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夜初
一、
本座第一次见到如烟是在湖边。
那时候的如烟还是个娃娃,豁着两颗门牙,梳着羊角小辫,巴巴地睁着眼睛看正在树上晒月光的我。
然后她问出了让本座毕生难忘的一句话。
她说:“你是男的还是女的?”
然后,本座……就从树上掉下去了。
本座堂堂玉树临风风流倜傥英俊非常一表人才的仙人……好吧,如今本座确实已被革去仙籍,但是也不至于连个男女都看不出来了吧。
正要发飙,那“羊角辫”突然朝我用力眨了眨眼睛,又说出了一句让本座毕生难忘的话。
她说:“你长得真好看。”
本座原本伸出去要扇她一嘴巴的手,忽然就化作绕指柔,慢慢揉了揉她的羊角辫。小丫头倒不高兴起来了,捂着羊角辫道:“你别碰我的头发。”便飞也似的跑开了。
湖底的小妖怪们正发出窃窃的笑声。
这这……这是……何等的奇耻大辱!
那小丫头下一回再来本座的地盘,可就不是这样客气的事了。
这样一等便是好些时日,那丫头果不其然又来了。
本座早早便在树上“恭候”她了,远远瞧见她过来,一条鲤鱼精慌忙扭动着浮出水面道:“仙人,那女娃娃来了。”
本座是也瞧见了,她不止是来了,还不止一个人来。
眼看她跑在前头,身后跟着一群臭小子,一个个摩拳擦掌的,等那女娃娃一不留神绊倒,其中一个臭小子就扑上去骑在她身上道:“敢偷东西,打你个贼骨头!”
那女娃娃只是咬着牙不说话,任由那臭小子一拳一拳打下来。一旁的几个小孩子便跟着起哄,本座不禁唏嘘。这人间的孩子凶猛起来,比神兽还要吓人。
鲤鱼精立刻瑟瑟发抖道:“那孩子还险些拿了我去熬汤。”
竟然敢拿本座地盘上的妖精去熬汤!
这可还得了!
本座一个纵身跃下树来,那臭小子正挥拳要打那丫头,被本座的现身吓了一跳,丫头趁机一个翻身挣脱了那臭小子,伺机躲到了本座身后。
那臭小子瞪着眼睛瞧着本座道:“你,你是妖精吗?”
本……本座哪里像妖精了?!
那臭小子看着本座不动,竟然抬手扔过来一块石头道:“你……是男的女的……你这个妖怪!”
这这这……简直岂有此理,正待发作,只听见哎哟一声,却是那女娃娃飞身扑到本座身前,挡下了那块石头,然后扭头朝那臭小子喊道:“他是神仙,你们不准打他!”
咦?这小丫头也不是那么……招人讨厌。
臭小子一听,竟然哈哈大笑起来,叉着腰道:“神仙不是都在天上吗,在地上的怎么会是神仙,一定是妖怪!”
所谓择日不如撞日,这小子是捡了这个好日子来寻死,本座一定要成全他。于是本座略施了个小诀,湖面就掀起一个浪头,迎面将那臭小子浇成个落汤鸡。
险险还有几只虾兵蟹将挂在他耳朵上,那臭小子吓得大哭起来,扭头就跑,边跑便喊:“妈呀,遇见妖怪了!”
本座只在他身后喃喃念道:“你今日所见,只是幻境,离此之后,万事勿念。”
那一群臭小子都是猛地一怔,然后就步履平稳地走了。
本座堂堂一个仙人,还能对付不了几个臭小子吗?
赶走了这群臭小子,本座心情舒畅了不少,低头看那丫头,还死死抱着本座不松手,看到本座低了头,那丫头才退开一步,转身要走。
本座想了一想,也没有留她,本座还要赶着晒月光呢。
但自那以后,那丫头就常来湖边玩耍了,只是她这几次来的时候,身后都不再有那些臭小子跟着了。
有那么几次,本座正在树上晒月光,就见她悄悄跑过来,四下里看了看,确定没有人,便放下一个包裹,然后飞快地跑开了。那包裹里有梨花糖、藕饼、莲叶羹、糖葫芦……
本座当然是不稀罕这些吃食的,不过她既然诚信来供奉,本座也不好拂了她的好意。于是本座便大发慈悲地下来吃了,于是那之后几乎是每隔一日,女娃娃就来上贡一回。
本座也便大明大方地坐在湖边等她过来,她远远看见本座,也不敢靠近,只把小包裹放到湖边,就转身跑开了。
一定是本座的美貌太过惊天地泣鬼神了。
正月十五那一日,嫦娥姐姐约好了要来与本座下棋,于是本座早早就在湖边搭起了棋盘,却在这时,那丫头气喘吁吁地就跑了过来,见了本座二话没有就跪了下来。
本座给她吓了一跳,手里的棋子都掉了。
一旁的小妖精们慌忙帮着捡起来,那丫头朝我磕了三个响头才说:“仙人帮帮我,求仙人救我娘亲。”
本座眨了眨眼,想着这里头是不是有什么误会,于是好声好气道:“你要是有什么要求,应该去庙里求菩萨,本座只是这湖边一个散仙,世人的事还轮不到本座来管。”
不料本座正要好心去扶她,那丫头却一把拽住了本座的袖子道:“太多人求菩萨,菩萨一定忙不过来。仙人这里没有什么人来,要如烟做什么都好,求仙人救救我娘亲……”
如烟就这样看着本座,本座也这样看着如烟。
然后本座慢慢地抽回袖子道:“你一定是弄错了,本座既不懂医术也不管凡间俗事,你若真是有事要求,去求太上老君也比求本座有用。”
如烟原本哀求的神情忽然变了,她用力地抹了一把眼泪,朝我哼了一声说:“什么神仙都是菩萨心肠,骗人的!”说着头也不回地跑开了。
本座……这是招她惹她了?
正纳闷的时候,就听见身后一个娇俏的笑声,却是嫦娥不晓得什么时候来了,正悠然坐在石台的棋局旁看向本座道:“广莲仙君可知道,人间有句话叫吃人的嘴软,拿人的手短。那丫头每日给你的供奉都是从她自己吃食里省下来的,她自己吃不饱穿不暖,只想着供奉你,难得她有事相求,你倒是拒绝得心安理得。”
这……要不然,本座吐出来还给她?
“那女娃娃的娘得了一种怪病,药石无灵,眼看就要到阎王爷那里去了。她怕是急得走投无路,才想到来求你。”嫦娥道,“说起来,这也确实不是我们该管的闲事,命格星君的命格簿上,早已有了定论。我们这些散仙,是不当插手的。”
这话倒是也对。
嫦娥见本座不说话,瞥了一眼又道:“仙君可不要忘了,仙君是犯了天条被罚下来被贬下来思过的……”
那一晚,嫦娥回去后,本座细细思量了一番,说是本座吃了人家的嘴短倒是也不错,虽说人间的事本座管不得,但是去瞧一瞧应当还是无妨的。
于是本座入夜就寻着那丫头的气息去了她家里。
果然半夜三更烛火通明,那一间破茅草屋里,丫头正跪在床边轻声抽噎,床上的妇人面色焦黄,印堂发黑,眼看着阳寿将近,这……果然不是本座该管的事。
本座正要转身离去,却听见如烟喊了一声:“仙人?”
糟糕,本座来得太匆忙忘了施隐身诀障眼法,只得硬着头皮转过身来朝她点了点头道:“正是本座。”
如烟本来是跪在床边,这时转过来朝我磕了个头。
还不等本座解释这其中的误会,如烟已经道:“今日如烟对仙人多有冒犯,还望仙人不要见怪。”她看了看床上的人,又说,“我阿娘已经说了,仙人也有许多事要忙,不是每家每户都管得过来的,我不该……去纠缠仙人的。”
却没有料到她会这样说,本座一时招架不了。
嫦娥姐姐那句“吃人家的嘴软”到了这时候像个榔头一样砸在本座脑袋上,本座硬着头皮清了清嗓子道:“虽然你阿娘的事本座帮不了你什么,不过日后你有什么需要,本座还是会能帮则帮的。”
如烟朝本座笑了一笑道:“不必了,如烟明日就走了。”
烛火照着她微红的小脸,眼泡都已经哭肿了,但却还是看得出眼珠灵动,轮廓姣好。
她说:“我阿爹将我许配给村东头李家二傻了。”
二、
本座近日来多个爱好。
有事没事出门总是不小心要路过村东头的李家,李家倒也不算是个大户,家里养了个傻儿子,如烟嫁过来说是做媳妇的,其实跟用人差不多。
白日里要挑水洗衣砍柴做饭,晚上要服侍公婆傻子,那原本还圆鼓鼓的小脸,不消几日便清瘦下去。然而她给本座的贡品,倒是一样都不少。
虽然不如往日里来得频繁,但隔三岔五的,倒还记得给本座带些好吃的。本座也不再忌讳什么,大大方方地坐在湖边晒着月光等如烟。
如烟每每来,都匆匆忙忙放了东西就走,本座留她,她也只是推托。本座干脆一把拽住她道:“你白日里要做那许多的辛苦活,晚上还要伺候老的小的,来我这里,便暂且当休息片刻吧。”
如烟愣了愣,本座从她带来的点心里拣了一块桂花糕给她说:“本座不爱吃这个。”
如烟看了看说:“那我下次不买了。”
本座忙道:“买还是要买的,万一下次本座又爱吃了呢?”
如烟捏着桂花糕扑哧一笑,本座这才发觉她笑起来的时候那两颗豁牙已经不见了,不知何时长出了一排整齐漂亮的牙齿来,而那原本圆润的脸颊也削出了轮廓。
倒是个……美人了。
就这样本座白日里无事就去村东“路过”一下,躺在屋脊上看如烟忙里忙外的。她那痴肥的婆婆一时间叫她去挑水,一时间叫她捶腿,做得不好还要抡着扫帚打她。
不过一不留神,水桶就将那婆娘兜头盖脸浇了个遍,扫帚也会齐腰而断,吓得那婆娘连滚带爬地跑回屋子里去喊“老头子救命”。如烟扑哧一笑,然后抬起头来向本座摇了摇头。
本座一般不是这样……顽皮的。
本座从来不对如烟施什么障眼法隐身诀,反正如烟她知道本座在与不在也没有什么分别,有时本座就干脆躺在她家屋脊上睡着了,醒过来才发觉如烟正坐在一旁。
月光照在她身上,那容姿倒是比嫦娥姐姐毫不逊色。
如烟说:“仙人你每日来这里闲坐着,不怕耽误了正事吗?”
本座也没有什么正事,不过,本座还是义正词严道:“本座都是做完了正事才来这里看风景的。”
如烟笑了笑道:“仙人你每日都只看这一隅的风景,看不腻吗?”
本座上上下下看了如烟一遍,摇了摇头道:“不腻。”
如烟便咯咯笑了起来,她手上还有冬日里冻出来的疮,胳膊上也有鞭打留下的痕迹,若是没了这些,如烟的美貌只怕要更胜嫦娥姐姐。
如烟看着月亮发呆,忽然自言自语似的说道:“当仙人是不是很好呢?”
本座想了想道:“也有不好的地方。”
如烟突然来了兴致:“有什么不好?”
这个……本座绞尽脑汁想了半晌,终于道:“没有梨花糕。”
如烟愣了一愣,忽然笑了起来,她笑起来的时候眼睛慢慢完成一弯月牙,好看得不得了。
“仙人你怎么不在天庭待着,会到凡间来呢?”
总不能告诉她因为王母娘娘嫉妒本座的美貌,才把本座从莲花池里连根拔起丢到了凡间吧,思量片刻,本座便机智地岔开话题道:“你觉得做人可开心?”
如烟点头说:“开心啊!”
本座看了看院子里那成堆的柴,成片的衣裳还有屋子里的傻子和一对老儿,以为自己听错了,又问:“开心?”
“开心啊,因为可以遇到仙人你。”如烟托腮道,“若是没有仙人每日来看如烟,如烟只怕真的会觉得自己是孤苦伶仃一个人了呢。”
本座只是……路过,路过。
“其实,”如烟轻叹道,“我只要每天能吃饱饭,不挨打,就已经很开心了,什么花街灯会,市集庙会,我也不是非要去的。”
一旁蜷在我衣襟下的蛤蜊精这时探了探脑袋道:“她是想去。”
本座笑了笑道:“这也不难,明日就是市集庙会,晚些时候我带你去。”
“真的?”如烟脸上扬起神采,伸出一根手指道,“拉钩。”
本座愣了愣,如烟微微一顿,忙又换了一根手指,她原来是以为本座嫌弃她手上的冻疮。
三、
市集上的热闹大约和仙界王母盛会差不多。
只不过摆摊的人多些,玩的花样多些,如烟觉得新奇,一时看到这个也好玩那个也觉得好玩,这样兜兜转转,逛一个市集用了好几个时辰。
到了湖心亭中,如烟将买来的一大包点心放在石桌上,本座正要坐下,却听见如烟道:“等一等。”说着从怀里取出帕子来细细把石凳擦了一擦,才道,“仙人请上座。”
本座笑了一笑:“你一直叫我仙人,旁人不知道还以为你带了个疯子出来。”
如烟愣了一愣,道:“那怎么办?”
“本座有个俗名,叫绿间。”
“绿……间?”如烟垂了垂目光,像是有些害羞地转过目光去看那湖面上飘着的五色彩灯,忽然又欣喜道,“仙人,仙人,你快瞧那只莲花灯。”
本座叹了口气,仙人就仙人吧。
等从市集回到李家已经过了三更,本座带如烟走的时候是用了隐身诀,进门依然还是这样,丝毫不曾惊动李家的人。到了院内,本座将怀里一个荷叶包塞给如烟道:“这些,本座不爱吃。”
如烟打开荷叶包看了一眼,笑笑道:“仙人的口味还真刁钻呢,昨日爱吃藕饼,今日就不爱吃了,不知道明日又不爱吃什么了。”
本座……就是善变,不可以吗?
不日正逢西天如来到仙界讲法,天帝特赦各路小仙都能到天庭听法会。本座当然也在受邀之列,多日不回天庭,本座倒是也有些记挂那些仙友。
谁知道才一进南天门,就见命格星君老远就朝着本座而来。
这老头儿,年岁越发上去,中气越发充足了,见了本座就要下棋,本座在仙界的棋艺是很出名,命格这老儿又是个棋迷,估摸着本座下凡之后,把他给闷坏了。
待法会一结束,命格就拖着本座到他府上去下棋。
多日不来,命格府上的神兽又多了几只,本座正把玩一只小白虎,就见命格星君将一摞命格簿散落在书架旁,那小白虎正撕扯其中一本。
本座便将那本命格簿拿过来抖了抖,不经意手一滑,却看到如烟这个名字。
要说如烟这个名字在人间也算是普遍,抓一把能抖出来十几个如烟,但偏偏这个如烟的命格与本座所识得的那个如烟的命格如出一辙。
“正历五年十月丧母,十二月丧父,入李家为妇,十六岁卖身青楼……”本座细细往下翻过去,却发觉到了这一页就……没了,竟然就没了。
如烟的阳寿居然只剩三年。
本座正看得出神,命格星君托着棋盘走回来了,本座不留神手一抖,那本子就掉在脚下,小白虎又拼了命地撕扯起来。命格星君见了,忙过来收拾道:“这小鬼顽皮得很,我已经给他撕坏两本命格簿,又要重抄。”
重抄?
本座灵机一动,不禁道:“这命格簿洋洋洒洒这么多篇,要重抄起来岂不是很费工夫?”
“可不是。”命格星君叹了口气,指了指一旁堆积如山的命格簿道,“都是给他撕坏了的。”
本座大义凛然道:“不如,本座来帮你抄?”
****
人间有人间的规矩,仙界有仙界的规矩。
早年有些小仙犯了错,就会拿一支如意笔随意涂改,以此遮掩过错。天帝得知此事勃然大怒,将所有的如意笔都丢入天池销毁,自那以后,除了自家管名册的仙人,旁人是再也动不了仙册半分的。
也就是说,本座就算帮命格星君誊抄,也改不了那上头半个字。
除非,本座有一支如意笔。
当然,本座是没有的,但是本座知道,有一个人是有的。而这个人此刻正在九重门里悠然地下着棋,那棋面已然陷入死局,他眉头紧皱,一筹莫展。
本座笑了笑道:“不如本座来帮你可好?”
重九抬起头来看了看本座,淡淡一笑道:“无事不登三宝殿,广莲仙君来了凡间这么久都不曾踩进我九重门一步,今日这刮的是哪门子的西北风?”
你都已经说了是西北风。
重九这个人,要说精明是一等一的精明,本座问他要一支如意笔,他便问本座要了两根莲梗,差点把本座的脖子都掰断了。
“你要这些东西做什么,不能吃又不能看,莫非你要拼个哪吒三太子出来?”
重九神神秘秘道:“我不问你拿我的如意笔做什么,你又来问我拿你的莲梗做什么。我要是高兴,拼个四太子出来也不是不可以。”
重九这个人,倒真是什么都做得出来。
本座揣着那支如意笔兴冲冲回到村东头李家,正瞧见如烟坐在屋脊上看月亮。瞧见我落下来,如烟太高兴,一下子站起来险些踩踏了屋顶。
她到底不是仙人,分量是略微……重了些。
本座抬手拉住她道:“你婆婆虽然待你不好,但是这房子你还是要住的,踩坏了与你也不是很方便。”
如烟笑了一阵,神色间略显黯然道:“我很快就不住了。”
“这是何故?”
“我婆婆说她给我批了命,说我的命会连累我夫君,所以把我卖给城南的百花楼了,明日他们就来接我。”如烟说到这里朝我笑了一笑说,“我还担心走之前见不到你。”
说起来,倒是天上一日,地上一年,如烟已经十六了。
本座真是大意了。
如烟看本座不说话,忙道:“如烟不是非要仙人每日来看如烟……”
“她说你命不好?”本座突然正色。
如烟怔了怔,忙道:“也没什么啦,算命的都说我命不好,早年克父母,后来克夫,是个不祥之人,小时候他们不都是叫我扫把星吗?”
她说的时候眼睛是弯的,但却分明是难过的。
本座忍不住心疼地握了握她的手,从怀里取出药膏道:“你日后要去那种地方,身上的伤口得养好才行。这支药膏你涂上,伤口很快就好了。”
嫦娥姐姐说得对,本座是散仙,人间的事是管不得的。
但是仙界的事,就另当别论了。
命格星君让本座帮他誊抄命格簿,本座当然是义不容辞的,只不过抄也有手滑的时候,一不留神拿出那支如意笔来……
那一年扬州的花魁是谁来着?不记得了,就叫如烟好了。
皇上是几月下扬州来着?不记得了,就让他六月去好了。
皇上去的那个青楼叫什么来着?不记得了,就叫百花楼好了。
皇上看中的那个花魁叫什么来着?不记得了,就叫如烟好了。
皇上的皇后叫什么来着?不记得了,就叫如烟好了。
……
本座突然觉得,做一个创作型的仙人也是不错的,大笔一挥,天地乾坤全部在本座笔下,何其潇洒。
正历十七年,皇上南巡,择如妃入宫。
如烟入宫的那一日,本座也在云端闲坐了半日,看着大红轿子风风光光地将如烟抬出了百花楼,心境竟然有好似嫁女儿一般……惆怅。
谁说如烟的命不好?
本座说她好,她就得好。
正当本座扬扬得意地回到命格星君的府邸时,却看到命格星君正坐在地上抓耳挠腮地嘟囔着:“完了完了完了……”
那小白老虎还在一边玩得不亦乐乎。
本座悠然上前道:“命格星君这是怎么了?”
命格老儿给本座吓了一跳,倏地跳起来,拉住本座道:“广莲仙君你来帮我瞧瞧,是不是我老眼昏花了,怎么这些命格簿上的东西都不对了……”
他一本本翻着那些誊抄的命格簿,本座也觉得奇怪,本座抄的时候明明是一字不落地按部就班,怎么这时候每一行都要错开几个字,每个人的命数都有了几分差异。
“可能是……某本抄错了吧。”本座有些心虚地说道。
“那可糟了。”命格星君突然瘫软在地上道:“错了一个人,便要错一个城,错一个城,便要错一朝一代,死上千千万万的人……”
本座微微一愣,不过哪一朝哪一代不死上千千万万的人呢,也不是什么稀罕事。但命格老儿紧张得很,也顾不得同我闲聊,就一本本地开始翻阅起来。
本座看他没有闲心同本座闲聊了,便干脆下去找重九下棋。
重九自从得了九重门这个闲差,就再也没有什么忙碌的时候,我这时候下去,他正在院子里种我那几根莲梗,想到这里,本座真是脖子都是疼的。
“哟,今日又是刮的哪门子东北风,把广莲仙君吹来了?”
你都说是东北风了。
“命格老头儿那头忙得四脚朝天,没有时间招呼本座,本座便来你这里闲坐一会儿。”本座瞧着他池塘里的莲花,啧啧道,“你真是好手艺。”
重九也不说话,只淡淡笑了笑说:“你做的好事,倒让别人给你擦屁股。”
本座只装不知道,端起杯子喝了口茶。
“你本来也知道,人间的事,仙界是不能插手的,你一个散仙,管那些闲事做什么,天帝要是知道了,又要打你下诛仙台,千刀万剐,可是好受的?”
“你说的什么,本座怎么听不懂?”
本座装傻还是挺有一套的。
重九放下手里的活计,抖了抖袖子道:“你可是以为你帮了那姑娘?”
难道没有吗?
“她本该在十六岁寿终,如今她十八了,却还活得好好的,还当了皇后,难道这倒是害了她?”本座不服气起来,冷冷哼了一声。
重九也不争论,只笑笑说:“你给我的莲梗下个月就能结藕了。”
皇宫里突然不知道是遭了什么瘟疫,一大片的人都重病不起,每日都有成堆的尸体推出皇城外。本座胆战心惊地往里走着,越过围墙就看到如烟还坐在那里同皇上说话,便安下心来。
如烟远远瞧见本座,淡淡笑了笑。
她如今贵为一国之母,身边总是少不了人,本座要见她也不如以前方便了。
不过这样远远瞧一眼,也是不错。
本座正要转身,却突然听见扑通一声,那皇帝急忙起身道:“皇后,皇后这是怎么了?快传太医,传太医!”
本座一个不留神,从墙头上摔了下去。
太医说,皇后也感染了瘟疫,怕是要不久于人世。
刹那间犹如晴天霹雳,本座明明改了如烟的寿数是八十一岁,如今她才十八,莫非本座写倒了?想到这里,本座急匆匆就要回去查一查,却在这时候如烟轻声唤道:“绿间……”
她生了病,被隔离在一个小屋子里,四周突然没了人,这样出声喊我也没有人听得到。本座脚下顿了顿,回过身来瞧她说:“你不要听他们瞎说,这病没有那样吓人,我去给你找些药来,一定能把你医好。”
如烟笑了笑说:“你不是说,你只是个散仙,不管人间生死吗?”
本座被她问得哑然,张了张嘴,如烟却说:“我不要吃什么药,成天吃药,嘴巴里都是苦的,你陪我说说话吧。”
本座轻轻嗯了一声,就倚着床沿坐下。
如烟看了看说:“那里多脏啊,你坐上来吧。”想了一想又说,“你怕不怕我的病?”
本座笑道:“本座是神仙,自然不怕。”
如烟笑了笑,将头枕在本座腿上,这样似乎舒服了一些,迷迷瞪瞪要睡去,却又说:“那算命的说,我只能活到十六,能活到十八,已经是赚了。”
那不是赚了,那是本座改的。
“我以前觉得,只要吃饱了不挨打就会过得开心些了,但我现在怎么也一点都不开心呢……”她轻轻叹了口气说,“倒不如以前,每日能同你一起在屋顶上看月亮。”
本座抬手抚了抚她脸上的碎发,如烟看起来是比以前要憔悴了许多。她本是一国之母,但这时候她病得这样重,却连一个贴身伺候的丫鬟都没有,放她在这里,只怕是要等死。
本座……不能坐视不理。
匆忙卷了个铺盖将如烟搬回到绿水湖边,本座马不停蹄地赶到九重门,还不等我敲门,重九已经站在门口,见了我也不等我开口,就说:“你要的东西,我没有。”
我张了张嘴,气恼道:“我都没问,你就说没有。”
“你我都应该明白,人间的生死不是你我能管的,你擅自篡改命格星君的命格簿,已经闯了大祸,你如今要再救那姑娘也是回天乏术了。”
本座倒不信这个邪了。
正要拂袖而去,却听见重九说:“你可知道她原是景苑仙子托生,因前世的过错,要受三世轮回的苦难,本来这一世她历劫完之后就能回天庭重修,你偏改了她的命格,如今她死后也只会魂飞魄散,连轮回都去不了了。”
本座只觉得手脚冰凉,愣愣地瞪着重九道:“你……你说什么?”
重九皱了皱眉头道:“天帝知道了你的事,也定然不会放过你,莫说下诛仙台,恐怕你再也升不了仙籍了。”
真是……可笑。
本座堂堂一个仙人,还会在乎一个小小仙籍吗,他革或者不革,本座都是仙人。
是如烟的……仙人。
本座冷冷道:“本座也不求你,你也不用吓唬本座,本座也不是给吓大的。”说着,便拂袖而去。
绿水湖畔还是那个绿水湖畔。
只是湖边那豁着牙的小姑娘却不见了,如烟静静地躺在那里,像是怕冷似的蜷起身子。待我走近了,她才微微睁开眼睛看我说:“你去了哪里?我以为你不回来了。”
我坐下身子,扶着她的头靠在自己腿上才说:“这样躺着,是不是好些。”
如烟微微点了点头,她看起来筋疲力尽,重九没有骗我,她死后只会魂飞魄散,再也无法转世轮回了。
“绿间?”如烟微眯着眼睛看我说,“你可是担心我吗?”
我摇了摇头,俯下身去在她唇上轻轻点了点。
如烟笑了一笑说:“你这是在做什么?”
我也笑了一笑道:“本座渡些仙气给你。”
如烟疲累地闭着眼睛道:“仙君你可以知道,淫乱后宫,是要杀头的。”
本座……不怕。
我抬手又将如烟搂紧了一些,如烟蜷在我怀里,低声道:“你可知道,那次我求你救我娘,你没有答应我,我真是恨透了你。可是后来我知道,一直都是你在帮我,我能被皇上选中,一定也是你……”
“你睡一会儿,睡醒了就好了。”
我怕她说下去。
“我以前跟你说,我只要吃饱了,不挨打就很开心了,那其实是骗你的。我其实只想每日见到你……”
我只觉得如烟的手在我手心里一点点沉下去,那湖面上漂着的,仿佛是她散落的魂魄。
“仙君你可知道……其实我第一眼看到你……就喜欢你了……”
“知道,本座知道。”我望着湖面斑斑点点,轻声道,“其实本座第一眼看到你,就很讨厌你。”
如烟没有再应我,湖面上的星光渐渐多了起来。
我轻轻晃了一晃如烟,她却一动不动。
“如烟你醒一醒,”我俯下身道,“不如我们来算算,我到底是什么时候……喜欢上你的。”
*******
天帝知晓了本座的所作所为,勃然大怒。
下了诛仙台还不够,还把本座的仙根都给拔了。要说记仇,天帝老儿实在是比本座更会记仇,本座疼得死去活来,倒是还记得一件事,去绿水湖边捡如烟散落下来的魂魄。
也不知道捡了多久,捡了多少,最后昏倒的时候,倒是重九在我面前,朝我幽幽地叹了一口气。
等本座醒过来,就已经躺在重九的那个莲花池里了。
九重门那个莲花池原本本座只是看一看,如今倒要待上一待,在里头泡了九九八十一天,终于生出一些根来,冒了一个头,九重门里的妖精都好奇地瞻仰本座的美貌。
当然,本座的美貌,不是你们这些凡夫俗子可以瞻仰的。
重九拿一根针细细地扎了一下莲茎,疼得本座浑身一哆嗦。
“如今你寄我篱下,就不要摆什么臭架子了。”重九这个人,刻薄是真的很刻薄。
春去秋来,等本座又能化成人形的时候,第一桩事就是去村东头看一看李家还在不在。那地方早已被连年战祸碾平了,寸草不生,连如烟早年砍柴砍下去的一洼地都给踩平了。
我蹲下身子,细细捻起一捧土来。
却在这时候,头顶一个声音咯咯笑起来。我直起身子,只见月光下,屋脊上一个娇俏的人影半坐着,逆光里也看不清容貌,只听见她说:“仙人你可知道,这土也是要收钱的。”
听见那声音我微微一怔,却还不等我看清楚,那人已经从屋脊上下来了。
月光照着她身上白色的裙子,笑起来眼睛弯弯的,姿容比嫦娥姐姐毫不逊色。
竟然是……如烟。
重九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站在我身后的,只听他幽幽道:“我上回就告诉过你,你给我的莲梗已经长出莲藕来了,我要是高兴,用它拼个四太子也是可以的……”
本座哪里还有闲心听他唠叨,只一把将重九推开道:“如烟?”
重九一骨碌跌在地上道:“你过河拆桥得倒快……”
如烟掰着手指头道:“不如我们来算一算,你到底是几时喜欢上我的呢?”
却也不等她说完,本座一把就将她抱住了。
如烟咯咯笑了起来,那声音恍如昨日一般清晰,她说:“仙人,你这是做什么?”
我也笑了一笑道:“本座……渡些仙气给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