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宸
楔子
如果不出意外,容青想,他最终会娶叶琳琅为妻。
他们本来就该是一对。容青和叶琳琅同是“富连成”戏班收养的孤儿,从小耳鬓厮磨长大。叶琳琅出道挂牌唱《牡丹亭》时,她唱女主角杜丽娘,容青就扮演男主角柳梦梅;叶琳琅若是演《贵妃醉酒》,那容青一定是要当唐明皇的。
戏班里上上下下都觉得他们会是梨园佳话,会白头偕老儿孙满堂,就连叶琳琅也是这么认为的。
前提是,如果程阳从未出现过。
一
叶琳琅是容青手把手带大的,明明是个伶人,偏偏最喜欢西洋的玩意。
她小时候体弱多病,有一次发烧都烧糊涂了,还是坚持嫌苦不肯吃中药,哭闹着要让容青请西医来看。容青极为溺爱她,就算外面夜色正深还下着大雨,还是二话不说就雇了辆黄包车去法租界请了个老医生回来。
她病好了以后经常去那个西医家里玩,又在法租界学别人玩枪。戏班子上下对她的“不务正业”议论纷纷,容青对外一律说“琳琅的毛病是我宠的,谁有意见不妨当面来找我”。
容青那时已经接管富连成了,没有谁敢在班主面前说他师妹的坏话,于是就这么压了下来。
容青知道叶琳琅只是一时新鲜,就像是猫初次接触外面的世界,堵是没有用的,还不如大大方方任它去玩。事实证明容青是对的,叶琳琅学会了那医生的大部分本事以后,就对西医失去了兴趣。
容青坚信,只要他耐心等下去,等叶琳琅对外界的一切厌倦了,她就会回到他的身边。
最终叶琳琅用手枪打活动靶时命中率突破了百分之九十五,她闲闲地把枪一扔,正要打道回府,忽然听见身后有人在议论:“这个纪录,简直直追当年的程少啊!”
那时程阳正从靶场上下来,他是商会掌舵程家的少爷,西洋留学回来的,也是一手枪术出神入化。闻言,他瞥了叶琳琅一眼,发现对方只不过是个十五六岁的丫头片子时,颇不以为然。
一时运气好罢了。
程阳正式推翻这个印象,是他有一次在剧院被仇家追杀,走投无路之下随便选了个房间藏了进去,结果刚关上门就发现一支黑洞洞的手枪指着他的额头。
居然便是叶琳琅。
程阳一拍脑袋才终于想起来,相传富连成明天要在这个剧院借场地演出,而叶琳琅可不就是富连成的伶人?
叶琳琅明显听到外面的动静,她偏了偏脑袋,问道:“你这是犯了什么事儿?”
程阳长话短说:“东洋人想要程家的市场份额,我不肯卖。”
叶琳琅“哦”了一声,干脆利落地拉开被子,对他说:“躲进去!”
追兵一脚踹开叶琳琅的门进来搜查进来的时候,室内空无一人,唯有床角垂着帷幔,一只手挑开白纱,叶琳琅肩头素白,拥着锦被问道:“外面是怎么了?”
追兵中有人认得这是秦淮名伶叶琳琅,她若是坚持不肯让查房他们也不好硬来,却又不甘就这么退出去。好在叶琳琅听明他们的来意之后,示意他们自便。追兵甚至连床底都看过了,最后终是有一人眼尖,问道:“你床上是不是还有一个人?”
叶琳琅微微一笑,从床底踢出了两双鞋子出来。
一双是她的,还有一双……是容青的。
众人心中千回百转,最终只能“哦”了一声,特别是当床上的“容青”出声示意他们滚蛋时,他们再无怀疑,退出时还贴心地把房门给关好。
“我的腹语,学得还蛮像那么回事的吧?”叶琳琅自小就喜欢学些稀奇古怪的东西,若非这样,她与程阳也不能在法租界遇见。
程阳满心复杂,有心想到外面向人证明刚才眠花宿柳,摘下富连成一枝花的是他风流程大少,可前提是他不想要命了……
所以他只能张了张嘴,干巴巴地说:“我会报答你的。”
叶琳琅挥了挥手,不在意道:“我倒不稀罕你谢我,就是你千万别把今天这消息传到我师兄耳朵里去,否则我就得吃苦头了。”
二
程阳与叶琳琅的第三次见面,是在程老爷的堂会上。
叶琳琅受邀唱了一场《摩登伽女》。程阳当晚还在外面和人谈生意,听说叶琳琅登台后紧赶慢赶赶回来,却只来得及看对方谢幕。彼时叶琳琅手腕上戴着七八个镯子,又因为扮演印度女郎的缘故,额心粘着一颗水滴状的红宝石。
怪不得报纸上都说叶琳琅眉目奢华,容色慑人,程阳隐约想道。
却不知道是在无意中慑了谁的心去。
叶琳琅下来时就看到程阳若有所思地站在那里,身边摆着两个大花篮。他特意精心打扮过,穿着笔挺的法兰绒西服,灯光一打,简直风度翩翩。
程阳颔首看着伊人披着纱丽缓缓而来,心里回想起他们两次见面,一次漫不经心,一次兵荒马乱,少有这样宁静的时候。
程阳后来每每想起,都觉得自己是个乌鸦嘴。
当夜,他亲自开车送叶琳琅回戏班子,路上就遇到了袭击。
他新继承程家掌门人之位不久,明里暗里想要扳倒他的势力不少。才刚出了大街,程阳抬眼看到火光一闪,下意识地就将身边坐着的叶琳琅扑倒。
车胎被打爆,轿车不受控制地撞上围墙,叶琳琅头碰破了皮,被程阳从车里抱出来,她紧跟着程阳跑了两步,轿车在他们身后轰然爆炸。
程阳死死地扑在叶琳琅身上,手上一转,已经开了手枪的保险栓,他踉跄着站起来,一手搂紧了叶琳琅,一手平稳地端着枪。
叶琳琅至此才终于见识到了程家少爷枪击的水准。
尽管他刚才为了保护叶琳琅,背后被炸得皮肉翻卷,可那像是丝毫影响不到他似的,但凡开枪,便是例无虚发。
十丈之内,生死由他!
等到程阳的人马终于赶到,叶琳琅不过受了点皮肉轻伤,然而程阳十分紧张地问她疼不疼,叶琳琅垂下眼睛,看到程阳身上的血——事实上他才是那个被爆炸正面轰击的人。
“程少,”她终于说,“我之前顺手救你,不过是因为一见如故,那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呢?”
正在她身边打转的程阳讷讷道:“我拼命救你,也不过是因为……一见钟情罢了。”
叶琳琅一怔。
她在戏台上唱了这么多年的悲欢离合,从未有人一见面,就将这一份情深捧出来给她。
容青终究是察觉到了不对劲,在程家以各种各样的理由邀请叶琳琅前往时。
他解决的方法也十分直接——在一次晚饭上,容青非常自然地向自己师妹提了亲,唯一的理由只有“你已经满十六岁了”。
叶琳琅从来都最听她师兄的话,容青有信心,这一次她依然会回到自己身边。
然而这一次,叶琳琅低下头,说的却是:“师兄,对不起。”
这是她第一次为了一个外人违抗了他。
“琳琅,你要知道程家的地位……他是万人追捧的大少,怎么可能对下九流的戏子动真心呢?”容青放下筷子,平静地说:
“退一万步来说,就算他真心对你。程家那样讲究规矩的深宅大户,可容得下你?”
三
容青和叶琳琅的婚礼定在本月初九。
程家原本将这个消息瞒得十分严密,架不住程阳怀疑“琳琅已经五天没来找过我了”,毕竟程阳才是程家的当家人,三下两下就套出了详情。
出乎意料,程阳听到这个消息竟然没有当场疯掉。
确切地说,他表现得十分冷静,他再三确认了这件事是否是容青仗势逼人,得到叶琳琅点头的消息后就沉默了。
“给我准备一份厚礼。”半晌,程阳轻轻地说,“你们不用担心,我不会……做傻事的。”
叶琳琅成婚的前一天晚上程阳彻夜不眠,到最后他望着沉沉夜色,有点恍惚地想,他有多久没有为一个人动过心了?
之前以他程家大少的地位,有的是人狂蜂浪蝶一样地往上扑,他逢场作戏过后就忘,但是叶琳琅……
他很少见过有女孩能和他一起兴致盎然地拆卸手枪,讨论拜伦和贝多芬。仲夏,他曾带她去马场,在林间纵马驰骋时一众人都被他远远抛下,唯有红白骑服的叶琳琅仍能在他身边紧紧跟随,那一刻他铭心刻骨的欢喜即缘于此。
整整一夜,当程阳再度推开自己房门时,外面的下人被他眼底的红血丝骇得一惊。
“给我准备一辆车,”他低声说,“我想……亲自去送她。”
新车缓缓辗过花瓣,叶琳琅在车内,脸色平静。
忽地不远处传来发动机轰鸣的声音,叶琳琅猛地抬头,只见车窗外有一辆黑色的小车疾驰而来,气势汹汹地轰开围观的人群,一个霸道的甩尾拦在了她的新车面前。
程阳推开车门快步走出,衣衫凌乱,好像一夜未睡的模样,极其可怖。他径自站在她的新车前,就在众人窃窃私语中,程阳深吸一口气,破釜沉舟一般大喊道:
“琳琅,纵使举世反对,你愿不愿意跟我走?”
叶琳琅捂着嘴,跌跌撞撞地推开车门,就在这时,她身边的容青抓住了她的手腕。
“师兄,”她回头,几乎是有些哀求地看着他,“你答应过的,若是他今天能出现,证明他对我的确是一片真心,你就放我走。”所以她才会答应了今天的婚礼。
容青不答,脸上神色阴沉得可怕。半晌,他说:“琳琅,程阳他不会是你的良人。”
这外面有不少富连成的人,看见程阳,都面色不善地围了过来。叶琳琅忽地手腕一翻,袖中的手枪抵上了她自己的太阳穴。
她一袭大红婚服,面色却是临死般平静:“师兄,我最后一次求你——这是我的选择。”
若是今天不放你走,你就要死在我面前是吗?
“琳琅,我一直以为、一直以为我们可以……”
容青到底还是没有说下去。
“你既然执意要走,那也不必再回富连成了,我们……一刀两断。”
这青梅竹马十六年,他终究眼睁睁地看着她成了别人的新娘。
四
程阳娶叶琳琅那天,聘礼是一对白金打造的手枪。这枪式样罕见,连子弹都必须是专门配置,只有三颗。也算是为了纪念他们初见。
程家百般反对,奈何程阳心意已决。婚嫁那天叶琳琅站在门外等了很久,终是没有等到富连成的人露面。
程阳应酬完里面的宾客,出来找叶琳琅时,正看见叶琳琅提起雪白的婚纱,向富连成的方向跪了下去,深深一叩。
十六年养育之恩,至此拜别高堂。
程阳走过去,轻轻扶起叶琳琅,说:“琳琅,我们回家了。”
叶琳琅被逐出富连成,在最脆弱的那段时间里,一直是程阳陪在她身边。
师兄,你说错了,我并没有看错他啊。叶琳琅默然想着。
在她的印象里,程阳始终是那天晚上舍命护他的青年。身为程家独当一面的少爷,他偏偏会在她面前红了脸,局促不安得像个少年一样问她:“你能从此以后单独为我唱戏吗?”
与富连成脱离关系的时候,他说:“琳琅,你还有我。”
叶琳琅被他拥在怀里,那一刹那泣不成声。
他们一起度过了最为美满的第一年,春季池上听雷,夏季阶前观雨,秋季赏花好月圆,冬季他为她放了一城烟花。
只是程阳从未将叶琳琅带出去介绍给他的那些朋友,叶琳琅一开始还未觉得有什么不对劲,直到那年暮春。
秦淮传得沸沸扬扬,说程家少爷要娶姨太太了,娶的是粮行江家的女儿,这是程家老一辈人精挑细选出来的联姻对象,单说江家小姐的模样,几乎可以和叶琳琅相提并论。
真正是门当户对,才子佳人。
这消息隔着重重大院,在程阳的刻意隐瞒下,唯独没有传进叶琳琅的耳朵里。
程阳当年娶叶琳琅如此顺利,不是没有原因的。他答应了家族中的长辈,若是叶琳琅一年之内能够为程家诞下男婴,延续程家的血脉,那么长辈们可以对他们的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若是一年之期已到,叶琳琅还没有孩子的话,就要程阳娶他们指定的对象。
无论如何,这件事不能让叶琳琅知道。
倒不是程阳懦弱,只是他觉得,叶琳琅如果知道了他的亲事,应该会非常非常难过。
然而那一天叶琳琅在梨花树下吊完嗓子,忽地一阵气虚血弱,晕了过去。程阳因着三天后就是他迎娶江小姐的日子,一边要瞒着叶琳琅,一边要强颜欢笑,简直焦头烂额,便吩咐下人从外面随便请了一位大夫来看诊。
叶琳琅醒来时看到窗前落落青衫,恍惚间迟疑唤道:“师……兄?”
等容青转过身来,她才彻底清醒:“师兄,你怎么来了?”
“程阳要成亲了,在三日之后。”容青转过身来,开口,便是惊天雷霆。
叶琳琅初见容青,笑意还未曾晕开,就已僵在了面上,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早就说过,他不会是你的良人。你抛下一切跟他走,有没有料到今天?”容青似乎有些疲惫,“江家小姐是他明媒正娶上了家谱的正妻,你呢?他有没有承认过你的地位?”
“琳琅,事到如今,你还是不愿意跟我走?”
叶琳琅猛地攥紧了身下的床单:“……我不信。”
她说:“我要听程阳亲口告诉我。师兄,你说的这些,我统统不信。”
容青名义上是给叶琳琅看诊的大夫,他离去后只给叶琳琅开了一张方子,叶琳琅看过以后,面无表情地烧掉了。
那张药方上写着:长恨人心不如水,等闲平地起波澜。
五
程阳成亲那天十分热闹,旁人都羡慕他坐拥齐人之福。但程阳却是心头烦躁,像是有什么事要发生一般。
能出什么事儿呢?程阳仔仔细细想过一番,确认叶琳琅那边他瞒得滴水不漏,随后在司仪催促声里,挽着江家小姐江涵月,来到了大堂。
双方家长见证,交换过戒指。眼看种种烦琐礼仪将尽,程阳忍不住松了一口气,忽地只听到门外传来一声:“且慢!”
余音袅袅,如丝如缕。就如一盆冰水,从程阳头顶浇下。
他僵硬地看着叶琳琅出现在众人面前,这几天来连续的烦闷呕吐将她整个人折磨成了一张单薄的纸,鬼使神差地,程阳开口问道:“你今天怎么来了?”
“我今天来,原本是想要送一样东西给你。”叶琳琅安安静静地站在那儿,伸出手来,指尖一点华光闪过,原来那是一个精巧的荷包,金线为边,绣着娟秀的小字:生生世世,永为夫妻。
叶琳琅从来对这些传统的东西不感兴趣,也不知道她为了绣这个荷包,绣废了多少个次品,刺破了多少次手。
“今天是我们成亲一周年的日子,之前我一直在想送你什么比较好,后来读到古人的诗: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写得真好。”荷包被打开,里面赫然是一束发结。
江涵月挽着程阳的手,她能感觉到身边这个人在颤抖,像是有什么情感要破体而出一样,他嘶哑着嗓子说:“琳琅……”
“可是程家少爷,又哪里会稀罕我这点小东西呢?”叶琳琅微笑着,当着程阳的面,慢慢用剪刀将这个荷包绞碎,“终究是我自作多情罢了。”
她将手中的碎片扬扬洒洒一抛,随即转身离去,满堂哗然。
程阳咬着牙,半晌,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来:“给我查!到底是谁把这个消息透露给了她!”
自从那一日闹过程阳的婚礼,叶琳琅被锁在宅邸内,已有半个月了。
这半个月来程阳从未看过她一次,门口派了人不准她出门,只有食水供应源源不断,只不过叶琳琅全吐了出来。
她一天比一天憔悴,最后有人附在她耳边说话,她都未曾察觉。
好不容易才听清那个人喊她的是“叶丫头”,那是在富连成里她的小名。
叶琳琅挣扎着睁开眼睛,就见到一张焦急的脸出现在她的面前。
“宋、宋叔?”来人是富连成里的宋六,看着叶琳琅与容青长大,对于他们两人之间未成的缘分,宋六是最为遗憾的一个。
宋六见她醒来,还未说话,眼泪就先下来了:“叶丫头,你救救富连成吧!”
她不过昏迷了三四天而已,外面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宋叔又是怎么进来的?
宋六定了定心神。原来半个月之前富连成就受到了排挤,资金短缺,加之秦淮的戏院都不愿再租给他们唱戏,一下子整个戏班就陷入了困境。
他们不知道自己是得罪了什么人,后来程家传出叶琳琅病倒的消息时,容青曾打算带她离开,只是容青上程家要人,反倒被人痛打了一顿赶出门来,当天回来便得了大病,没人敢上门给他医治,撑到现在……已是危在旦夕了。
“我跟厨房的下人熟识,这才混了进来。叶丫头,你要是还认富连成,就回去见你师兄最后一面吧!”宋叔说着说着,忍不住痛哭起来,“大夫都说,他恐怕是熬不过今夜了!”
叶琳琅闻言一惊,她知道程阳一直在查证当初是谁把秘密走漏给了她,但没想到他竟然真的会对富连成出手……
但她现在门外都是程家的下人,她想去富连成……谈何容易?更别提容青现在最需要的,是医治。
叶琳琅挣扎着起身,咬了咬下唇,终是说道:“我去求程阳!”
那天下着大雨,叶琳琅出门时已是天黑。她说她要去找程阳,下人们也不敢过多阻拦。但是他们也只是将她带到了江涵月的门外,小声又有礼地说少爷在陪少奶奶,不便打扰,让她不妨在门外稍候。说完便离开了。
雨横风狂,叶琳琅披着蓑衣,看着遥远的室内一点昏黄烛光,在西窗上映出两个人的身影。她褪下了自己身上所有贵重的首饰,塞在院门的下人手中,求他们替她通报一声。然而谁肯为了一个没名没分又不甚受宠的伶人,而打扰了自家少爷和少奶奶的相处?
雨水从叶琳琅的脸上滑下,像是泪水。她最终后退两步,跪在了那些下人的面前:“求你……我真的,需要立刻见少爷一面。”
“可是少爷却不一定想见你。”大门口的下人摊开手,“实话告诉你吧,少爷前半个月每晚都在少奶奶这里,一待就是一整晚,他不会出来的。你若是想跪,那你自便。”
瓢泼大雨,她跪在一片泥泞里,浑身被雨水打得湿透,腹中也隐隐作痛。
可是她咬着唇,眼睁睁地看着窗上的人影喁喁细语,看着人影挥手,熄灭房间里的灯光。
她的天地也跟着陷入一片死寂。
整整一夜,次日清晨,有仆人来打扫门苑,惊异地发现叶琳琅依然跪在那里,身子摇摇欲坠。
这时,门终于吱呀一声开了,叶琳琅下意识地抬头,恰好对上程阳的目光。
她怎么会在这里?程阳后退一步,那天叶琳琅闹过他的婚礼以后,程家长辈向他施压,要求他逐出叶琳琅。幸好这时江涵月为他说话,言明只要程阳每晚留宿在她房内满一个月,就不为难于叶琳琅。
就在这时,叶琳琅跌跌撞撞地站起来,刚迈出去一步,脚下便是一软,眼看着又要摔倒,程阳急忙上前接住她,听见叶琳琅在他的耳边断断续续地道:“……富连成……”
“我想回富连成……求你……”
眼泪此刻方才从叶琳琅的眼中流下,一点点滴进泥土里,她的气息微弱到几乎没法察觉。程阳心里升起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失去这个人的恐惧。
他厉声对身后的人说:“你们还愣着干什么?备车!”
六
到底是,来晚一步。
“班主是今天早上咽下的最后一口气……他说宋叔会把你带回来,他一直在等你,可是他实在是等不了了……”富连成的人看见门外的叶琳琅,终于放声大哭道,“他从小对你那么好!叶琳琅你到底还有没有心,你为什么现在才回来?!”
他们在说什么?叶琳琅似是有些茫然地推开身边想要扶着她的程阳,说:“师兄,我回来了。”
随着这句话出口,她仿佛失去了全身的力气,一下子跪倒在地,喉咙一甜,呕出一大口血来。
他曾经为她唱过金陵玉殿莺啼晓,秦淮水榭花开早,谁知容易冰消。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
容青曾来问过她愿不愿意跟他走,可是那时叶琳琅沉浸在程阳另娶他人的痛苦中,抓过身边的茶杯砸向他,哭着让他滚。
谁想那一面竟是永别。
叶琳琅的哭声太过撕心裂肺,以至于程阳听着都觉得惨烈,就在这时,他注意到叶琳琅的裙摆,有血迹正在漫漫洇出。
“琳琅!”程阳心中一紧,大喊道。
然而叶琳琅就在他的面前,软软地倒了下去。
兵荒马乱中,程阳手足冰凉,叶琳琅就在他怀里,面如金纸,呼吸微弱。
大夫被火速请到,他排开众人,只略微看了一下情况,就惋惜道:“这位先生,请你节哀。”
程阳僵硬着回去看他:“你说什么?”
“这位小姐怀胎不过一月,但是劳碌奔波,兼之情绪波动较大……出现这种事,也是在所难免……”他说着,忽地发觉程阳的脸色不对。
“她一个月前……就有了我的孩子?”程阳想要大哭,又想要大笑。他是在半个月前奉家族之命娶了江涵月,但是到头来老天却和他开了这样一个玩笑。
自打容青死的那一刻他就知道,他们之间,再也回不去了。
容青的死彻底改变了叶琳琅,她原先喜欢新鲜事物,喜欢花花草草,喜欢优美的戏文,然而现在程阳去看望她,只能看到一身素白的叶琳琅,容色无悲无喜,就像一摊死水。
他曾跪在叶琳琅面前求她让他们重新来过,然而叶琳琅只是淡淡地看了他一眼。他问叶琳琅有什么想要的,叶琳琅平静道:“我想死。”
这深宅大院已经让她喘不过气来。
她原本以为程阳爱她,后来发现那不过是她自作多情;她原本以为她还有富连成,事实证明她一无所有;她觉得自己也许能活下去,到头来连唯一的孩子都失去了。
现在别人在见到她,很难相信她就是过去那个被誉为“眉目奢华容色慑人”的叶琳琅。
比如江涵月。
她来拜访叶琳琅时,毫不掩饰自己那微微隆起的小腹。这样的示威委实有点幼稚,然而她下一句话就让叶琳琅变了脸。
“富连成彻底垮了。”江涵月漫不经心道,“今天它的那块牌子被债主摘下来,当柴火烧了。
“你是不是疑惑为什么我久居内院却知道这个消息?”江涵月娇笑道,“最开始打算给富连成一点颜色瞧瞧的人其实是程阳,他大概永远都忘不了你曾经亲自点头答应嫁给容青,因此他始终怀疑你心中的那个人到底是他还是容青,尤其是容青又将他娶我的事透露给了你。可是最后逼死容青策划这一切的人,却是我呀。”
“我知道,”出乎意料,叶琳琅的脸隐没在阴影中,说道,“从我去求程阳的时候我就察觉到了,为什么那么巧,你和他定的是半月之期,而这半个月内富连成就出了问题?
“江小姐,我叶琳琅其实并不聪明,但也远没到可以被人当傻子玩的程度。”她说,“你三番五次针对我,到底是为什么呢?”
闻言,江涵月的脸色终于是彻底地冷了下来,过了一会儿,她才说道:
“程家与我江家是世交,我从小就知道,我将来要嫁给程家的少爷。我等了十六年,结果……你到底有何出奇之处,让他这样对你念念不忘?
“我只是想要夺回我原本应有的一切!我才该是程家唯一的少奶奶!程阳心尖上的那个人!”
叶琳琅点点头:“你只是想要这些而已吗?”
江涵月忽然发觉不对,叶琳琅……平静得过头了,她的嘴角甚至还噙着一丝笑,说道:“你既然想要,那便给你也罢。”
江涵月还没有反应过来,只见叶琳琅掌心突然出现了一支白金打造的手枪,抵着她的右胸,随即开了枪。
昏迷前江涵月听到的最后一句话是:“拿到了你想要的东西,然后滚得越远越好。”
叶琳琅时间掐算得刚刚好,在程阳踏进院子的时候,她开了那一枪。
看起来就像是江涵月客客气气地与她闲话,她却蛮不讲理伤人那样。
果然,程阳几乎是下意识地给了她一巴掌,痛心疾首道:“叶琳琅!月儿她还怀着程家的孩子,你就算迁怒……也不必迁怒到孩子的头上!”
叶琳琅漠然地看了他一眼:“婊子无情,戏子无义,你今天才知道?
“我叶琳琅,无情无义,丧尽天良。”
七
江涵月的确拿到了她想要的一切。
似是那一天滥伤无辜彻底激怒了程阳,他再未去看过叶琳琅一眼。
“丫头……你为什么不直接对他说呢?”宋叔自容青死后倒是留在了叶琳琅身边,正急得团团转,“你明明学过西医,极为了解人体构造,你要是真想让那个小姐死,直接对着她的脑袋来一枪不就行了?那子弹那么刁钻地穿透了她的右肺叶,却又恰好没有对她造成太大的伤害,连孩子都保留了下来……你,你这是何苦呢?”
叶琳琅出神地看着窗外:“我只是在想……若是我没有遇见程阳,那该有多好。”
她永远不必受爱情这种东西的折磨,会在富连成的庇护下度过她安然懵懂的一生。
叶琳琅开的那一枪,彻底让她和程阳的关系回到了起点。下人攀高踩低,冬天连炭火都不肯给她送,她因为那次流产积下的寒症发作越来越频繁。
然而江涵月似是还不肯放过她。
只要叶琳琅存在在程阳眼皮子底下,她就没办法放心。
正好这次与程家谈生意的东洋人也听说过秦淮名伶叶琳琅的艳名,江涵月命人来请叶琳琅为他们唱戏助兴的时候,宋叔险些没跟那些势力的下人拼了老命,然而他一介老人,又能护着叶琳琅什么呢?
叶琳琅阻止了下人们对宋叔的拳打脚踢,淡淡说道:“回禀少奶奶,就说叶琳琅扮上相之后,自会过去。”
她原本也是程阳娶回来的人啊,怎么就沦落到玩物的地步了呢?
宋叔看着她在台上浓墨重彩,秾艳中有种刀锋般的冷,忍不住就泪流满面。
一曲终,宋叔遍寻不到叶琳琅,一打听之下,方才知道叶琳琅被江涵月送进了那客人的房中,并明确表示“先生若是喜欢,我们程府倒是可以割爱”。
宋叔急得几乎要去死,忽地看见程阳从拐角处走了出来,当下也顾不得尊卑之分,膝行几步跪在他的脚边哀求道:“程少爷,我求求你,求求你救救我们家丫头吧!她嘴上虽然不说,但我知道她心里是一直有你的!她那么刚烈的一个人,你要真把她送给别人糟蹋……她会死的!”
程阳停住步子,他只是听说今天有客人上门,然而江涵月说这一切交给她。天气愈发冷了,程阳正在魂不守舍地想叶琳琅会不会冷,猛然就听到了这个消息。
随后,一声响亮的枪声从厢房的位置传来。
等程阳赶过去时,叶琳琅衣衫凌乱,血泊中是那个客人的尸体,她手中拿着一把白金打造的手枪,程阳一眼便认得,那是他在新婚时送给她的礼物,里面,只有三颗子弹。
看到众人惊恐的眼神,有人尖声说要报给警察把她抓起来,叶琳琅竟然笑了。
她转了几个花腔,这时她竟然还在唱,唱的是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她顿了顿,手枪倒转,抵在了她自己的太阳穴上,“可是程阳,我只求永生永世,再不要与你相见了。”
说着,她微微一笑,扣下了扳机。
后记
初遇时,他二十岁,她十五岁。
她嫁给他时,他二十一岁,她十六岁。
他瞒着她另娶那年,他二十二岁,她十七岁。
再后来……便是那永生永世,唯愿不见的一年。他二十三岁,她十八岁。
阳光细碎,岁月安稳,程阳在紫藤萝下回忆着过往流年,逐渐闭上了眼睛。
寿终正寝,儿孙满堂。
那年,程阳七十三岁,叶琳琅十八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