闫肖锋
泰勒·考恩姗姗来迟。《大停滞》两个月前登陆中国,获得不小反响,他才随后而至。
专访安排在出版社,话题自然是中国。考恩一再强调,不愿对他国经济政策评头论足,但最终他还是说了不少,关于世界发展的危机,关于互联网与中国的机会。
多数畅销书都会先抛出一个抓人的话题,然后再做个完满的兜底解释。《大停滞》和它的作者也一样。
作为当下西方最炙手可热的经济学家,被誉为“下一个弗里德曼”的泰勒·考恩,仅以区区五万字的《大停滞》就引起举世关注,2011年《大停滞》出版后,两度荣登亚马逊畅销榜,并在经济学界和知识界掀起广泛争论。
一部小书如此引人注目,因为大家都是利益攸关方。
考恩宣称,人类正面临一个“大停滞”困局。以美国经济为例,从1970年代中期开始就已进入一个停滞阶段。这个停滞可以归结为两个主要原因。一是人类的天性,喜欢采摘“低垂的果实”——即贪图便利、总是挑容易的事先做,向上爬的苦事一定要等有压力才肯使劲。第二个原因,是我们进入了“科技高原”(technological plateau):人类许多的重大科技发明,像发现电、汽车、火车、飞机、打字机、照相机、药品器材等等发明都是在1940年以前完成的。这之后,除了计算机,人类几乎没有划时代的发明。考恩对比了他们一代人和祖辈们的生活状态,认为今天美国人的物质生活,和1950年代相比,其实并没有太大的区别。换句话说,科技进步也停滞了。
泰勒·考恩。图/受访者供图 图片编辑/董洁旭
考恩的结论,可归结为人类进取心的丧失。连世界最富进取心的美国都“懒惰”了,那么其他地方呢?
可考恩似乎对中国情有独钟。本次专访他向《中国新闻周刊》提出中国尚有许多“低垂的果实”,关键看你愿不愿摘。
中国下一步会出现“大停滞”吗?一方面,人口红利、土地资源的耗尽很易有此结论,另一方面科技创新,大众创业、万众创新,又如火如荼。但在体制上、世代更迭上,中国又不乏失去进取心现象,即所谓“未富先懒”。
“低垂的果实”,按考恩总结可分为三种:土地——大片闲置的土地;人口——大量的移民劳动者和聪明但未受教育的孩子;科技——强大的新科技。然而过去的40年间,对美国而言这些果实已经开始消失。而相对中国,“低垂的果实”还有多少未被采摘?
事实上,中国的经济增长已开始放缓。2014年中国经济增长为7.4%,2015年可能将下降到7.0%。
“新常态”是否大停滞的征兆呢?中国如何跨越这一轮大停滞?按考恩乐观的估计,美国发生的这波大停滞为中国提供了赶超的机会。
原因就在于,信息技术发展的瓶颈已经突破,产业互联网的创新正洪波涌起!而且更重要的是,这一波创新是把已经成熟的互联网技术应用到各行各业,改造所有的传统产业,即互联网+。
但不转换观念,不破除既得利益,一切机会都会是梦幻泡影。
换句话说,美国的大停滞可能由于科技进步、人口素质、“只摘低垂的果子”,中国的大停滞一定是由于体制隋性,千年不变的惰性,中国劳动人口再勤劳也抵销不了高昂的制度成本。
同样的停滞风险,但原因各不相同罢了。
在《大停滞》一书中,考恩也承认,计算机、互联网是1940年代以后最伟大的发明。他还认为,近几十年来,信息技术领域是一枝独秀,其他大部分技术领域都没有大规模的、革命性的进步。但他却同时强调说,计算机和互联网这项伟大的发明,对于经济增长的贡献还并不显著。
至今为止,互联网都没有成为驱动美国经济发展的核心动力,原因在于互联网带来的是人人相连,带来更多的是个人感受层面的快乐,而不是经济收入和效益,也就是说,互联网并没有真正促进经济增长、就业机会以及生产效率的提高。而且,就不同社会群体而言,互联网并没有让所有人受益。
但本次专访考恩似乎修正了自己对互联网作用的看法。“人类还没有适应互联网,或者,人类还不配互联网”。那么,将互联网+当成国策的中国,是不是一次超越的机会呢?
“我不想对中国指手画脚”
中国新闻周刊:你在书中称,互联网的大部分价值依然只停留在个人乐趣层面,没有出现在生产力的数据上,这个我们时代技术进步最为巨大的领域,还没有创造出多少利润。
但中国正热衷打造互联网+战略,该战略正渗透进各个产业。你怎么评价中国的互联网+战略对经济的拉动作用?
考恩:互联网的作用还没有想象的那么大。中国在信息技术上的投入,按照麦肯锡咨询机构的数据,不过才占企业营业额的2%,P2P金融虽然热闹,但只是金融活动的一小部分。信息技术只是对媒体的冲击巨大,但你看医疗、教育、政府部门以及中小企业,这方面的进步还是缓慢的——远低于人们的期望。未来互联网会极具前景,但现实差强人意。
中国新闻周刊:但不难看到,互联网的确改变了中国的商业生态,金融创新也正发生……
考恩:当然,中国幅员广阔,农村尤其需要互联网。但你看信息技术对中小企业帮助呢,还有很长的路要走。还有网速……中国包括美国在这些方面都不如新加坡、韩国做的好。互联网的作用还远未发挥出来。
中国新闻周刊:中国会有一天要面临和美国一样的停滞吗?中国经济增长的很大一部分来自于制造业、劳动力转移,以及基础设施建设等,但前三十年这些“低垂的果实”都被摘完了,现在怎么办?
考恩:中国还有许多“低垂的果实”!比如基础制度建设,以法治国,透明化,信用制度,社会保障等等,当然,还有环境保护,这些都不是科技创新所能替代的。中国在以上方面正在取得进步,积小步能成一大步,最终获得巨大收益。中国当下最缺的,不是基础设施建设,不是初创企业,而是基础制度建设。
中国新闻周刊:你的书中提到,废除种族歧视和性别歧视对美国的经济贡献很大。中国也有性别歧视,但我们最大的歧视是城乡歧视。消除城乡歧视对中国来说也是“低垂的果实”吗?
考恩:是的!随着市场化推进,人们愿意雇佣更有才、更勤劳的人力。人们挣钱越多,歧视越少。中国正在享受这个“低垂的果实”,人们从内陆到沿海,人员流动,城乡通婚,文化不断交流,城市为容纳更多的人增加基础设施。如果全国有10%的人口在流动工作,这是个巨大的挑战。中国正在户籍歧视方面一点点改进。
中国新闻周刊:中国的“后发优势”方面,我要提一本书,尼尔·弗格森的《文明》,只要中国从西方下载六个杀手级应用——竞争,科学革命,财产权,医学,消费社会,工作伦理——就能取得现代化成功。
但中国经济的发展就这么简单吗?单纯下载杀手级应用,不更新操作系统,经济发展能可持续吗?会不会“死机”?
考恩:弗格森的表述过于简单化了。中国已经取得巨大的经济成就,不是完全听从西方,而是从本国情况出发。中国未来发展在于自己找到出路。当然中国需要法治化,需要透明化,但这可不像下载手机应用那么简单。中国人很聪明,很善于将西方的技术创新性、规模化地应用到自己的经济发展中。这一点令人印象深刻。西方学者应多研究中国,而不是指手画脚。
中国新闻周刊:难道你不认为中国的“操作系统”即制度系统应该“升级”吗?
考恩:首先,没有谁的“系统”即制度不需要“升级”。第二,我很不愿意指点别国应该怎么做。但如果非得说,正像许多人指出的,中国的法律制度需要极大改进,商业法、公司法还有私有产权法等,有许多需要改进的地方。此外就是信用体系,人们能彼此信任到什么程度,比如你去看病,你看重医生给你开的药方是因为你信任他,这关乎个人信用、职业伦理等,而这些是政府之外的领域,更多涉及的是一个公民社会的建设方面。
中国新闻周刊:当下中外经济学界都在争议中国能否跳出“中等收入陷阱”。如果下个赌注的话,你认为中国能跳出“中等收入陷阱”的概率是多少?前些天,一位重量级的官员做出的五五的预判,你同意吗?
或者,你认为制约中国经济发展的结构性因素主要有哪些?
考恩:我知道你说的是哪位官员(笑)。呃,中国幅员广阔,对像深圳这类沿海地区,已经跨出了“中等收入陷阱”,但对中西部而言,还有很长的路要走。我不会擅自给中国“开药方”,但中国将经历一场泡沫危机,尤其是地方债引发的危机。如何面对这场危机,是否能妥善解决以及人们在心理上的预备,将是一场巨大考验。
中国新闻周刊:我们要对楼市和股市泡沫的破裂有一个心理预备吗?
考恩:我是区分看两者的泡沫的。中国楼市不会有泡沫,只要整体买楼的个人贷款比例不高,楼价趋稳,就不用担心;而中国股市只涉及经济领域的小部分企业,如果破了,我也不认为有多大作用,只是股民个人受损了。中国的问题,我认为仍然是地方债。
中国新闻周刊:随着农村富余劳动力的日益枯竭,中国正面临经济学家所说的“刘易斯拐点”(Lewis Turning Point)。当“人口红利”转为“人口赤字”,中国经济的格局将发生深远改变:持续30多年的“中国奇迹”将会停滞吗?
正如你所说“停滞,并不只是一场金融危机,而是一代人的偷懒与不思进取”,中国年轻一代也面临“未富先懒”的困境——他们不再像父辈一样奋斗了。那么,国家如何激发年轻一代的奋斗精神?
考恩:我不同意“刘易斯拐点”的说法。中国并不是人不够用了。随着生产领域机械化的提高,中国的劳动力教育能否跟上步伐倒是个关键问题。所以,这不是个劳动力规模的问题,而是个劳动力教育水平的问题。当然,中国的教育能否完成这个任务,我还没有研究。
中国新闻周刊:说到创造力,有个形象的比喻为是把“0”变成“1”,这是美国,而中国善于把“1”变成“N”,不断复制。中国的教育是成功的吗?你怎么看《虎妈的战歌》这本书的观点?
考恩:中国注重应试教育,美国注重快乐教育,两者都对!各国文化就该是这样(有差别)的。中国在将西方的发明规模化生产的过程中还是有许多创新的,这一点往往被外界忽视。
美国就是创新国度?许多发明创造都不是美国的。我不能说美国“拷贝”,但美国的确善于“借用”。美国许多创新公司都是来自世界各地包括来自中国的人才创立的。所以一个开放的制度对创新最为重要!
然而,除教育外,体制变革也很重要。但变革是个渐进过程。
中国新闻周刊:从全球范围看,“大停滞”的后果是什么?如果出现“大停滞”,人口又达90亿高峰,我们会面临战争吗?但多数学者预测,未来四十年大规模战争的可能极小。你怎么看?
考恩:全面战争的可能性不大。当经济放缓,资源价格比如石油下跌,更多人能买得起它们。我倒是担心一些国家的领导人(像朝鲜或日本),本没有资源之争,而是由于傲慢,主要是控制权争夺,不愿维持和平关系。
从长远来看,互联网的改变正在生成,但没有想象的那么快。我们不会陷入所谓科技大停滞,互联网是强大的。问题出在我们,不是机器。是人类相互为敌成了问题。人类还不配互联网。
主要的障碍来自人们的既得利益。现在IBM的智能机器人可以很好地诊断病人了,但医生们会拒绝它,因为会抢他们饭碗或至少减低其收入。同样的情况也发生在优步UBER与出租车行业的竞争上。对客户有好处,但对既得利益者不利。
中国新闻周刊:教育和既得利益妨碍了人们全面拥抱互联网。
考恩:对极了。这在任何国家都是一样的课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