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芳
从徐白桦到“大头”,要经过一段漫长的路。如果你愿意走,能看到一路春花夏雨秋霜冬雪,能看到生命绚丽纯净之美;如果你不愿意走,那就停在原地,继续对徐白桦迷惑、猜测、批判、否定或者绝望吧。
1.
高二分班的时候,班上忽然少了许多人,又忽然多出许多人。无论经历多少次这样的分别重组,我都无法适应与相处一年倾心相付一年的学生乍然分别。对于他们而言,高中生活的那张白纸固然是我画下的第一笔;对于我而言,他们又何尝不是一张新的白纸上新的一笔?因此,当他们为青春的某一段哀叹忧伤回味不已时,面对流进来的新鲜血液,我也有种种不适应、偏见和抵触。那些陌生的面孔根本无法很快唤起我的理解和曾经看上去泛滥遍地的爱,不管我怎样试图对所有人一视同仁。
徐白桦就是在这样一个特定的时刻挟带他身上聚集的目光,出现在我的视线里,反叛、抵抗,在彼此为师为生的生命里烙下重重的痕迹。
他原本是一个大名鼎鼎的男孩,逃课、翻围墙、与老师顶撞,除了读书,什么事都做,他以前班主任经常在我们办公室里描述他的种种恶行,使他在我印象中“未见其人,先闻其声”。在一所名声极好、升学率极高的学校里,这样的学生是个异类,当然就人神共愤。因此,当我看到新进的学生名单里有他时,我感觉自己的头顶上瞬间冒起了青烟。
第一次点名,“徐白桦”,他懒懒地回答,“在。”我顺着声音看去,看到一个巨大的头,顶着一头枯黄卷曲的头发和一双小眼睛。尽管根据他的坐高可以判断他在班上有绝对的身高优势,但那个头仍然以不协调的方式冲击了我的大脑。在这个颜值普遍偏高的时代,他不算俊朗,但满脸孩子气的神情,令我对他的首次判断与传言有了些背离。
然而,接下来的几次交锋,又坐实了那些传言。
他的座位上,每节课都伏着那颗巨大的头,看不到脸,只看到一丛枯黄的草。我走到旁边敲他桌子时,他就缓缓地抬起头来,满脸不耐烦的神色看着我,看得我心里的怒火直往上冲。但我忍住了,我对自己说,既然连他以前的班主任都对他无可奈何,只能任其堕落,我又能奈几何?
“忍”字心上一把刀,还是刀的锋口!我只能把视线从他身上移开,尽量不与他交锋。每每看到他对这个世界不知是懵懂还是左右厌弃的神情,我总为自己捏一把汗。我从没有试图与他交谈,在彼此还不了解时,我先入为主地把他钉在了耻辱架上。这对我的教师生涯而言,是从未有过的。与老师的无声对抗,于他,大概是一种常态吧?所以,一触即发的矛盾,悬在了锋口上。
2.
夏天刚刚退场,炎热余威尚存。那天下午,徐白桦在课堂上睡得很香,额头上汗珠亮晶晶耀眼,口水打湿了他桌子上的练习本。课堂上很热闹,对于我就课文提出的问题,学生们都很踊跃,他的汗水和口水一下子撞击了我的神经。我走到他身边,敲醒他,他依然一副懵然无知的样子看着我,之后,全班哄堂大笑。
“徐白桦,你来谈谈对这个问题的看法?”
他随着我的提问,极不情愿地站起来,高大的身躯上那颗巨大的头特别显眼。同学们一齐有节奏地喊,“大头,大头,加油,加油!”他摸了摸后脑勺,甩了甩并不长的头发,腼腆地微笑着说,“我不知道。”
我知道他不知道。但就那么一瞬间,我再无法忍住怒火,确切地说,我无法忍住对他的鄙夷。“看你的口水呀!只有口水知道你不知道的原因。也是十六七岁的人了,总要讲些颜面的,我看你作业也交得少,谈学习更是侮辱了这个词汇,要睡觉不如回家去,让你妈妈来教你吧!”
这大概是我这辈子对学生说得最重的话了。他两眼立即冒出凶光,稻草似的头发像要爆裂开来,对着我大吼:“我妈妈没惹你,你不要惹我妈妈!”
空气里凝聚着硝烟。时间停滞了。我和他就像一对斗鸡,瞪着眼看着对方。他的眼睛里布满血丝,以绝对优势的高度俯视我,满满的都是恨意。我呢,把自接手教他以来他的种种不好全部在心里数过一遍,包括他很偶然交的几次作业,很偶然给我打的几次招呼,我出去学习时其他老师代课对他留下的极端恶劣的印象,以及他在教室里几乎永远伏着睡觉的身影。客观地说,他没有什么大过错,他的字写得清秀,上课从来不打扰人,进班后也从来没有再翻过围墙,他好像也不像时下青年人一样沉醉在网络游戏的世界。可是……
3.
这事儿闹到班主任那里,班主任叫来了他妈妈。令人意想不到的是,他母亲进门的一刹那,他叫声“妈妈……”便立即哽咽。等到他妈妈跟班主任说起家庭情况和自己对不起孩子的种种,他已经在旁边泣不成声。原来徐白桦读小学时,父母就在闹离婚,他一直不同意那么爱他的两个人分开,可是大人世界的事,他无法理解,也无法阻止。初一时,父母离异,他随母亲。以前一直很优秀的他,因为与母亲怄气,加上正好进入叛逆期,就以不认真读书来惩罚母亲,他每天上课睡觉,逃课,与老师对抗,成绩直线下滑,成了老师眼中的坏学生。在家,他也不和母亲说一句话,回家就直接进自己的房间,反关上门,吃饭时出来一趟,常常就这样一沉默就是十几天。他没有考上高中,是读的自费,母亲也没有征求他的意愿,为了让他有一个相对更好的生长环境,想尽各种办法把他弄进了我们学校被大家认为最好的班,结果班里全都是各方面都很突出的孩子,而他的儿子延续以前的混账状态,只能再次给老师留下最坏的印象。原以为文理科分班后会是一个新的开始,谁知道这下又把我给惹了。
他母亲说着说着也泪流满面,到最后只一个劲地说,是我对不住孩子。徐白桦呢,则搂着他母亲的肩,流着泪说,是我对不起妈妈,我会改的。而我呢,则站在一旁满是愧疚,如果我对孩子能了解多一点,又怎么会触到他的痛处?在这个还能感极流泪的大男孩的心里,明显存着仁善,存着对母亲满满的爱。对于他而言,母亲是最好的,尽管他可能也曾恨过母亲,但他又怎么能容忍自己的母亲被人质疑,被人为难呢?
事后,他给我写一封道歉信,在信中,他保证从此尽全力认真读书,因为他已经长大,意识到从前的荒唐。其实我在还没收到道歉信时,就已经原谅了他。我想,一个会好好去爱自己母亲的人,他的心里一定还存着一个美好的世界。
遗憾的是,我并没有试图去探寻这个世界,直到他从外地学习影视传播专业回来。
4.
因为影视传播里有一门课程是叙事散文和小说,他在回来后,与另一位女生一起找到我,请求我给他开小灶上散文和小说创作课。我很犹豫,一者因为他的基础,一者因为曾经有过的矛盾,但他似乎早已经把后者忘了,而对于前者,他又满满的都是自信。
这样的课,每周末上两个小时理论,一周时间创作,然后进行修改指导。基础不好的他,倒是痛下决心,所以每次交上来的稿子都写得非常用心。只是,写作的事,更多的应该是灵魂的参与,因此,我要求他写生命里的极端情绪,把情灌注到文字里。真要做到这一点,就一定要打开自己,而打开自己是艰难的,需要勇气,一旦打开了,不仅对创作有益,更有益于自我的审视,也许,很多想不明白的东西,就能豁然开朗。
我说,或者,你先说说你这些年的爱和痛吧,然后,老师再帮你选择你印象中最深的细节。
他迟疑了很久,等到要开口说的时候,忽然双腿发抖起来,越抖越厉害。紧接着,他断断续续地说起他小学时的噩梦,初中时对新靠近他母亲的叔叔的恨意,他的故意反叛其实是源于他的害怕和孤独,而他母亲感情生活的艰难又使他痛恨自己不够强大。他的初中和大部分高中时光都在这种靠近与远离的细节中煎熬……那天,他一直发抖着,却没有停止诉说,断断续续的话语很多次挑出了他的眼泪,亮晶晶的液体在他眼眶里越积越多,又生生地让他给抖了回去。
那次,他回家写了一篇关于弟弟的稿子。他第一次揭开心灵的伤疤,写到对这个同母异父只有一岁多的弟弟从冷漠到接受的过程。这里,涉及他家庭的种种,包括他对母亲新的婚姻的抵制和接受。文字简洁,情动之处,竟能有恰当的收敛,是我所看学生散文中极干净、深情的作品。看完之后,我无比惊讶,可以确定,这个会流泪的大男孩有一个纯洁、深情的内心世界,而他的才华足以驾驭那些曾经带给他伤痛的往事。我毫不掩饰自己的欣赏,以赞佩的口吻说,完全出乎我意料的好,虽然你浪费了一些无法重来的光阴,但也许那些失,正好是为今之所得吧?
他微微摇头,用手抚着后脑勺,腼腆一笑,露出两颗尖尖的小虎牙,一副天真烂漫的样子,而那颗大头,有了一种婴儿般的纯真透明。
从那以后,徐白桦的每一篇虚构的小小说里,都满盛着对这个世界的情意,不管人物命运如何,人间之情总是他表达的一个主题。他找到了一把撬开写作之门的钥匙,如果说将来哪天他用这把钥匙打开中国影视通向世界的大门,我将一点也不觉得稀奇。
5.
在徐白桦又要去外地学习之前的最后一次课上,他又双腿发抖,面色腼腆地对我说,老师,以后,您也叫我“大头”吧,我觉得这样叫着,有爱。
不知怎的,我想起了《天堂电影院》里的那个男孩,那些青涩纯真的岁月。从徐白桦到大头,从抗拒到容纳,从狭隘到宽容,这一段路,大概,每一个孩子,都走得无比艰难吧?好在,他终于走好了。
好在,我也终于走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