惘在水中央

2015-05-14 09:47乌停云
飞魔幻B 2015年5期
关键词:乔家姐姐

乌停云

一、

姜水央急赶回国时,没有在姐姐姜素回的房里找到她,扭头就往池暮然的书房去。

他正练字,执笔轻轻在砚台上舔过,捞着袖子,全神贯注地写,眉眼低垂,好似画中人。

水央慢条斯理落座,桌上一盏桂花茶备着,温度竟然刚刚好,她端起来嗅,既不喝,也不说话。

池暮然轻笑道:“你素来不爱茶水,桂花的香味却仍喜欢。”

水央默然笑了笑,忍不住问:“信上居然说姐姐病重,你诓我回来做什么?”

他停下笔来,笑意盈盈:“你这急性子。”

他眼中如有咒法,令她忐忑,有种糟了戏弄的微愠,就听见一道女声在后头温温柔柔地问:“水央?”

她一回头,正是姐姐素回,快步过来,牵住她的手不住摩挲:“真的是水央?”水央点点头,素回红了眼圈,打量她道,“瘦了许多,想是外边吃得不好,回来就好……”

水央心中涩然,仍笑道:“姐姐胡说,外头兴吃肉,我可胖了许多呢。”说罢她打量素回的身段,正想说她消瘦了才是,一眼瞥见她茜色的缎子下,小腹微微鼓起,右手时而撑扶后腰,一句玩笑话转在舌尖说不出口,微微发苦。

她摸了摸素回的肚子,笑道:“没想到,姐姐竟要给我生小外甥了!”

素回刮刮她的鼻子,笑道:“什么没想到,信里不是说了吗?”

信里?水央苦笑,信里只说你病重,要我快些回来。素回转到池暮然身边,挽住他的手臂,说道:“水央,我真没想到,你竟真愿意回来。我原以为你读了许多书,并不愿结这些旧亲事,心中还忐忑,结果你竟答应了,我真替你高兴。”

亲事?水央大吃一惊,直觉地望向池暮然,他亦笑道:“素回信上说,若你愿意,便回来,若是你不愿,修书回来,拒了便是,没料到……”他眼中发亮,“你回得这样快。”

是他的意思?骗她回来,要她嫁给不相识的人家?

她手脚一寸寸凉下去。

素回毫无察觉,继续说道:“我记得乔家公子幼时还曾与你上同一家私塾呢,可见有前缘一说”她又过来,捏捏水央的脸,“我的小妹妹,你得嫁得风风光光,和姐姐一样幸福。”

水央凝视她的笑靥,嘴动了动,却什么都不想说,什么都说不出。

说什么?

说站在你边上的人,将信调包,将我骗去嫁给别人,好叫我永远对他死心?她拥住姐姐,再不看他,轻轻靠在她肩上,答道:“姐姐姐夫做主便是了。”

无论她是否轻率嫁给何人,无论她未来的生活是否就此葬送,一切本来也不重要了,让姐姐一直这样笑着吧。

二、

乔家在盐城可谓富庶家族,可惜月满则亏,乔家势大,然而子嗣单薄,几代单传,而今水央要嫁的,便是这一代单传嫡子乔文督。

有传言说,乔家娶过去的大多是悍妇,不许乔家人纳妾,因而乔家子嗣单薄。

水央懒得听传言,捧着苹果出神,又想起池暮然那无害的笑容,心中闷闷作痛。

那是哪一年的冬夜来着?

她梳着齐耳的刘海儿,任姐姐在后头呼喊,叫她慢些,她一个劲奔,在路旁窄巷里,发现了这个少年。

他蜷缩在墙角,冬衣褴褛,不知人事,她胆子大,竟走近去推他,看他死没死,谁料那孩子双眼倏然睁开,恨意横生,似狼盯住她,她的手臂被他死死拽住,如冰的寒意袭来,她往后退,却挣不开他。

多亏赶上的姐姐,素来温柔的她,使出蛮力将那孩子推了一把,那孩子后脑勺磕在墙上,哼也没哼一声,就没有动静了。

水央决定带他回家,对她百依百顺的姐姐,无奈地叫来仆人,将他带回去,又请来大夫诊治他的风寒。

她那时也不过十二岁,像模像样地照顾他,给他擦脸,姐姐过来瞧时,她心虚得很,将帕子反手丢给姐姐,自己躲到床侧边上。

所以,他醒过来的第一眼,看到的是姐姐捏着帕子,侧脸笑得温柔又无奈,那一刻是不是从此深映入他眼底?

所以,后来他望着泪眼迷蒙的她,温柔又无奈:“水央,素回的性子更合适我。”

对,他们性子相似,喜好相似,好比春风和桃花,总在一处,才是赏心悦目。

而她不敢赏那样美的景色,才十几岁的年纪,一逃便是好几年。

她回神,喜庆喧闹声越发聒噪,她捞开一角帕子往外看,喜娘眼尖,笑呵呵替她压回去:“姑娘露面可不成,婆家看见不喜欢呐。”

她不语,被人一步步领着走程序,乔家是守旧的大家,照例是要拜天地的,可她家开化早,没有跪拜礼节,她又受过平等思想教育,司仪一声长念,水央垂头,掐金丝的盖头下,看到自己一双绣花鞋,竟觉得跪不下去。

这一僵,场面就不好看了,她抿了嘴,正要跪。

侧边人一只手扶她,声音和煦:“我身为儿子,既不能跪,莫为难她一人跪拜。”她还在疑惑他为何不能跪,瞥见身侧人一双脚,却是踏在踏板上。

难道乔文督有腿疾?!

她一点也不知!她很快想到,既然池暮然有法子瞒着姐姐捏造一封信骗她回家,又怎么没有法子对姐姐瞒下这个?

他果真未曾顾念她半分,她嫁给一个怎样的人,又有什么区别?

她心火骤然冷寂。

三、

水央端坐在床,察觉无人,将盖头捞起,长呼一口气,抬眼看,猝不及防与欲起身的乔文督打了个照面。

他穿着喜服,一只手扶桌,一只手捏着秤杆,一只脚落地,一只未落,看来是要挑帕子,看她自己掀开,一脸惊愕,显得滑稽。

更惊讶的是水央:“你可以走路?”

面前的乔文督更是愣了一愣,蹦了一步过来,一把捏住她的脸,眼神严肃,不许她动,对着光深深看她,忽而粲然一笑:“姜家女儿生得好标致,倒叫我占了便宜。”

他眉眼端正,生得纯良,水央却不太喜欢他轻佻的态度,脸轻轻一挣,便逃脱了他的手掌。

他不恼怒,沿着床边坐下来撩袍子脱鞋,她这才发现,原来他只是摔伤了左脚,并不是残疾,心中蓦然松快些。

他脱了鞋,朝她摊手道:“前些日子骑马,不小心摔伤了。”说罢掏出药来欲涂,可惜脚踝受伤,没有丫鬟伺候,想要涂好药,也是件困难事。

水央盯着他半晌,见他药油洒了满手,终于接手过来。

涂好药,她便坐到梳妆台前洗手擦脸,拧了帕子,听得后头人幽幽说道:“我认得你。”

这话,哪里学的?她想玩笑,转念想起姐姐说,他曾与她读过同一家私塾,想来他是指那时:“我上私塾时候不长,难为你记得!”她敷衍地问,咬牙切齿与精致发髻斗争。

读私塾时她不过几岁,又爱玩,只记得同她一处耍的淘气孩子,对乔文督并无印象。

“你这样的性子,谁不记得?”镜子里模糊映出他的影子来,声音像是无奈。

这一句说出来,水央忽然顿悟:“我有欺负过你?”未等乔文督回答,她不自觉咬咬嘴唇,“是我年纪轻不懂事,你别放心上面。”

又听见他轻笑一声,像是戏谑:“你欺负了人,常常这样为自己开脱?”

水央不知这话是什么意思,没接话,一反头,他已闭上眼,好似睡着已久。

她也累得呛,伏在床沿睡去。

水央打算在婚礼上跪下去的那刻,已经做好要面对烦琐礼仪的准备,却不想乔家并未在这一点上苛求她。

乔家老爷已过世几年,如今乔家是大太太掌着,她看上去精明,倒也不见得如传闻般悍蛮,对水央生活起居事宜一应吩咐下来,既不冷淡,也不热络。

出了厅堂,却见乔文督坐在一丛竹边,笑容和煦:“水央,你还未看过乔家庭院,我带你转转?”却像是在这儿特意等她,她不由得点头。

小厮要来推他的轮椅,他却遣开了,招招手示意水央过去,待她近来些,他站起来一把挽住她的手臂,在她错愕的神色里,借着力站稳,侧着身子对她眨眼睛:“其实我快好了,就想走走。”

小厮丫鬟都在不远处看着,她不好推开,况且也只是搭把手。

走了不久,渐渐不对劲,他身量高大,靠在她身上,施力越来越重,她肩膀酸得很,见不远有处凉亭,便提议去那儿歇歇,乔文督却像没看见她渴求的眼神,说道:“乔家还有多半景色你不曾见过呢,我带你去!”

分明是我“带”你去才对!他手臂挽在她臂弯里,她不自觉摇摇他,询问道:“歇一歇吧?”

乔文督看着面前的女孩,昨夜她颊边还有少女的碎发,今日梳起妇人的发髻,露出光洁的额头,沁着细细的汗,累成这样,他也不忍心捉弄她了。

他松口:“那就歇歇吧。”

水央坐下来,揉揉手臂,乔文督递过来一方帕子,她迟疑一下,接过来擦擦额头,抬眼见他狡猾的眼神,霎时间明白,原来他之前是故意的?

水央不禁笑,却没法子生气,谁叫她小时候淘气,欺负别人自己倒不记得,便叫他这样还回来也无妨?

凉亭里清风自来,紫薇开得盛,长长的花枝拂过栏杆,她索性倚过去,将那花团一抓,淡白的花瓣轻薄,轻轻一扯,飘落许多在一边的池面,引得几尾锦鲤探出湖面嬉戏,她笑着叫乔文督看,却被他轻喝:“别动。”

她不敢动,睨着他,这一晃眼的时辰,他竟坐在石凳上,执笔作画,他从哪里找出纸笔来的?

她表情僵得不成样子,他索性道:“你转过去,看花吧。”

她依言微侧过脸去,他的视线时不时落在她身上,令她拈着花枝的手有些抖,还是竭力笑得自然。

乔文督低头,笔尖勾出她的羽睫,像只幼弱的蝴蝶,瑟瑟欲飞,这样一只蝴蝶,会不会愿意落在他怀中?

他顿了顿,终于落下一个英文的落款,招手请她过来。

水央早已僵得不行,闻言如获大赦,过来一瞧,咦了一声问道:“你这画法?”他画的不是传统水墨,而是色彩明丽的淡彩,像是她熟悉的西洋画法。

话匣子打开,水央这才知道,他也曾留学英国主修艺术,听得水央心里一跳,恍恍惚惚记得自己留学的日子来。

四、

天色渐阴,一阵风掀来,没压住的画纸往亭子外一吹,雨点依稀地打下来,水央没有反应过来,他已追了出去。

他的腿没好透,却仍执着奔走抓住那张画纸,水央连忙追去,将他扶进亭子里,翻出手帕给他擦脸,他没空接,展开手里的画纸,这才松一口气,笑着递给水央。

水央再去看,画上的女子身着淡紫衣衫,明眸微笑,未晕染半分,只是画下角一块晕开了,先前她没有注意,大概是他的落款,见他发梢却打湿,她不知为何有些鼻酸,笑骂道:“不过是一张画,倘若摔了腿,不是要叫我在你家待不下去。”

他语气温和又明朗:“不妨事的,你是我的妻子,我护着你。”

妻子这个词,她本没有概念,可在他唇齿间郑重说出来,仿佛顷刻间鲜活,她不由得颔首。

半夜她被咕咕的声音唤醒,窗棂上停着只鸽子,她认得,是她从前养过的一只信鸽,池暮然还曾与她一起训练这只鸽子,后来她离家数载,鸽子竟还养得好好的,今夜竟跑到她这里来了。

它在她怀里乖顺亲昵地啄她的手指,将右爪抬起示意她,她从信筒中抽出纸条展开来,神色骤变。

翌日,她便去找池暮然,神色凝重,将纸条置于桌上,说道:“家里的信鸽被人动了手脚你竟不知?”

“有这种事?”他展开纸条,与他的字迹一模一样,内容竟是要她想办法给乔文督下慢性毒,待到乔文督病死,她好掌握乔家家业。

他手指收拢,笑道:“你信——”

“——我当然信你,你不会如此。”她打断他的话,“可是你既然当这个家,就要当好,不要再出这样的岔子,被有心人利用,岂不破坏两家关系。”

他抬眼深深看她,半晌才笑说:“果然是嫁人了,懂得教训人了。我听着便是。”

她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才挣扎着说道:“无非是叫你多上些心罢了,我走了。”

却被他叫住,手中捧着精美的礼盒:“我晓得你怨我,可你不该回门都不回家来,素回伤心了一番,却还是为你们备了礼物,你好歹带回去吧。”

她接过去,心酸酸的,狠了狠心还是道:“那日文督身子不适,便没有过来了,你代我向姐姐赔礼,请她好好歇息,为我养个白白胖胖的小外甥。”

回了家,拆开礼盒看,一盒上好的阿胶,另一盒还没来得及看,乔文督就进来,眼睛尖看见她边上的盒子,眼中一亮。

“今天我出去了一趟……”水央正要解释,他却欣喜地拉她的手笑道,“你有心了,这种颜彩十分难得呢!”

原来姐姐送的是一盒颜彩,看他这么高兴,她突然不想解释了,只笑道:“你用得顺手就好。”

他瞧了瞧她,眉开眼笑道:“我现在想试试,你替我去书桌抽屉里拿纸来好不好?”

她依言去拉开抽屉,一层厚厚的白纸,她抽出来,不料带出一叠信封,信封上俱是她的字迹,而收信人,竟是她熟悉的一个英文名,乔斯特。

五、

乔文督第一次看见姜水央的时候,是在学校医务室里。

那天他将哮喘发作的室友送进去,英国的医生对黄皮肤的留学生总有些轻视怠慢,然而她不同,他在隔离窗外面看她穿着白外套,急匆匆进去,温柔地安抚,迅速将药剂注射进室友静脉里。

好友神识不清,无意弄下了她的口罩,她惊惶地侧一下头,手却安稳,待到注射完成,方抽出手来将口罩戴回,他看清她的模样——很年轻,眉眼乌黑,有种坚定清澈的美,在他惊心动魄的一瞬间,她目不斜视出了房门,从他身边掠过。

打听到她是周末帮忙的学生,他做了平生第一件蠢事,室友出院之后,他自称病人,写信向她致谢,感谢她的照顾,她一个简短的回信,足以令他心花怒放。

再致信去,她像是察觉到什么,回信淡淡,时有时无。他不气馁,定时给她写信,昏了脑袋,什么都写,写他曾游历的美景,写他最近在看什么书。思念成病的时候,故意等她当值时,跑到医务室拿各种平常用药。

有一回,远远望见她坐在那儿露出微笑,美得不自知,听见有人来,将手中信纸折在书中,他一眼看出是自己的信,心中乐得开了花,装得若无其事,淡淡问她,是否还记得他,她满眼疑惑,一言不发地给他拿药。

太像蹩脚的搭讪,他反应过来,他一直以室友的身份与她通信,她每每回信,记得大概也就是那张摘她口罩的脸。

这算什么?他咬牙,回去写了信,终于提出请她喝咖啡,信中还附了一张她的小像,穿着洁白的长外套,戴口罩,露出黑白分明的眼睛。

她回了信,说好,乔斯特,不过我更喜欢喝茶。

他坐在那里,从日出等到日暮,他想了很多,她会喜欢什么样的茶,怎样将事实讲给她听才不唐突佳人。

可她没有来。收到信的时候他的世界曾多么花团锦簇,约定好的那一天就凋零得有多么颓败,

问了校医,他才知道,她回国了。他只知道她的英文名,苏珊,学校不可能提供更多信息给他,因他与她没有任何关系。

他等了又等,等来家里一遍遍催他回去订婚的消息,对方是书香门第的小姐,端庄淑美。

他想说我不稀罕,可还是回了国,抱着幻想,也许回去,还能够找到她,可他也知道,这种可能微乎其微。

刚回去那几日,他心中焦躁不已,生怕自己回国来的日子,她再次回到学校,已找不到他,为了拖延婚事,约了昔日好友出去骑马,故意摔伤脚。

那天被好友送回家,却意外看到母亲带回来的合婚庚帖,母亲信这些,连照片都拿去,看面相是否有夫妻缘分。

那张黑白照片分明是她!他拿着庚帖不可置信,这才知道她的名字,姜水央,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她当得起这个名字。

他哪里想得到,世事宛转,原以为就此错过,到头来竟成全合婚庚帖上一句“良缘永结,匹配同称”?

她嫁过来那日,对他是全然陌生的眼神,没关系,来日方长,他总会告诉她,总会好好珍重她。

七、

乔斯特是他?

水央不知怎样言语,终于抬眼,乔文督还是站在那里,温温地笑,就像她当初收到的那些信,如同孩童般向她倾诉一切美好,给异乡的她一种不期然的温度。

她承认那时候,收到那张小像,心中有怦然的悸动,可是这种悸动面对姐姐病重的消息,像水面上的小波纹,被突如其来的石块砸开,消失无影。

水央突然想起那日凉亭那张淡彩,那个洇开的落款,也像一个英文的签名,她知道他是留过洋的,有个英文名字不稀奇,没放在心上。

也许她早应该知道的,画纸上那种利落的笔触,他讲话时那种清淡又开朗的语气,眼里令她不敢直视的温情,那熟悉的感觉,被她以为是错觉。

她失了约,将他所有好意抛到脑后去了,大概也没有想到,世间会有这样凑巧的事。

她张了张口,觉得惶恐:“我……不是故意失约,你……等了很久吧?”

他快步上来,握住她的手柔声道:“没关系……我没有等多久,况且……”他眸中有羞涩的笑意,“我已经等到最好的。”

她耳朵隐隐有发烧的预兆,不敢看他,只好胡乱讲话:“你不是说要试色?喏,你画吧,我看着。”

他笑着瞟了她一眼,松开手,依言摊开纸来,蘸了颜彩,几笔上去,只画了双眼睛,却不再画下去,只换了尖峰的小毫,细细地描画,画得一双眼睛神采毕现。

再看水央的反应,却皱眉凝神在那一排颜彩上,他在她眼前挥挥,她回神,瞥见纸上那双眼,耳朵隐隐又要烧起来。

“只一双眼睛——你画的是谁?”她故意装聋作哑,语气不满,两手将那颜彩掠过去,“我带走了。”向他得意地笑,未等他反应,带着盒子逃了。

他捏着笔发愣,半晌才明白她不是真的生气。

逃出房门的水央,闻了闻手里的颜彩盒子,笑容慢慢地收起来。

素回的肚子又大了些,倦倦地倚在贵妃榻上瞌睡。

水央进了门,轻手轻脚给她盖薄毯,她猛地一颤惊醒,看清是水央,才笑道:“要来了怎也不同我说一声,也好给你准备点心。”

水央笑道:“姐,你身子重,该好好歇着……”顿了顿又问,“姐,回门我没能回来,你还给我和文督备了礼……特别是那盒颜彩,他特别喜欢,我想问问……在哪里买的?”

素回瞟她一眼,笑得别有深意:“怎么,才嫁了多久,就知道投他所好啦?”

水央知道她打趣她,免不了撒娇作势一番,素回这才笑吟吟发话:“阿胶是我选的,颜彩是暮然听说你家那位喜欢书画,特地托人购置的。”

水央心中一沉。

夏末的夜,回廊边的穿堂风已有些凉意,水央立在栏边出神。

池暮然走近了,才听见她在轻轻念一支《踏莎行》,待走到身后,才幽幽接下最末一句“小楼明月镇长闲,人生何事缁尘老”。

水央转过身来,淡声道:“你托人置办的颜彩有问题,若不是我学医几年,发现得早,总要酿成大祸。如今姐姐怀有身孕,家里万事都需小心……”

池暮然语气依旧不冷不热:“你找我来是为这个?家中之事我当然放在心上……”

水央却不耐听这些话:“你好好照顾姐姐便是,我既已经嫁人,很多事也无须再劳动你。”

她心中发堵,转身便走,只听得他在身后问她:“你这话模棱两可,聪明人听了也要糊涂,你不是已经查了吗?何不挑明了说出来?”

“你说什么?”水央转身,只看见他慢慢走过来两步,起初隐没在昏暗中的面容轮廓渐清晰。

“如你所知,颜彩是我动的手脚”他像是自嘲般,“甚至那张明目张胆要你谋财害命的纸条亦是我写的。

“你很失望吧,我并不是你想象中温良如玉的池暮然。”

她想跑开,又想大声叫他别再说,他却像着了魔般,讲了一则并不精彩的故事。

乔家几代单传,到了乔文督的父亲乔维治这一辈,婚后几年,未见子息。乔家从来联姻大家,到乔维治这一代,娶的更是邻城富庶大家的独生女,显赫家族出来的女人,怎会容得下丈夫纳偏房?

然而若她不能生,乔家香火岂不断送在乔维治手里?

“然后,他养了一门外室,如他所愿,生下一名男婴。”池暮然冷笑,“哪知,他的太太,在第二年怀上了,同样生了一个男孩……你猜,那房外室,和她的孩子,结局如何?”

“我不知道……但是一切都过去了不是吗?乔家老爷已经死了,其他人都是无辜的!而你——”她眼神热切,语气却轻柔,“这些年,你过得不好吗?我一家人如何待你?你瞧,你马上会有自己的孩子,你会全心全意爱他,这一切……不能令你忘却过去吗?”

“忘却——”他往前逼近,握住她的肩膀,眼眶发红,“我母亲至死都紧紧抓住我的手,说她悔,说她恨,冬夜里流着泪用手埋葬一个人的感觉,你可曾体会过?从来父债子偿,你应该知道!”

肩膀被抓得发疼,她仔细打量他眼中的决绝,她不曾想过,从来温和自持的一个人,内心酝酿着这样的狂风暴雨。

她挣开桎梏,平息呼吸道:“父债子偿的说法太可笑,你执着你失去的,总会轻视现在所拥有的。别再错下去了。”

“你不愿帮我,你喜欢他,他对你很好吧……罢了,你走吧,我一个人静一静。”

他神色倦怠,声音听不出情绪,水央退了两步,见他恢复平静,终于转身走了。

八、

“姐姐带信来说,姐夫决定举家搬离盐城……”水央斜靠在乔文督肩上,淡淡说道。

乔文督的手指在她发丝间缠绕,这些日子,二人情意渐笃,亲密无间,水央对家中的忌讳,他似乎也有所察觉,听到水央这一句话,半晌没说话,却闷闷问:“你舍不得?”

水央抬头,将他的脸扳过来,看他这副孩子气般的模样,故作严肃道:“你瞎想什么,只是姐姐说她住惯了盐城,不太情愿罢了。”

走就走吧,或许到一个新的地方,池暮然能放下过去,和姐姐重新开始生活,对了,还有他们的孩子。

她靠在他怀里,安逸地闭上眼。

姐姐信中说要离开的那日,水央起得很早,乔文督醒过来,急急忙忙要同她一起,她套上一件珠贝扣的外套,笑道:“我先去取送给姐姐的婴儿服,你稍后跟上吧。”

水央接过质地柔软的婴儿服,正要道谢,偏门里突然闪出一道人影,她眼前一黑,感觉被人扛起来,极快地跑开。

她感觉自己被抛进马车,手脚俱被捆绑,正极力挣扎呼喊,有人过来,将一股液体灌进她嘴里,她心生恐惧,然而意识很快远去。

醒过时,她听到隐约的喧嚣,猛然睁开眼,在刺眼的光线里,看到坐在对面的池暮然,与此同时,一声悠远的汽笛响起,她马上意识到她在码头的船上。

他此时不应该和姐姐搭上启程的火车离开盐城吗?她张口想问,却发现嗓子发不出声音,池暮然微微俯身,神色淡然道:“你的嗓子现在不能说话,我知道你想问什么,”他帮她捋好散落的鬓发,“你说得很对,我该忘却过去了。”

他眼中闪现出一种扭曲又悲哀的执念来:“你从前不是很喜欢我,嗯?那就永远待在我身边吧。”

他话音刚落,水央又惊又怒地扇了过去,这力不从心的一巴掌被池暮然抓住,他扯出一条手帕,将她双手束缚,按倒在小榻上,径自出了舱门。

狭小的房间几乎完全封闭,没有任何能助她逃离的工具,希望渺茫,她急得脑袋一片空白。

房门的铜锁却转动起来,她屏息以待,消瘦的女子闪身进来,她掀开面纱,露出一张憔悴的面容来,正是姐姐姜素回。

她一进来,就帮水央解开手上的结,勉力说出话来:“我很早就发现……暮然提前买了船票,他却从没提过,只说我们要坐火车离开。我从船务员那里拿到了舱门钥匙,你果然被他带过来了。”

水央喉咙里冲上一股酸涩,却见姐姐眨眨眼,将泪光眨开来,看她的目光仍那么温柔宽厚。

她解开身上的外套,水央眼尖看见她瓷实的小腹,双手覆上去,她低头,苦涩地回答她:“小外甥没有了,水央,你还不知道,它没有了。”

不等水央说什么,她迅速将衣服脱下来,套在水央身上。水央突然明白她要做什么,姐姐却将面纱扣在她头上,端详她,又抱了抱她,在她耳边轻轻说道:“水央,不要怨恨……暮然……他毕竟是我的丈夫,我会陪着他,无论哪里。”

水央颤抖起来,抓紧了姐姐的衣服,她却迅速将她推出门外,她一辈子都没有对水央这么粗鲁过,房门砰一声关紧,她只来得及听见姐姐急切地催促。

“快跑,水央。”

她像是惊醒般,慌不择路,跌跌撞撞下楼,从船舱到出口的路,是她这辈子跑过最漫长的一段,汽船起航的鸣笛声呜然,送别的人群拥堵在栈桥上,依依不舍的哭喊,船务人员的呵斥,充斥在她耳边,她却好像听见乔文督温柔的声音,水央,水央,回来。

她被人潮冲得往后,头纱被扯下,却仍咬着牙往前钻,离码头几步的距离,却像天堑般。

一只手忽然抓住了水央,有力地将她从汹涌的人潮中解救,将她圈在怀中,她的眼泪唰地流下来,她终于回到最安全的地方。

身后传出沉闷的水浪声,船已经离岸了。她真是怕极了是另一只手从背后抓住她,幸好,幸好。

这是一艘载满离客的船,在蔚蓝的大海上将徐徐去向远方,船上有满腹离愁别绪的学子,也有对前程满怀希望的客商。

海上明日升,这美丽的时刻,却有一对夫妻相貌的男女在甲板上激烈地争吵,他们语速很快,一旁有人只依稀听到那男人提起“孩子”等字眼,那清弱女子的情绪突然失控,狠狠推了男人一把。

那男人踉跄了一下,靠在栏杆上,竟似没有站稳,一头栽进海里。

事情发生得太突然,甲板上的人群突然死一般寂静,那女子怔怔地看着自己的双手,忽然双泪长流,连哭喊也没有一声,跳入海中,连波澜也没溅起多少。

人群这才骚动起来,有人大声尖叫,有人呼喊船务员,有人迅速聚集在围栏边。

远远的岸上,也有人看见这一幕,啧啧的叹息,水央缓过神来,发现自己嗓子似乎恢复了些,抬头问:“他们在看什么?”

乔文督凝神望去,那船迎着一片宁静的霞光而去,人群和一切都将远走,他默了默,搂紧了她,低声回答。

“也许是在看日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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