候补俏王妃

颜无色

1

我爹说，我未来的夫家是个很大的官。

我信了。

那时候我五岁，年少无知，为了我爹手里一根麦芽糖就在傻不拉几在婚书上按了个红色的巴掌印，只是没想到，这张薄薄的纸居然会成为我这辈子最大的悲剧！

“人生为何如此艰难？”我抱着一只未满月的小藏獒躲在槐树下思考一些哲理。

侍女小花稍加思索：“大概因为王爷不喜欢您，却碍着兵部尚书的面子不能拒婚吧。”

我脸色僵了僵：“你可以不提这个。”

“那肯定是王爷不仅不喜欢您，这些年还处心积虑到处雇杀手想将您除之而后快！”说完还一脸自豪地问我：“这次我可猜对了吧？”

我抬起小藏獒的头冲着小花，一边对年幼的它循循善诱：“看见这姐姐了吧，以后你再看见她说话就上嘴咬，咬死为止，听见没有？”

没错，我的未婚夫就是那个除了皇上与太子之外齐国最大的官，没有封号，别人喊他王爷，他哥喊他齐楚，我喊他齐傻子。

订婚那年他才七岁，我还没有啃完那支卖了我的麦芽糖，齐楚当着他爹的面特别有爱地拉住我的手：“妹妹，这皇宫里好玩的可多了，带你去玩好不好？”

我淡定地摇头：“不去。”

他爹不悦地扫了他一眼，他看着我手里的麦芽糖灵光一现：“我带你去御膳房，有桂花糕、龙须……”

“走吧！”我听到他报出的第一个糕点时就拉住他的袖子往外跑，还隐约听见他深深松了口气。

可是那天我始终都没进去御膳房，刚出了金銮殿不久，齐楚就狠狠甩掉我的手，一把揪起了我的衣领，想了想，又把我放回去，佯装面色平静：“以后在我父皇面前，我说什么，你都要答应，听到了吗？”

“才不。”我指着小路尽头的荷花池，“难道你要我跳下去我就跳啊，你真是傻。”

齐楚不高兴了，明明只比我高半头，非要斜着眼睛看我好表达清楚他对我的鄙视之情，牙缝里飞出几个字：“不听话，我就打你。”

“想打我的人多了，你算老几？”我装模作样推了他一把，趁他没有反应过来赶紧拔腿就跑，一溜烟就跑到了宫门口的马车上，齐楚追上来已经是在众目睽睽之下了，我看着他气得七窍生烟，当着宫门口侍卫的面扯着嗓子喊：“齐傻子，回见！”

齐傻子这么一喊，竟生生喊了两年，直到有一天我爹教育我，齐楚已经出宫住进王府，我不能再这么任性地“侮辱”他。我十分倔强，写了一封信给皇上，表示这是我对齐楚的爱称，没想到皇上办事效率如此之快，还不过三个时辰就下了一道圣旨将“齐傻子”这个称号赐给我，以后全齐国就我一个能这么喊齐楚。

很明显，我和这位未婚夫的初遇一点都不愉快，后来我预习功课的时候看见太傅给我们的课本里有首诗叫《人生若只如初见》，当时就吓出了一身冷汗，第二天早去了文学馆一个时辰，把齐楚书上那页诗给撕了，他要真想起来这初见，被撕的很有可能就是我。

当然，这还只是个开端，我没有料到的是，齐楚真的会找人打我。

2

更夫打过了五更，天色微亮，我安然无恙坐在床上看着下面横列的七八具尸体惆怅万分。

“世间万物皆平等，这可都是生灵啊！”我不禁感慨。

小花手里拿着一把染血的匕首，凑到我身边来：“好像刚才下令全诛的人不是您似的，装什么装。”

我东张西望：“我的藏獒呢……”

小花：“……”

我从刺客手臂上皆发现了褐色的狐面印花，是齐楚私自勾结的红狐帮，这已经是今年第十七拨刺杀我的人，再这么下去……我黑眼圈真是要严重到不行了！

不过半个时辰，齐楚就披着他那斥巨资手工缝制的虎皮大氅奔过来了，我爹坐在旁边悠闲地看着他演戏，我刚喝下去的茶水还没来得及咽，就含着一大口水把头缩回了被子里。

齐楚一下扑倒在我的床前，这时候，我有理由相信他是爆发型选手。

“我的阿青啊！我们相依相伴这么多年都过来了，你怎么没等我见到最后一面就去了呢！你死了……你死了我可怎么活……”

“王爷您先别哭！”小花及时打断他，“我们小姐是留了遗言的。”

齐楚立刻噤声，隔着被子抓住了我的胳膊。

小花立刻从腰封里取出一张纸条，清了清嗓子：“我们小姐的要求也不是很困难——她已经是您的准王妃了，为她守身三年是应该的吧？您这么悲伤肯定无心政事，兵权全部上交是应该的吧？我们老爷就这么一个独女，您为了安抚我们家给个三千万两黄金应该的吧……王爷，王爷您怎么了，您别晕倒啊！”

我听见齐楚虚弱的声音：“没……没事，你接着念。”

我已经感觉到齐楚快要把我的胳膊捏碎了。

“最后，我们小姐问，王爷，这么多年您没有给她好脸色看，后悔过吗？”

咦……哪里不对，这句话我没写在纸条上啊！

屋子里突然沉默了，我爹喝茶的声音都不见了，齐楚松开了握紧我胳膊的手，转而变成了轻轻地抚摸。我觉得他在外面一定是皱紧了眉头，上牙齿咬着下嘴唇，他每次纠结的时候都是这副样子。

我正准备从被窝里冲出去的时候，他开口了。

“以王妃礼仪入葬吧。”

突然脸上一凉，齐楚掀开了我的被子，我实在憋不住了，含了半天的茶水一口喷在了他的脸上，他不知道是吓着了还是在考虑下次该怎么杀我，发梢滴着水就愣在了我面前。

我爹飘飘然打开折扇从门口踱了出去，我背靠着床板伸出手指向齐楚：“哈哈哈，又被我骗了吧，齐傻子！”

3

自从上次被我喷了一口茶水，齐傻子已经有两个月没有以任何方式搭理我，连杀手都没派半个来。

对于他这等心理承受能力，我略感心酸。

正是红日当头，我百无聊赖地绣一只张着血盆大口的老虎，一气之下扔了针：“这老虎怎么这么多毛！”

小花立即呈来一块新布：“老爷让您绣的是鸳鸯。”

“我绣了啊！”我无辜地摊开手，“被老虎吃了。”

小花作为我的贴心小棉袄，知道我心不在此，又作为我的狗头军师，开始掏空了肚子里的坏水出主意：“虽然您的鸳鸯被老虎给吃了，据我所知，王爷府里有对皇上赏赐的汉白玉鸳鸯可好好的。”

月黑风高夜，我带着小花偷偷潜入王府，熟门熟路进了地下密道，本来想和以往一样拿了好东西就跑，第二天再去找齐傻子换零花钱，这次我脑袋一热，沿着另一条路走，直通后花园，然后我惊呆了。

齐楚站在温柔的月光下，身后是花团锦簇的茉莉花，他穿着月白色的长衫，褪去了白日里的跋扈和伪装，此刻，丰神俊朗。

我从没见过这样英俊的齐楚，也从未见过齐楚用这样深情的目光凝视着谁，更未见过他兵荒马乱不知所措过，如今我见到了，可站在他面前的人，不是我。

“你若是非要嫁给太子，那我就做太子。”大逆不道的话从齐楚嘴里说出来竟然毫无违和感。

素闻苏昭是美人，又是准太子妃，齐楚喜欢谁都好，偏偏不该喜欢他的嫂子。

苏昭转过身来，不经意间往我这边瞟了一眼，然后才开口：“你说，如果有个姑娘常常出入你的府邸，她是为了什么？”

齐楚：“送肉吗？”

苏昭：“……”

我曾与苏昭正面交锋过一次，那是冬天清冷的早上，我来还前几日从王府拿去玩的玛瑙铃铛，撞见了随太子一同来小住的苏昭。

她饶有兴味地看着我：“韩青青？”

我竟然鬼使神差地把玛瑙铃铛放在她的手里：“送给你！”

“见面礼吗……我没有准备。”

“不是见面礼！”我打断她，“这是用来交换的，你能不能不喜欢太子殿下，喜欢齐傻……齐楚，你不喜欢他，他很不开心。”

我已经忘记那天我是怎么踩着几寸厚的积雪跑掉的，那时候我才十四岁，苏昭发现，我喜欢上齐楚了。

而今天我的运气实在不佳，还没等到苏昭帮我套出齐楚的话，他就已经抓住我的衣领把我给揪了出来。

“怎么又是你？”齐楚好不容易营造出的浪漫气氛被人打断已经很心塞，看见我手中的汉白玉鸳鸯更心塞。

我理直气壮：“我想我亲爱的未婚夫了不能来这看看吗？”

“谁说我是你未婚夫了！”齐楚被我恶心得撒开手，“反正你迟早是要死的，我就再忍你几刻。”

所以我在他眼里一直都是个死人吗？

小花站在假山后面朝我招手，我跺了跺脚就跑了，耳朵里隐约飘过苏昭的最后一句话。

“你要小心韩青青。”

4

当我长大到明白婚约是个什么东西的时候，我爹告诉我，我和齐楚一辈子都没有可能。

我爹是兵部尚书，全国兵器都归他管，要是按他的话说，坐在这个位置上迟早都是要死的，这主要看皇上心情，齐楚是这个国家最有动机造反的人，所以从我许配给齐楚的那一刻起，我爹要是胆敢卖给齐楚一件兵器，都算私相授受，都算密谋谋反，第二天奏他们的折子都比京城人口多。

齐楚想让我死，想和我爹斩断这份关系，才能光明正大招兵买马。

我遭到第一批杀手围攻那天，齐楚就坐在我院子里喝茶，我慌忙躲避，他淡然风雅，我喊着齐楚的名字，他居然说：“你死了，一切就结束了。”

我从小练武，那次也是拔出洞穿左臂的那支箭才把最后一个刺客给解决的，我天真地跑到他面前：“你一点都不把我当……当朋友吗？”

齐楚的目光凛冽坚定：“你是敌人。”

齐楚谋反的动机不是皇位，而是苏昭，那个野心勃勃却甘愿嫁进深宫的深爱着太子的苏昭，所以爱情就是求不得，你永远也别想得到那个不属于你的人，齐楚是，我亦然。

我练完剑几乎瘫倒在地上，我对小花说：“我不高兴。”

小花作为我爹一手培养的暗卫，她的杀机比我的小藏獒明显多了：“那小姐不妨杀个人？”

快到黄昏的时候，我传召的那批杀手才到王府，苏昭还没走，在花园里照顾一盆芍药，我坐在墙头上，喊了声：“太子妃。”

下一刻，一柄利剑就向她袭去！

苏昭功夫底子很好，几番闪躲就看出了我的意图。

齐楚很快被引来，他眼明手快一把抱过苏昭：“你要干什么？”

我轻描淡写：“杀你的心上人。”

齐楚聪慧又狠辣，他五年前领兵大破匈奴，三年前活捉逆臣叶氏，这些年他偶有东奔西走，将不归顺的富商土匪招安到旗下，可他每次回京都第一时间去太子府，我知道，他是去看苏昭，而我翻墙进他府里每每等到深夜，还要找一个来拿他宝贝去玩的借口。

齐楚说，他唯独败在了两个人手里，一个是苏昭，他心甘情愿，另一个是我，原因是我臭不要脸，死缠烂打。

“你们这么不中用，回去晚饭没有了！”我刺激那些杀手，“别光顾着杀女的，先杀男的，杀光了有奖！”

齐楚已经顾不上看我，没有人给他喘息的机会。我的表情渐渐凉下来，当眼前全都是刀光剑影的时候，我已经分不清哪个是齐楚，哪个是别人了。

但那把刀距离齐楚很近的时候，我依然喊出了声：“住手！撤！”

闪躲不及，我牺牲了一个护卫。

苏昭下意识去掀护卫的袖子，褐色的狐面印花让齐楚大惊失色。

“你能收买杀手，我就不能了？你以为我们尚书府就比你穷？”我晃着两条腿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齐楚以往总说我恶毒，今天居然真的放了狠话：“韩青青，你别挑战我的底线。”

我再也笑不出来：“你是说杀苏昭，还是杀你？”

“你说过不会喜欢我的……”

“我愿意杀谁就杀谁，跟你有什么关系！”我喊破了音，没等他做出反应，转身翻下了墙，脸颊被风吹得通红。

那年我说过的话，他都还记得。

我左臂被刺穿后昏迷了三日才转醒，太医们松了一口气，寒暄完了后，留在我屋子里的，只剩下齐楚一个人了。

香炉里冒出袅袅的烟，窗外的知了不停地叫，仿佛一切如常，世事如昔。

我望着手臂上那个结痂的血洞，强忍着不让眼泪流下来，我说：“齐傻子，你滚吧。”

齐楚说：“你不要恨我，不要爱我，遇到危险的时候，也不要想到我。”

我凝视他：“怕做噩梦？”

他俯身过来对视我的眼睛，只这么一望，我就哭出声来。女人就是爱哭，遇到心上人的时候，无论如何也管不住。

齐楚摸摸我的头发：“我是怕你更伤心。”

齐楚要离开的时候，我把他留下来的金疮药扔在了他的后脑勺上。

“我不会喜欢上你，这辈子都不会！”

原来撒谎这么容易，却连自己也骗不过去。

从王府出来后，我踩着月色走夜路回家，小花亦步亦趋跟在我身后，我突然问她：“齐楚今天明明能追出来，却没有追出来，难道他是爱上我了？”

小花一脸鄙夷：“小姐你都杀过那么多人了，怎么还会被吓傻呢？”

我还没来得及反驳，一只雪白的飞鸽落在小花肩膀上，她这才换上正经脸，无不惊喜地向我报告：“红狐帮已灭。”

齐楚真是心狠手辣，我只是在自家暗卫的手臂上文了个图样，就让他怀疑自己勾结的帮派了。

我翘起嘴角：“哎呀呀，苏昭早就提醒他要小心我，你说他怎么就不听呢？”

5

虽说齐楚是我从小定下的未婚夫，可是他在我人生中出场的频率未免太高了些。

且不说吃个饭溜个狗，爬个墙练个剑，就连洗澡我都能想起他！

左臂上有道触目惊喜的箭伤，肩膀上是齐楚被我气急了咬上去的牙印，还有腰上一小块烫伤的伤疤。

齐楚的王府建好之前，因为不想待在宫里看太子和苏昭花样秀恩爱，他最喜欢往我家跑，那次他跌跌撞撞跑来，撞倒了我家的丫鬟，恰好手里拿着一壶沸水，我一把扑倒了齐楚，水就泼到了我的后腰上。

连我自己都愣住了。

倒不是惊诧于为什么会下意识救他，而是怕我以后嫁不出去啊！

齐楚二话不说撕开我的衣服，不慌不忙拿出一瓶药膏，下手就要抹在我的皮肤上。

我没顾上疼，反而扯住裙角：“你看了我……可是要娶我的！”

齐楚怔了一下：“你又不要脸了。”

“那你滚，死了也不让你医。”

“你以为你还能嫁给谁？”他换另一只手帮我涂药，“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想什么，韩青青我实话告诉你，就算我一点都不喜欢你，但你生是我的人，死了，你也是我的鬼。”

大概齐楚总觉得我是跑不掉的，所以对于伤害我这件事从来不感到愧疚。

我泡在水桶里，数着身上大大小小的痕迹，有练武所致，有刺杀所致，但是它们都刻着齐楚的名字。

十三年太久了，久到只要我的脑子只要空闲下来，就会想到他。

我正准备穿衣服的时候，门外的小花突然大声喊了起来：“王爷您不能进啊……找小姐打架？那就更不能了……我知道打死了算您的，可是你以为我就跑得掉吗……我当然不敢打你，找你父皇告状？你不如杀了我啊！小姐快跑！”

齐楚来势汹汹，一脚踹开了我的房门，手中的剑泛着银光，杀我这件事他也做了许多年，这一次终于亲自出手了。

我刚从水里站起来，还没来得及跑，齐楚对这一幕始料不及，把手中的剑拍在桌子上：“穿上衣服，跟我决斗。”

“我不。”我又钻进了水里，“你给我一个理由。

齐楚的脸颊被半束月光映亮：“你还记得，你曾经做过什么吗？”

我想了想，勃然大怒：“上书房读书的时候偷你一根狼毫笔，你想怎样？”

齐楚叹气：“不是这件。”

我又怒：“在你后背画王八这件事大家都参与了，别想跟我算后账！”

齐楚摇头。

我终于了悟：“该不会是撕了格格们给你写的情书那件事吧……”

齐楚惊愕：“还有这件事？”

我立刻捂上嘴巴。

齐楚这时候才把表情放温柔：“你给我递过情书，那时候你让太子转交，太子极力夸奖你，可我打开那封信，你竟然写了‘齐傻子，你不跟我在一起，我就杀了你，我简直哭笑不得。”

只是下一刻，他就把剑尖对准了我的眉心：“所以韩青青，拿起剑吧，因为我……不会和你在一起的。”

我……你大爷啊！

我伸出手握住他的剑，一点点向上滑，血滴在浴桶中，直到我的手掌见了白骨，我才咬紧了牙关，弯起嘴角对他笑了笑。

齐楚终于气急败坏：“权势地位，金银财宝，我有的你都有，你这么执着是为什么？”

我抬起头来望着他：“可是你，我还没有。”

那是我和齐楚最亲近的一夜，他亲吻着我的嘴角，我的脖颈，我的耳垂，还有我身上所有伤口，他的眼神热烈，似是一团燃烧的火，要将我吞噬殆尽。

我痛苦地咬住了他的手臂，那个混合着血与泪的夜里，齐楚在我耳边说：“我成全了你，希望你能成全我。”

待到天际微亮，齐楚穿戴整齐，我拉住他的衣袖：“派人来杀我的是不是你？”

齐楚毫不犹豫：“是我。”

“上折子告我爹贪赃受贿企图把我们全家发配边关的是不是你？”

“是我。”

“趁我熟睡往我床上扔醉香院小倌的人是不是你！”

齐楚皱眉：“你不喜欢？”

“那倒不是……”

齐楚没再看我一眼，就离开了。

已经十三年了，我从来没把可以嫁给齐楚这件事当作幸福，他又凭什么要求我成全？

院子里最后一片枫叶从枝头落下来，扫地的小厮也忘记了挥动扫把。

他离去时，小花抱着藏獒进来，望着一地干涸的鲜血：“小姐……”

我扶着门框，回头虚弱地制止她：“别劝我，我没事。”

“小姐。”小花尴尬地看着我，“你裤子没提。”

6

“这件事哀家做不了主。”

我来请太后下旨撤销我和齐楚的婚约，她对此表示万分同情，然后拒绝了我。

“你和齐楚不是家事，是国事……如果有别的办法，那孩子也不会想尽办法要你死了。”

我低着头满世界找地缝。

这件事都已经传到太后耳朵里了？那是不是皇上也知道了，苏昭也知道了，全皇宫的宫女太监也知道了，京城的百姓……我好心塞。

回府已经是午饭后，小花泡了杯茶安慰我：“小姐不要太伤心，天涯何处无芳草，何必单恋傻王爷，要不然您跟苏昭抢太子去吧，万一成了皇后，到时候狠狠地嘲讽王爷，一定很爽。”

这都是什么馊主意？

“我是想哦，就算我死了，难保不会再有什么李青青，王青青，只要皇上想，棋子多的是，难道齐傻子要把天下女子都杀光？”

“怎么可能！”小花附和我，“天下女子里还有个苏昭呢，他肯定舍不得动。”

她真的不是对手派来找我不痛快的吗？

我已经半个月没有见到我爹了，他称病不上朝，实则是去了南疆，今日傍晚，差不多该回来了。

黄昏过境，落日熔金，我穿盔披甲，领兵上阵，一切都将在早朝之前结束，那时候我或许是叛贼之女，或许是改朝换代后的公主。

我曾试图制止我爹：“当公主有什么好？不会比我现在自在。”

我爹像个老狐狸一样笑起来：“你不是想要齐楚吗？”

我立刻同意了他的造反计划。

南疆兵士勇猛，我一路顺利杀进宫门，在最后一道防线前，我终于见到了齐楚。

我已经有很久很久没有见到过他了。

这些日子，我曾跪在金銮殿前的大雨中，我曾匍匐在东宫门前的廊桥下，我曾在太后面前惺惺作态失声痛哭，我想求他们解除我和齐楚的婚约。

可惜，这一切都不是因为我不喜欢他了，只是因为他让我成全。

而如今，齐楚的剑指着我，他一声不吭，他眉头紧锁，他哀伤地看着我。

我说：“你的虎符是在那夜被我取走的，你身上那只，我绣了半个月，你不知道老虎的毛好多，很难绣的。”

我说：“我知道你不喜欢我，今天过去，你就可以解放了，因为我……说不定就死掉了。”

我说：“你愿不愿意跟我走？”

齐楚义无反顾地扑了上来，我身后的副将要阻拦，被我挡了下去，这一次，齐楚给我的疤痕在脸上。

可是我没有丝毫的反抗，正如我五岁那年，我爹给了我一支麦芽糖。

我爹说：“青青，今天你听爹的话和齐楚订下婚约，皇上就会对爹放下戒心，等爹筹谋后，你会有很多很多的麦芽糖吃。”

那时候我为了麦芽糖，答应为我爹经营。

盗文件、杀苏昭、灭红狐、偷虎符，我好好一个大姑娘，活生生被我爹训练成了间谍。

从眉间到下颌，一道伤痕贯穿了我的半边脸颊，血液从我脸上渗出，滴在我的盔甲上，滴在马背上，滴在金銮殿前的土地上，我疼得喊不出来。

我身后的副将发了疯一般冲了上去，我不敢闭上眼睛，不由自主地摔下了马。

他身后突然冒出很多皇宫禁卫军，他们人数寡薄，即便没有我，这时候的负隅顽抗也必定是寡不敌众。

齐楚震惊地望着他手里的剑，比我攻进来的时候更哀伤了。

就是这样，齐楚，你心疼吧，你难受吧，就算我死了，你也要活在愧疚里，别想好过。

我只是想要做一个平凡的姑娘，找到一个我喜欢他，他也喜欢我的人，安安生生过一辈子。

我有了心尖上深爱的人，可是他想杀我。

而今世事变化，我相信了我爹的话，我和齐楚，这辈子都没有可能了。

7

我醒来时，国家已经易名为鲁，是我爹的字号。

听说齐楚那日主动丢盔弃甲，投降入狱。

我爹坐在我的床前，迟迟不肯将镜子拿给我看。

“你一定会有一位优秀的驸马。”我爹疼惜地望着我的脸。

我扯下头上的纱布，七手八脚扔了一地，抱着膝盖躲在角落里：“我只要齐楚。”

我也终于霸道了一回，顶着一张可怖的脸招摇过市，将小宫女们都吓得不轻，甚至我听到有人议论：“怪不得王爷一直想杀她，你说她长得，怎么就那么随心所欲呢？”

小花忍无可忍，一柄短剑削掉了那位宫女的长发，她立刻跪在地上打哆嗦。

我热泪盈眶望着小花：“还是你对我好……”

小花非常有义气地拍拍我的肩膀：“小姐别听他们的，你只是美得不明显。”

我还是不要和她对话了。

站在天牢前，我来回踱步，我的手松了又紧，紧了又松。

牢头看我这副模样，悄悄对我说：“王爷在里面。”

“哦，我知道。”

等等，他知道我是来看齐楚的？

牢头心照不宣：“您冲冠一怒为王爷的事早在宫里传开了！”

那明明还是昨天下午的事情，这速度，简直比那边关密报的八百里加急还快。

我其实很担心他，会不会因为忧伤过度绝食什么的，但是当我看见他一只手拿着鸡腿一只手和狱卒们打麻将时，我彻底放下心来。

“三条，三条别动……胡了！拿钱拿钱……你怎么来了？”齐楚啃了一口鸡腿，看见我时推开了牌，自己走回了牢房里。

“齐傻子。”我喊了他一句。

他不看我。

“齐楚。”我蹲在他身边，“你愿不愿意……”

猝不及防地，他突然转身，将我抱进了怀里。

这是十三年来，齐楚第一次主动抱我，我闻到他身上淡淡的茶香味，他蹭着我的脖颈。

我手足无措，不知两只手该放在什么地方，最终贴在了他的背上，这是我期待已久的拥抱，时间和地点虽然出了差错，但是动作对，感情对，人也对。

“你留在我身边吧。”齐楚说，“就像你所希望的那样。”

我兴高采烈哼着小曲出了牢房，小花皱着眉头。

“王爷是骗你的。”她咬嘴唇，“小姐，我从没见过一个国破家亡的人有心情谈恋爱。”

“可是，你遇到过那样一个人吗，他要杀你，你要救他，他骗你，你却高兴，甚至幻想，如果他能这样骗你一辈子该是多么幸福的一件事。”我哽咽了一下，“傻，在爱情里，未必不是好事。”

我曾经趁着齐楚喝醉时问他：“你的心上人，她是什么样子？”

齐楚说：“她长得挺好看，可是有点傻，她戴着我送的梅花簪子，上书房读书时把好的东西都给我，她偷偷摸摸跑到府里来看我，她不知道我喜欢她，可是……可是我又不能喜欢她。”

那天的傍晚，酒馆外的秋风吹了一轮又一轮，我抚摸着他的鬓角，哭了整整一夜，我摘下头上的梅花簪，塞进了他的衣襟里。

我仰头望着天空，不让她看见我的眼泪：“你当真遇到这个人，你就明白了。”

小花比我更懂得怎么让自己生活得愉快和安宁，可是我不愿意苟且地活着。

南疆那边狮子大开口，要求年年进贡，我爹不同意，亲自去找南疆王谈判，这段日子由我协政。

改朝换代向来是大事，一丁点差错都出不得。我去了幽禁皇上的寝宫，他年迈衰弱，正用左手对战右手下一盘棋，看向我的目光却没有一丝敌意，他对我招手：“你过来。”

我扒着门框：“你答应不打我，我就过去。”

皇上唇畔扬起一抹笑意，我这才看清楚，齐楚果真是爱学他，一颦一笑都这样相像。

“齐楚尚年幼时，朕就教导他，做大事者不拘小节，儿女情长何足挂齿，你知道他怎么回答朕吗？”他顿了顿，“齐楚说，我肯定韩尚书不是这么教女儿的，因为连我都不知道，韩青青能爱我到什么程度。”

“说人话行吗？”我低着头，“我听不懂。”

皇上一切都心知肚明，这时候才终于开口：“来这里之前，你做了什么？”

“我把虎符军调进京城，把真正的虎符，交到了齐楚手里。”

8

秋风无情地扫着我的脸颊，我背着包袱站在皇宫的后门，出门忘了拿袄，冻得我腿都发麻了。

齐楚已夺回江山，出门之前，皇上给我两个打算，要么走，要么死。

以为我会为了爱情壮烈赴死？傻子才会选择后者啊！

我最后回头看了一眼这个差点就属于我的地方，刚抬脚迈出一步，急促的马蹄声在身后响起。

这下倒好，不哆嗦了，吓得我连知觉都没了！

“喂，你别走！”齐楚喊住我，跳下马朝我走过来。

我赶紧扶住宫门：“皇上已经答应放我走了，你别想杀人灭口！小心我抖你八岁还怕黑不敢走夜路的老底！”

久久没了动静，我睁开眼睛才发现齐楚已经离我很近了，他玩味地看着我：“父皇怎样也不肯告诉我你去了哪里，不过以你的个性，肯定不是翻墙就是走后门，韩青青，你还是一点长进都没有。”

我小心翼翼看着他：“你追这么远就是为了讽刺我的？”

齐楚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从荷包里拿出一枚金镶玉戒指，轻轻搁在我的手心里：“你不是喜欢钱吗，送你。”

他这是什么意思？

“虎符，是你放在我枕边的吧？”

哦，原来是谢礼。

“苏昭让皇兄打了两枚戒指，一枚在她手上，一枚让我给自己心爱的姑娘。韩青青，虽然你又傻又笨又丑了，跟苏昭一点都不一样，可是你看，我总是轻易就能被你骗过去，从前我不能与你在一起，如今江山走了又回来，一切尘埃落定，你……你懂不懂？”

“懂，你是在调戏我。”

我又何尝不知道，他杀我是为了保护我，他不能喜欢我，是怕我卷进我爹的阴谋里难以两全。

我心里其实已经笑开了花，却非要装作不明白。

齐楚没办法了，往前又凑近了一点，鼻子都快要对上我的鼻子，那模样……嗯，称得上是深情款款。

“我说，韩青青，我喜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