桌前过去,排骨和一盆热乎乎的肉汤差点把他熏倒。
叔,你饿吗,要不然坐下来再吃点儿。
德远老人面无表情地说,不饿。他没有停下脚,转身,一瘸一拐出了门,回到自己住处。他没有开灯,便躺到了床上。这一刻,他发现没那么饿了。
叔,最饿的时候,我吃过煤你知道吗。不知过了多久,德远老人从梦里惊醒,是王泉摸黑过来,对着床上的德远老人说话。
德远老人啊了一声,坐起来。他看见一个黑乎乎的人影,王泉站在床前。
王泉又说,叔,你摸摸自己良心,你敢说那些年,你对我是真好吗。他接着说,你去赵阿姨那儿是为了我吗,难道不是拿我做挡箭牌吗。你们在炕上闹腾的时候,把我快挤到了地下。我不断挪,把她们家发面的盆子差点踢翻。那些年你让我背了多少黑锅,你知道吗。
王泉你这是哪儿的话呀。德远老人想不到王泉会这么说。他伸出手要拉王泉,王泉躲开了。
王泉不接德远老人的话,说,你的孩子哪样比我差了,我连吃点东西都要东躲西藏,有次你塞给我一个柿子,我又着急又害怕,差点把口腔冻伤。有一年,你没有给我买衣服,我穿着你们剩下不要的,上面带了这么大一块补丁,我根本不好意思上学。为了劝我早点回去上课,你让那个女人给我做了条裤子。你知道吗,米黄色小方格,那是一块女人用的料子。我在后悔,为什么没有留给你做个纪念。最后这句,他不仅用手比了一下,还提高了嗓门。随后,他又说,喝了酒,你骂我懒,总是睡觉,说我不爱学习。现在,你看到了,最后是我做了老板。你呢,你做了什么。到现在,你竟然想让我们天天守在田里种什么水稻,又穷又苦,然后求你施舍,你安的什么心啊!
德远老人急了,却不知道应该说什么。他脑子乱了,道,你不应该把我和赵阿姨的事说出来。不然的话,我不会和你婶闹成那样,她临死都不让我看她一眼。德远老人喉咙发紧,其实他不愿意想起这些。他记得那一晚,王泉的眼神。他很清楚,是王泉告的密。
王泉笑了,他记得叔叔和赵阿姨见面那晚,一个在左边,一个在右边,热热地拉着他的手,感觉把王泉当电线了。当天晚上他们便好上了。隔着他,两个人踢对方的脚。当时外面的月亮很大。他闭着眼睛,听见哗哗作响的被子和两个人的喘气声。眼缝里,看见两个人叠在一起的样子,失眠了。冬天,让他在院子里面数星星,数着数着他就睡过去了。冻醒后,却怎么也敲不开门。
王泉说,因为我,你得了单位多少钱呀,还有邻居的好处。带着我,你四处混吃混喝,到最后,你都不想上班了,让人家给你吃的。他们多傻呀,都被你骗了。有一年,因为我,你还得过先进,人家以为你人品好,拉扯我不容易。那是你第一次得这么大的奖吧。如果没我,你会得吗。再大一些的时候,你把些旧东西送给我,还说,本来可以换鸡蛋的。我第一次进到你家洗手间,待了十分钟也不知道怎么用马桶,你们全家想看我的笑话。你老婆家里来了人,像看动物那样看我,这个时候,你向他们介绍过我是谁吗。没有,你怕我让你丢人。叔,没有别的意思。这几天,你借给我用用,放心,时间不会太久。就是想让您尝一下,寄人篱下的滋味。我没骂您也没打您,可是您好受吗。
德远老人突然明白王泉儿子,那个文身男孩意味深长的话。
这些亲戚知道你这么对我吗。德远老人冷着脸,他发抖的手,在身上四处摸香烟。此刻,他需要抽一口,才能说话。
叔,知道谁帮的忙吗,他们连拉带拖,根本不用我动手。可惜你睡得很香,本来想把你弄醒,让你看看,听听他们那些话,都是骂你的。王泉掏出一盒中华,递给德远老人。
德远老人没有接,因为手已经发抖,他不想被王泉发现。他说,我记得,那一次我去接你放学,你的脚冻坏了。在桥上,你说不敢走,走不动。
王泉说,没忘,你还背了我。
德远老人说,当时你哭了,说叔叔对我恩重如山,这辈子也忘不了。
似乎早有准备,王泉笑了,都没忘,可你知道又冷又饿的时候,什么都会说出来,这连动物都知道。
不知何时,德远老人被一声声老板喊醒了,声音似乎比过去甜了些。说了一晚上话,德远老人睡得有些沉。过了一会,他才听出是那些亲戚,包括二爷爷和村干部,他们过来等王泉派活。有人手上拿着刚杀好的鸡,准备给王泉煲汤。另外几个人手上拿着西红柿、芹菜,没有放过化肥和农药。如果不是为了王泉,他们才不会摆弄这个。现在谁家还种菜,搞不好,会被人笑话。
王泉醒得有些晚,他站在自家窗户向外看了一眼,骂道,你们这些兔崽子,急啥,吵得老子睡不好。窗外有人答着,老板,您再多睡会吧,身子骨要紧。
前一晚,王泉高兴,和媳妇在床上折腾了一夜。太累了,他还想再睡会儿。当然,他很清楚,睡多久都没关系,因为这个世界早已经是自己的,没有谁可以妨碍到他。
2014.2.25 深圳关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