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藤书屋

2015-05-15 01:10施立松
青春期健康·家庭版 2015年1期
关键词:徐渭青藤芭蕉

施立松

绍兴城人文荟萃,古迹胜景比比皆是,可访可游的太多,去青藤书屋是我提议的。

当地的同行说,没什么好看的,很小的地方。

就徐渭那窮困潦倒悲摧不堪的一生,他的故居哪能不小。

这个明朝诗文书画都有极高造诣的才子,留在我年少的记忆中,竟是他机智风趣惩恶扬善风流潇洒的形象。记忆,来自于民间故事和连环画。他人生的前二十年,虽然百日丧父,十岁生母被遣散出门(母亲为父亲的侍妾),母子分离。14岁,嫡母苗氏去世,他寄居同父异母的长兄家,饱受歧视,但他生性聪慧,六岁能读,九岁能文,十岁仿扬雄的《解嘲》作《释毁》,轰动全城,二十岁时被列为“越中十子”之一。年少才高,难免疏狂,或许,他真如民间故事里所说的那样,有过恣意放荡,快意恩仇,充满青春活力和希望的锦绣岁月。

真希望他就那么衣袂飘飘地行走在那风烟四起的尘世里,让后世仰望,钦佩,甚至解恨般的展颜一笑,让我穿过时光的纷纷乱雨,遁着他的身影,听一支短笛,在岁月的荒郊清脆响起。

可是,老天对他,实在太不厚道。他的后半生,简直可用悲惨来形容。

从鲁迅故居出来,阴了半天的天,终于下起了细雨。秋风细雨,寒意侵体,让人心生恻恻。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路过人满为患的咸享酒店,再往前走,右拐,就是青藤书屋所在的大乘弄。两面高高的黑瓦白墙夹成的巷道,偶有几扇门户,却都紧闭着,巷道窄小,弯曲,足音便得得地回响起来,恍若走在长长的隧道里。喧闹的车声人声都已消失,仿佛刚才熙来攘往的人潮,都是幻觉。巷道左侧,一阵枝叶簌簌声,自洞开的木门后传来,一帘翠竹,两棵高大的芭蕉,映入眼帘,遁声而望,簌簌的声音,来自墙角一树高大的枝繁叶茂的女贞。雨点打在叶上,叶随风而落,脚踩在落叶上,脚底声音热闹着。这就是青藤书屋了。

没有游人,除了我们。

在城市一隅偏安,在小巷深处静默,这青藤书屋像曾经的主人徐渭一样,必受冷落。人迹罕至,这倒成就了它的清雅之气。墙角四缸青翠的浮萍,堪比春天的颜色,映得斑驳老墙,像一张被墨汁浸透的宣纸,笔意纵横的,是岁月的狂草。三棵石榴虬枝交错,叶还绿着,却失了血似的憔悴,当年“榴花书屋”之名,由此而来否?芭蕉结了一串青色的果子,藏在阔大的叶后,半隐半现。一块镌了“自在岩”的小石刻,就在芭蕉旁的墙上,据说,这三个字是徐渭亲笔手书,却被苍绿的芭蕉映得没了颜色。

这一切,都符合我对青藤书屋的想象。每个故居里,都居住着一个岁月无言的传奇。

穿过月洞门,是一方小池,池水清浅,池壁苍苔密布,几只红鱼游弋,小小的身影,娇怯可怜。池中立有一柱,柱上 “砥柱中流”四字,为徐渭亲手所刻。“此池通泉,深不可测,水旱不涸,若有神异”,是徐渭所爱,他在此梳洗濯发,舀水磨墨,并称此为“天池”,意即天赐之池。

想来,那时,他虽命运多舛,考中秀才后,三年一次的乡试,连考八次,次次落榜,“举于乡者八而不一售,人且争笑之”,却还不至穷困潦倒。真正凄惨的命运,自1565年(嘉靖四十四年)开始。因被胡宗宪(抗倭名将,徐渭当过他的幕僚)案件牵涉,时年45岁的徐渭贫病交加,焦虑恐惧导致精神错乱,他写好墓志铭,毅然决然地要告别这个荒凉而丑陋的人世。如果这个时候,自杀成功,也算是命运对他的眷顾,可是上苍显然不想轻易放过他。在他用利斧敲击头盖骨,“血流被面,头骨皆折,揉之有声”;在他将一寸多长的铁钉戳进两耳,七窍流血;在他用铁器击碎睾丸,痛得满地打滚,上苍仍残忍地让他继续苟延残喘。后来,因幻觉怀疑继室张氏不贞,他失手将她杀死,而入狱七年,肉体饱受摧残,良心备受折磨。出狱后,贫困潦倒、恶疾缠身的徐渭以卖画卖书为生,可惜“笔底明珠无处卖,闲抛闲掷野藤中”,忍饥挨饿是常事,但凡权贵上门求书画,他却手推柴门大呼:“徐渭不在!”坚决不给权贵作画。1593年,也是这样寒风瑟瑟的深秋,徐渭凄凉地走了,73年的人生,布满辛酸和磨难。什么叫贫病交加,什么叫家徒四壁,看看那时的徐渭吧,他的床上连一铺席子都没有。“古今文人牢骚困苦,未有若先生者也。”三十多年后,堪称他的知已的袁宏道如此深叹。

“天池”的另一侧,是一木格花窗平房,门口挂着“青藤书屋”的木牌,小小的,仅尺余。房内陈列着徐渭的诗、书、画、文。那力透纸背的笔墨间,独特而清冷的线条里,浅淡或绚丽的色彩中,分明是他对抗那个丑陋的世界,对抗那坎坷悲惨命运的孤独又不屈的身影。他的诗得“李贺之奇,苏轼之辩”;他的文泼辣机智,幽默多趣,文风远启金圣叹一流;他的字“诚八法之散圣,字林之侠客”;他是中国大写意画派的宗师,擅写意花鸟,用笔放纵,水墨淋漓,不拘形似,气格刚健而风韵妩媚,具有诗一般的抒情性和韵律感,自成 “青藤画派”,一代大师郑板桥曾自命为“青藤门下走狗”;他还是戏曲家,对佛经、道术、医学、兵法都有研究。在胡宗宪门下时,为抗击倭寇,他常常深入前线,观形势,度地形,施奇计,作方略,屡立奇功。

天妒英才啊。还是世道不公?

格花窗外,三条青藤贴墙而上,扭曲,冷硬,纠葛,坚忍地向墙外攀爬而去,仿佛一个寂寞的灵魂,在萧瑟的浸满血泪的岁月里茕茕孑立。这棵青藤,是明末清初画家陈洪绶在此处居住时所植吧,“青藤书屋”便更名正言顺了。而今,“青藤书屋”被刻在一片漆了桐油的木片上,绿色的字影,仿佛是青藤的新芽,油亮青翠地从岁月深处探出头来说:贫病又怎么样,谁能如先生这般,精神的端庄心灵的洁净?

也再没有谁更合适如先生般,风流倜傥地行走在朴素而亲切的民间故事里,行走在生命最初最纯净的记忆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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