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世安
楔子
我师父来找我的时候,我正趴在地上捡落了一地的碎片。
我是西天七佛跟前的一座杯盏,因聆听梵音教化,才得以有了灵识。
如今,我刚在凡界历完第六次劫。
【一】
我自有灵识以来,就有一个梦想,那就是从小透明一跃飞升成为大神。但小透明之路艰险坎坷,我之所以拜在姬玉山门下为弟子,是一心想着以师父的仙脉宽广和在天界的地位,必然能有什么捷径可走。
师父果然没有叫我失望,确实给我找了条不错的捷径。
捷径的那一端连着一位天界的老人,相传混沌初开,父神母神也要吃饭喝水,于是就着手边的紫砂泥捏了个紫砂壶出来。
那可是被父神母神捧在手心里的角色,如此算来,紫砂壶大大可比如今的天君来头还要大。
师父告诉我,紫砂壶大大云骁正在凡间历劫,一般茶壶都得配上茶杯才能成一套。当初云骁因为形单影只,颇觉寂寞,便捏了一双茶杯要配着自己。只是刚刚成形,便在六界战乱时失散了。所以,此番若是我能助云骁历劫成功,我便能搭上云骁的顺风车,一路扶摇直上,成为大神。
我觉得我师父简直就是天才,同师父说道:“师父你就放心吧!我碎都碎过这么多次了,我还怕什么?”
师父目光闪烁:“云骁现在就是个凡人,你要克制自己,不管有什么仇什么怨都得等到你成神了以后再说,懂吗?”
师父这话出口,我便隐隐有种不祥的预感。
我于是偷偷去找司命,趁机在轮回镜中看了看云骁的前尘过往。
第一世,云骁是位将军,他豪气冲天,端着手里的酒杯,举得老高,口中大喊:“来,弟兄们,跟着我,杀出去!”话毕,将酒杯中的热酒一饮而尽,而后,跟着一帮兄弟们将酒杯狠狠地砸碎在地上。然后,他就战死沙场了。
等等,这个场景怎么这么熟悉?我将画面倒了回去,仔细地看了看,是了,被他摔的那个酒杯就是我。
第二世,云骁是位侯爷,他轻轻托起手边的酒杯,凝眉同站在他面前的黑衣死士说道:“如此行事,掷杯为号!”话毕,将手中的酒杯砸在了地上,无数黑衣死士涌了出来。然后,他起兵造反失败,被皇帝给斩了。
我多等了一会儿,就看见自己蹲在地上,慢吞吞地将碎片捡起来,小心翼翼地拼好……
没错,又是我。
第三世,云骁是位帝王,大臣递了份折子上来,他翻开看了一看,怒地拂袖将桌子上的茶盏烛台笔架一应扫落在地。“废物!没用的废物!”然后,他就被气得驾崩了。
是了,被他扫落到地上的那个杯子,还是我……
第四世,云骁是个土豪,大婚那晚,他端着酒杯正准备同新婚夫人喝合卺酒时,他的夫人跪在地上告诉她腹中已有骨肉,且那孩子是隔壁老王家的。他气得双手握拳,将手中的酒杯捏碎。然后,无意间,碎片就隔断了他的动脉,他血崩而亡。
对!被他捏碎的那个杯子,依然是我……
后面的,我没忍心再看下去。
因为,我回忆了一下,我碎的每一次,最后能看见的都是云骁那张冷酷又好看的脸。原来,我与他在凡界竟然已不知不觉地相爱相杀了六世。
所以,我对我这一世的命运,并不看好。
【二】
我师父告诉我,这一世历劫,要同以往不一样一些。我不必再变作各式各样的杯具,而是化作人形,小心守护在云骁的身旁便可。但我不得现身,而云骁有天瞳,因此可以看见我。至于那些肉体凡胎的普通凡人,他们则是看不见的。
我初到云骁府上的时候,他正端坐在桌边翻着一本书,烛台上的火一跳一跳,我走到他跟前,眼前这个八岁的肉嘟嘟的小娃娃看着我愣了一愣,然后奶声奶气地开口:“你是谁?你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
不过才八岁,竟就能问出如此高深又有禅意,被佛祖奉为三大经典的问题,确实值得我好好栽培。
我抬手揪了揪他的耳朵,认真地说道:“云骁,你给我记清楚了,我是你媳妇。你长大了,是要娶我的,知道了吗?”
他的耳根猛然泛出红意,拘谨地看了我一眼,然后将头埋得低低的,直盯着书卷,口中低低道:“知道了。”
我一把将他手中的书扯了过来,翻了翻,道:“这么晚了不睡觉?”
他站了起来,却够不着我高高举起的书,小短手一直乱挥,口中急急道:“夫子明日要考学问,若是答不上来,是要被罚的。”
我想,我既然是要来护着云骁的,就不能让他受一点皮肉之苦。于是将他抱到床上,给他盖好被子,安抚他道:“别怕,我有法子,你先睡觉。”
他在床上骚动了一会儿,因为我睡在外侧,他不好从我身上爬过去,只得放弃,转头朝着里侧。良久,我听见他嗓音低低说道:“那……媳妇儿,我睡了。”
第二日,我醒来的时候,云骁已经坐在桌边,继续抱着那本书啃。
我想,前六世若他也这么勤恳,兴许我跟他都不会这么英年早逝了。
夫子点云骁起来背书的时候,我就悄悄蹲在他身后,在他负在身后的手心里一笔一画地写出要点。一篇课文背完,夫子几乎是喜极而泣,拍着云骁的肩膀,说道:“人才!人才啊!”
晚间,云骁偷偷从袖子里捞出一盘白糖糕,轻轻放在桌上,道:“媳妇儿,你饿坏了吧?我给你拿了点吃的。”
我感动得快要哭了,这还是第一次有人给我吃白糖糕。因为,我、从、来、不、吃、甜、食!
云骁托着腮,肥肥的小手拈起一块白糖糕递到我嘴边,道:“媳妇儿,快吃吧!可好吃了!”
“阿碧告诉我,女孩子最喜欢吃甜食了。”云骁腼腆地笑了笑,抬眼看着我,一脸单纯无邪地问我道,“媳妇儿,你是女孩子吗?”
是!我当然是!为了证明我的性别,我认栽了!
【三】
此后,云骁无论习文练武,我都守在他的身旁提点他。于是,他八岁就能吟诗、上知天文、下知地理。成了大周的名人,获得称号——神童。
云骁十岁那年,同他指腹为婚的宋蓁蓁找上了门。
那一日,天朗气清,几朵白云散在空中。宋蓁蓁穿着一套浅粉色的襦裙,蹦蹦跳跳地来到云骁的身边,搂住他的肩膀,道:“云哥哥。”
此时,我正坐在荷花池边的游廊上望着他们,从容平静地吃着白糖糕。云骁朝我这边看了一眼,然后残忍地将宋蓁蓁的小手抚开,正了正色,严肃道:“男女授受不亲,姑娘请自重!”
宋蓁蓁眼眶霎时就红了,一张好看的小脸憋得通红。云骁与她划清界限后,便朝我这边来,大片大片的碧绿荷叶浮在水面上,池里的荷花开得正好。
云骁走到我面前,抬手帮我擦了擦嘴角的白糖糕的沫子,一脸自豪地问我:“媳妇儿,我刚刚,干得漂亮吗?”
云骁十二岁时开始练箭,学了大半年还是个半吊子。当然,这只是在我面前,在众人跟前他可是百步穿杨的神箭手。每每师父要验收习箭成果时,我都会站在他身后,拥着他,捏着他的手,缓缓将弓拉开。他的师父看到云骁高深莫测的箭法后,不由得仰天长啸道:“我杨家箭法终于后继有人了!”
那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不少濒临消亡的手艺家子都来找云骁,求他做自己的徒弟,以传承技艺。云骁倒是没有什么负担,反倒是我压力极重。
比如,有大师要来求他学习变脸。他一派轻松地往那儿一站,捏个架子,我就拿着一张张面具给他贴上、撕下地换。我累得汗如雨下,大师惊得目瞪口呆。然后我就听见云骁淡淡说道:“我还可以更快……”
我,我去你大爷的!
又比如,有高人要来求他学习木雕。他就抱着根木头进屋里来,然后我就埋头苦干,他则在一旁闲闲地翻书、闲闲地喝茶,等我大功告成,他抱着木雕出去,我累得扶住门柱的时候,就听见他跟高人说道:“其实,我能用这根木头雕一个千手观音。”
我差点吐出一口老血。
云老爷六十寿辰那一日,饮宴过后便邀了众人去校场射箭,舒缓心情。这对我来说,是很大的打击。
云骁为了展示自己高强的箭术,哄他爷爷开心。朝上下左右四个方向各射了一支箭,轻松地放下了手中的弓,嘴角微微勾着笑,摆出一个狂跩炫酷的造型。
我翻了个白眼,飞身出去抓了四支箭,然后将那四支箭用力地摁在了靶心。
周围一阵欢呼,大概是因为我身手敏捷、刚刚表现太好,显得云骁非常帅,宋蓁蓁忽然开口道:“云哥哥,你……会不会追云逐月?”
“没问题!”云骁问也没有问我的意见,就打包票说道。
我的内心,几乎是崩溃的。
所谓追云逐月,就是射出的后一支箭要穿破前一支箭,连续十发。于是,我作为一个透明人,随风奔跑在烈日之下,跟穿糖葫芦似的,把云骁胡乱射出的箭一支支穿起来。
众人看到云骁出色的表现,一个个惊叹不已。宋老夫人慈爱地拉着云骁的手,问他:“以后,我家蓁蓁就给你做媳妇,怎么样?”
云骁看了看趴在一旁喘气喘得跟狗似的我,涨红了一张脸,义愤填膺道:“我已经有媳妇儿了,你们以后不许再提这种事情。”
【四】
云骁十三岁那年,被富贵人家追求自由的坏风气浸染。一日,我从外头回来,发现云骁不见了踪影,看到他留在桌上的字条儿,才知道他离家出走了。
字条儿上写着:世界那么大,我想去看看。
我在屋子里找了一通,才发现,这死孩子居然连钱袋都忘了拿。
我赶忙追了出去,找到他的时候,他正在一片密林里被几个道行颇深的小妖围住。
我心道不好,云骁是有来头的神物,若是被这几只妖给吞了,他还怎么带我飞?
我怒气冲冲地赶到云骁身边,将他护在身后,同那几只妖放狠话道:“你们这帮妖孽!连个茶壶都不放过吗?!”
云骁气呼呼地跺脚,从我身后探出头来,道:“我不过长得珠圆玉润些,你们就说我像一只茶壶,简直没有眼光!”
“闭嘴!”我把他的头摁回去,骂他道,“赶紧回家去,别待在这里!”
我之所以这么着急将云骁赶回家,是因为,我看出来了,我干不过那几只妖。我能不能罩得住云骁,还是未知数。
仙家在凡界擅用术法是犯了天规,可眼下也没有别的法子,我只得捏诀在云骁周身筑起一道仙障,腕间纱罗缥缈,似一层又一层铺过的海浪。
远处云气翻腾,乍然一道雷声响过,暗夜亮如白昼,对面一排小妖吓得面无血色。天雷落在身后,砸出一个天坑,我撒丫子欢跑,天雷便如同一支支接连不断的箭矢追击而来。
天雷追着我跑,我没有办法,只好追着妖孽们跑,对敌人造成了巨大的伤害。
当然,我自己也没能侥幸逃脱天雷的制裁。
我的身上被劈出一道道齐整的口子,每迈出一步,脚边都是一摊鲜红的血迹,像是在荒野里开出的红莲。
而云骁早已被赶来的云府家丁给匆忙抱回了家中,我还记得他被拖走时的眼神,是担心与不舍。我只惨然地笑了笑,然后同他说了一句话,那声音被裹在轰鸣的雷声中,已无法传至他的耳中。但我想,他定然是看懂了我的口型:“乖,回家等我。”
我强撑着回到云府,云骁似一个肉球一样“咚”地撞到我怀里来,扯到我的伤口,疼得我龇牙咧嘴。他抬起头,看了一眼我,然后狠狠地将我推开,道:“你走,你快走,走得远远的不要再回来!”
我不由得觉得现在的孩子可真是熊够了,前一瞬还如春风化雨一般缠绵,后一瞬就似冰川万里寒凉薄情。
我不理他,兀自坐到床边,靠着床沿歇息。他便过来扯我破破烂烂的袖子,口中还焦急道:“你快走,再不走就来不及了!”他的手在屋子里四下指了指,我这才发现,里头贴满了黄色的符纸。
一位穿着道袍的道士拎着一把桃木剑进来,开坛做法,驱魔降妖。
我这才明白云骁的用意,便无所谓地同他说道:“你当我是妖怪?”
“我……”他吞吞吐吐,却猛然抬头看我,眸中有千万情绪翻涌,他说,“我只是不想伤到你,不管你是不是妖。”
我揉了揉他的头发,认真地说道:“你放心吧,就算我是妖,他也伤不到我。”
云骁:“……”
于是,我就跟云骁两个人坐在地上,托着腮,靠着床沿,看着那位他家里人请来的道士在他房间里跳了一下午大神。
实在,非常无趣!
那一次过后,我整个人精神都不大好,时常恹恹地躺在床上,不能任性地到处走动。
云骁也像猛然间被什么东西捅过脑袋一般,变得非常听话懂事,成天不是拎着本书坐在我的床榻旁一本正经地看着,就是拿了把剑在院子里矫若游龙地舞着。
我斜斜地倚在卧榻上,问他道:“你怎么忽然这么勤奋了?”
他认真地看着我,说道:“我看到雷劈在你身上的那一刻,才明白,你也会死、会受伤。我如果不能好好地保护你,我就会真的失去你!”
我愣了一愣,简直不敢相信这孩子居然成长得这么快。
他接着说道:“你死了,我总得有个一技之长傍身吧?”
我:“……”
【五】
我与云骁的天劫,自他二十岁始,浩浩荡荡贯穿了我这并不漫长的一生。
云骁二十岁那年,因踩在冰未结硬的湖面上玩儿,而沉入湖底。来诊脉的大夫换了一拨又一拨,到底都是摇着头走出云府,叹一句:天妒英才。意思非常简单,云骁若是大难不死,也是终身瘫痪。
我在他八岁的时候便陪在他的身边,至今已有十二载。从前他总爱调皮捣蛋、抑或是在我耳边嗡嗡,如今他突然安静下来,我竟百般不习惯。
我望着静静躺在床榻上的他,紧闭的双眼,秀致的眉,忽然觉得自己这样无能。
他这一生年华正好,一切都才刚刚开始。其实,是有方法可以救他的,那就是将我那本就不多的修为给他。
我正准备将丹元从体内迫出,师父飘然而至。
“玉茶,你疯了。”师父皱着眉头看我,道,“左右不过几十年,值得你将自己的毕生修为都交出来吗?”
我抬头看他,眼神却倔强,道:“师父,你有没有养过猪?”
“我只养过你。”师父诚恳答道。
我点了点头,道:“是了,养猪崽的时候明明知道他逃脱不了被宰了吃的命运。可你仍旧会在他活着的每一日给予他最好的。我现在就是这么个心情。”
说实在的,我对云骁的心情,大抵确实同养了只猪崽差不多。
师父大约觉得我的话太有哲理,竟一时不知如何反驳。他叹了气道:“也罢,只是你散了修为,容貌、身形都不能保留,往后怕是不能如此在凡界待着了。”他从袖中捞出一件紫蓝色的羽衣,递到我手上,道,“这是我让你师妹玉芝为你做的羽衣,穿上可保你人形,且刀枪不入。不过保质期不长久,你自己小心行事。”
我点了点头,而后将修为给了云骁。
我再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一片空旷的草地上,身上穿着玉芝为我做的羽衣。
我不知道云骁如何了,便急匆匆地往云府赶,碰巧看见云骁穿着一件玄色长袍正俯身入轿。我慌忙走到他跟前,道:“云骁,你好了?”
他愣愣地看了看我,然后开口,语气中全是冷漠疏离,他问:“你是?”
“我是你媳妇儿啊?你说了你长大要娶我的啊!”我简直不敢相信,以前成天追在我屁股后头的云骁,如今居然认不出我来了!
“姑娘……”云骁捏着扇子柄指了指前头,道,“这条路到头往东拐,有家红娘店,据说挺靠谱。”话毕,落了轿帘。
不会这么巧就失忆了吧?
【六】
我觉得精神上颇受到一些刺激,于是用师父留下的传音镜同他沟通:“师父,当初你同我说只要熬到云骁二十岁时娶了我,我便可以飞升成为大神。我于是日夜给他洗脑说我将来是要做他媳妇儿的,眼瞅着效果不错,不过掉到了湖里,被水溺了溺。你怎么没告诉过我还有失忆这个哏?”
师父那头沉默了一会儿,方才用一种故作轻松又愉快的语调答我:“历劫嘛,自然是越狗血越好,你说是不是?”
我没有说话,师父在那头喊:“玉茶?玉茶你怎么了?”
良久,我才对着传音镜的镜面,幽幽说道:“只不过睡了一觉,我怎么好像长歪了?”
我没有了修为的支撑,这副皮囊不过是靠着玉芝的羽衣才勉强撑出来的。师父只鼓励我要做一个励志的女人,建议我利用过往的回忆将云骁拉回身边。
我想了想也颇有些道理,心情低落地走回云府的时候,发现大门那儿聚集了很多人,我拼命挤上前去,看见云骁立在那里,眉目如画,煞是好看。
一旁的阿碧手中拎着一个卷轴,是幅画像,云骁坦言,他曾与人定下婚约,画像上的那位女子就是他未来的夫人、云府的长媳。只是,画像上的女子日前不知所终,若是能找到,便可得赏银千两。
我看着那幅画像,就豁然开朗了。
那是云骁十七岁时为我画的,彼时我正坐在荷花池边给池里的锦鲤投鱼食。
“你帮我画画像做什么?”我有些诧异道。
他与我隔着几步远的距离,只望着我笑了笑,手上未停,道:“人们不是常说,男子都喜欢二十来岁的姑娘吗?我将你这时的样子画下来,等你将来三十、四十、五十的时候,我就拿出来瞧一瞧,兴许就不会移情了呢!”
想到这里,我冲到台阶上,拽着云骁的手臂说道:“是我,这是你给我画的画像啊!”
“你说你跟画像是同一个人?”云骁拿扇子指了指画像,又指了指我,道,“你当我瞎?”
我:“……”
这时,众人散开,让出一条道来,一位穿着水蓝色长裙的女子由尽头出现,莲步轻移,款款而至。
她轻轻开口,嗓音宛若春间里的一抹清风,道:“夫君,你在寻我?”
我看着她那张脸,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
是了,其实,我们杯具界也有双生子的说法。眼前这位姑娘,便是与我长相一模一样的双生姐姐绿茶。我俩原本都是云骁手下的成品,后来,六界战乱,我们被魔性沾染,绿茶因此堕入魔道,我却幸而被师父收养,送到佛祖跟前修炼。师父为了断绝我对绿茶的牵念,洗去了我的记忆。我却在散尽修为的那一刻,全都想了起来。
我想,她在这个节骨眼上出现,必然也是知道了捷径的存在,想跟云骁配成一套,飞升成为大神!
简直丧心病狂!
【七】
我在云骁他们离去后的很久,才渐渐接受他误认了绿茶是我的这个事实。
如此挫败,我心有不甘,终于以一顿饭只吃一个馒头的食量在一众面试的人中获取压倒性的胜利,成功混入云府当下人。
我尚且还记得,我曾与他在荷花池边的桃花树下埋了一盒珠宝首饰。早前云骁得来的奖赏都转到了我手里,我就都塞到那锦盒里藏好,埋在树下。有一日,云骁问我:“媳妇儿,我送你的首饰你怎么都不戴着?”
我抱着那盒首饰,一根根数里头的步摇,同他道:“存起来,做嫁妆。”
再后来,锦盒里的首饰越来越多,都是云骁平日里丢进去的,被我看到,他便说:“早点存够,免得你赖着不肯嫁我。”
我于是冲到那株桃花树下开始刨土,可刨了老半天也没找见我的嫁妆,待我回头一看,就发现绿茶头上簪着我的步摇,阳光下照着,亮晃晃的。
我气不打一处来,从地上爬起来,怒不可遏道:“你捡漏就算了,你连我嫁妆都偷!”
绿茶慢悠悠地朝我走近一步,她勾起嘴角不屑地笑了笑,道:“妹妹,为了成为大神,我们各凭本事好了。”
话毕,她蓦然生出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来,然后我就看见那样熟悉的一双软靴映入眼帘。
“夫君,她……”绿茶欲言又止,提起帕子拭泪,道,“她想要抢你送我的东西。”
云骁一把将绿茶拉到他身后,质问我道:“怎么又是你?你在这里做什么?”
我忽然就觉得眼眶一酸,从前我就是这样护着云骁的,我以为,长大了他也会护着我。可等他真的长大了,他身后的那个人,却不再是我。
“我拿了你们云府的月钱,自然是要干满一个月才会走。”他刚张口要说话,我便伸出手掌挡在他面前,“这是我处事的原则,我就是这样坚定的一个人,你不要劝我。”
云骁愣了一愣,嘴边突然蔓延出笑意,他道:“也好,那你就将这株桃树先移到我房前,再将我房前那株梧桐移到这里。然后再去山上砍三天的柴火,去灶房里……”
他连着说了几十件事情,之后便带着绿茶走远,徒留我一人在风中凌乱。
我、我要涨月钱!
于是,我成天手里拿着扫帚或是端着木盆,便跟在云骁后头不停叨叨,企图让他回忆起我来:“云骁,你记不记得,你小时候背不出诗来,都是我帮你作弊的?”
云骁睨了我一眼,道:“我八岁时已博古通今,你帮我作弊……你真的不是在逗我?”
他在云香阁吃茶的时候,阿碧端来两盘白糖糕,搁在桌上,道:“少爷,你最喜欢的白糖糕。”
云骁愣了一愣,疑惑地看着阿碧,道:“我并不喜欢白糖糕。”
阿碧更是一头雾水:“可是,少爷你以前每天都吃好几盘的啊!”
我一把将盘子抢过来,慌不迭地说道:“你每天都要白糖糕,是因为我喜欢吃。不信,我吃给你看。”我抓了两把白糖糕塞到嘴里,怕他不信,又拼命抓了好几把死命往嘴里塞。
桌上那壶茶尚且还热着,他便起了身,拿着扇子指了指我,同小二说道:“白糖糕是她吃的,记在她账上。”
我:“……”
为了不浪费,我只能眼睁睁地目送他远去。
【八】
半个月后,皇帝狩猎,云老将军随行,云骁作为侍卫统领同行护驾。
我心中料想着皇帝难得出一趟宫,必然是有不少刺客要来行刺的,于是便乔装混在了云骁的侍卫队伍中。
果不其然,狩猎到一半,突然蹦出几个黑衣的刺客,以云骁的剑术,不过一盏茶的工夫就将他们毙了命,让我全然失去了美救英雄的机会。这也让我诧异,早前他那副什么都学不会的模样,到底是不是装来骗我玩儿的。
却不想这帮刺客颇有战术,声东击西、调虎离山,那边皇帝被围了,云骁急急地赶过去。一面照顾着皇帝不能惊了圣驾,一面又要顾着斩杀刺客。很快,就负了伤。
云骁命侍卫护送皇帝先走后,自己一人留下对阵,我趁势冲了上去。
“你来这里做什么?”他手中握着剑,剑尖滴着血,眼睛死死地盯着一步步将他包围起来的刺客。
“等着看你栽了,然后来救你。”
“胡闹!”他突然大吼一声,“还不滚回去?”
刺客的包围圈越缩越小,一把利刃朝我砍来,我躲闪不及,却发现云骁的剑正悬在我的头上,他的右臂潺潺流血,还在奋力抵挡。
我于是问他:“你干吗要救我?”
他已是筋疲力尽的样子,靠在树干上喘了口大气,道:“你很像她。”他眉头微蹙,想是伤口带来的疼痛,“可是,她比你温柔、比你可爱、比你贴心……”
哟呵,看来我在云骁心中还是蛮优秀的嘛!
他慢慢滑坐在地上,晕了过去。
我伸手便去扯自己身上的衣服。
靠近我的刺客愣了愣,那刺客有些紧张,声音发颤道:“你干吗,你冷静点,我是一个正直的人,绝不会被美色所惑!”
我没搭理他,将穿在内里的羽衣脱下,在云骁的身上裹了好几圈,包得严严实实。
玉芝做的羽衣以流星划痕取丝,刀枪不入,我也只有这一个法子才能护云骁的周全了。
我再醒来时,已糊里糊涂睡过了大半个月,玉蔓正瞪着眼睛看着我。
她开口道:“我的天,三师姐,你怎么丑成这样了?难怪云骁认不出你来,这事儿真不怪他。”
小师妹,你确定你是在安慰我吗?
她大概看出我脸上的委屈,于是赶忙说道:“三师姐,五师姐给你做的那件羽衣在云骁的身上已经坏了。临时又做不出新的来,她就给你找了件同款先凑合着。”
我挣扎着爬起来,穿上同款羽衣,急匆匆地往云府赶。
可令我诧异的是,此时云府张灯结彩,门口悬着大红的灯笼。我不顾家丁的阻拦,赶到前厅,才看见云骁正在同绿茶拜堂。
他一身大红的喜袍,模样倜傥风流,桌案上的红烛发出的火光刺得我眼睛生疼,耳中灌入的尽是喜乐的声音。
他在成亲。
在我生死未卜的时候。
我只觉得自己的心像是被无数只毒虫啃噬,我拼了性命来救他,我以为他会记起我,或者我不见了会有一点点难过。
可是,全然没有。
我跨过门槛,将来扯住我的家丁狠狠甩开,我走到他的面前,指着这满室的红绸锦缎,问他:“云骁,我救了你,你就是拿这些来报答我的吗?”
“救我的人是小绿。”他看我,眼里是沉静的黑。
“你哪只眼睛看到是她救了你?”我据理力争。
“我醒来的时候,第一眼见到的人就是她。”他理直气壮。
我看机会来了,于是认真地同他讲道理:“你看,卖菜的是阿婆,你就能说菜就是她种的吗?小二给你端上来一盘菜,你能说那盘菜就是小二做的吗?你要透过现象看到本质啊!”
我正排山倒海地扯淡类比,外间突然大亮,远处云彩翻腾,似有千军万马踏蹄前来,那是来度云骁的祥云。
“来不及了!”绿茶蓦然开口。
我猛然将云骁一把推开,再转身时,绿茶尖锐的指甲已穿破我的胸膛,嘴角有血迹蔓延开来,我看不见那颜色,想来也是艳丽的红。
【尾声】
我想,我真是注定了只能是做小透明的命运,哪怕我耗尽了力气,让云骁一点一点地爱上我,却终究还是没能跟他成为真正的夫妻。
我踉跄着退了几步,倒在了云骁的怀中。我靠在他的怀里看着他茫然无措的样子,他双手颤抖着想要去堵那从我胸口中源源不断涌出来的血,却无论如何也堵不住。喜袍被血色浸染,湿成一片。
他看着绿茶,眼睛红得滴出血来,咬着牙一字一顿地问道:“你那么善良的人,为什么要杀了她?”
绿茶看着自己满是鲜血的手,拼命摇头摆手道:“不是的,我没有,她是我妹妹,我怎么会狠心杀了她?”她低低自喃,“我怎么突然变这么牛了?”
我的口中不断溢出鲜血,我缓缓握过云骁的手,我轻轻开口,道:“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问我是谁,我说我是你的媳妇儿,你说你知道了。现在,这话,还算数吗?”
他的身子微微一僵,像是猛然想起什么要紧的事来,接着眼睛里便滚出泪来。
他点了点头,死死地抱住我,勒得我快要喘不过气来,他哽咽道:“你总是得活着才能嫁给我,我可不要同你冥婚。”
“你终于,记起我来了?”我看着他,认真地问。
云骁的嘴角艰难地扯了个笑出来,他嗓音压得极低,像是哀求一般道:“媳妇儿,嫁妆我早就帮你存够了。等你好起来,我们一起去吃一百块白糖糕,好不好?不够的话,一千块?”
我于是立马安然无恙地从他怀里坐起来,将羽衣抚平,揉了揉胸口,将那血止住。多亏了玉芝这件同款羽衣容量大,我偷偷在里面塞了不少血包。
云骁像是被天雷劈了,一脸惊诧地看着我,整个人都不好了。
我撕掉玉芝的羽衣,露出里面的大红的嫁衣,拉着云骁站到云端道:“那就赶紧成亲,带我成神带我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