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徒子

江未若

简介：我喜欢宋玉，可是天底下能将喜欢表现得这么猥琐的，也只有我登徒子一人了。

《登徒子好色赋》是战国时期，楚国文学家宋玉的辞赋作品。此赋巧妙地运用了烘托的手法，描绘了美女的形象，不少词句如“东家之子，增之一分则太长，减之一分则太短，着粉则太白，施朱则太赤”等历来被视为展示女性之美的经典之笔。文章还刻画了一个丑女形象来说明登徒子的好色，并借章华大夫之口，表明自己的爱情观。全文寓理于事，刻画生动形象，比喻精巧传神，具有很高的艺术成就。

（一）登徒有子

郢都城外十里亭，北风那个吹。

我顶着寒风，坚强地站着，手捧一束菊花，深情地告白：“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既见君子，云胡不喜？纵我不往，子宁不来？张小姐，你就从了我吧。”

张小姐粉面含春，看起来很娇羞：“登徒公子，你很好，真的。”

我心中一喜，殷切地看着她。

张小姐羞涩地一跺脚，捂脸道：“可是人家……人家还是喜欢宋玉宋公子啦！”

我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张小姐一改娇羞作风，眨巴着大眼睛，看着我：“登徒公子，你和宋公子同朝为官，可算熟识？平日里可曾说得上话？我有一方锦帕，可否劳烦登徒公子替我送给宋公子？我知道登徒公子你这么好，一定会答应我的对不对？”

我：“……呵呵。”

手里捏着那方绣着情诗的锦帕，目送张小姐离去的背影，我咧开嘴，怪笑两声，手一翻，就将锦帕掉在了地上，然后矜持地伸腿，狠狠地踩了锦帕两脚。

“啊，一不小心给弄脏了，这可怎么办？”我抠着鼻孔，不以为意地说道。

小六在一旁有些不忍直视：“主子，你这样子，很不潇洒。”

我怒瞪他：“对象都没有了，还潇洒个毛！”

怀揣着一肚子闷气回了城，正值申时，家家户户起炊做饭，街边卖包子的王大娘笑眯眯地招呼我：“登徒大夫，来吃个包子吧，刚出锅的包子热乎着呢，连宋大夫吃了都说好！”

我伸向包子的手一僵，嘴角一抽，转身就走。

迎面奔来一个小童，手里挎着个竹篮，正沿街叫卖：“上好的束发锦带呐！今年新出的样式，宋大夫同款，戴了保证俊俏得很！”

我眉心直跳，转身就拐进另一条街巷，不料一抬头，就看见街口一边有一根竹竿，两根竹竿上面系着一条超级大的横幅，横幅正在北风中抖动：“庆祝宋大夫光临本店一周年！”

我彻底黑了脸，几欲抓狂。宋玉，宋玉，满大街都是宋玉，还让不让人愉快地玩耍了？

我气愤地回了家，准备进门时，无意间瞥见隔壁家紧闭的朱红色大门，于是我瞬间怒从心中起，恶向胆边生，冲过去，对着那大门踹了一脚。

“轰隆”一声响，我觉得很爽，于是又踹了一脚，接着又是一脚，再来一脚，踹得十分酣畅。

——隔壁家住的就是那杀千刀的宋玉。

我踹完，听见那门里传来此起彼伏的狗叫声，心中不由得暗爽，于是准备回家，结果一转身，却差点被见到的场景吓死了。

宋玉静静地站在我身后不远处，一身白衣，眉清目秀，此刻，看向我的眼神里带了点惊讶的意味，他连惊讶的表情都这么好看。

好吧我得承认，宋玉他确实是个花美男，而我此刻的行为十足十像个变态。

“登徒大夫你这是……”

论踹人家门被当场抓包该怎么办？

我想不会有人比我表现得更好了，因为我直接底气十足地冲了过去，掏出张小姐那块印着我鞋印的锦帕，塞进他手里，恶狠狠道：“给你的！”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

表现得如此高冷酷炫，我都要给自己鼓掌了，当然，前提是忽视我飘忽的眼神和略显凌乱的脚步。我没敢抬头看宋玉的表情，他在我身后说了什么我也没听清，一口气冲回家，关上门，只觉得自己灰头土脸的。

真是丢人现眼！

（二）宋玉之姿

我跟宋玉一向不和，整个郢都几乎人尽皆知。

当然也可以说是我单方面跟他不和，因为宋玉对我和对常人并无不同，即使我再怎么冷眼以对，他依旧笑得如同春风。

这世上没人喜欢拿热脸贴着冷屁股，而宋玉三年如一日地坚持了这么久，这人如果不是找虐，那就是虚伪了。

正好我既不喜欢找虐的人，也不喜欢虚伪的人，所以我不喜欢他，相当不喜欢。

我心里不爽，于是决定上街走走，不料家里的几个小萝卜头都要跟着去，围着我“姐姐”“姐姐”地乱叫唤。我无奈应允，敲着他们的脑门儿，叮嘱道：“去可以，但到了外面一定得叫我爹爹，叫错了，我这条小命可就不保了。”

没错，我登徒子，宜城登徒家第二十三代后人，楚国上大夫，为官三年，却是个假扮男人的女人。

这也是没有办法，世道太乱，只好当官。大家都是为了混口饭吃。

街上行人如织，小孩子又爱闹腾，我顾了一个顾不上另一个，忙得焦头烂额。好不容易将他们都聚到了一起，却还是出了岔子，性子皮的小夏东奔西跑，竟一头撞到了一个行人身上。

小孩子一股牛劲儿，撞得“咚”的一声响，我听了都替那人疼。果然，被撞的那个女子一声娇呼，眼角已经掉下泪来。我急着过去安抚道歉，一抬头却看见了站在女子身边的那个人。

那人正是宋玉。他和女子比肩而立，郎才女貌，好不般配。

宋玉取出一块锦帕，替那女子拭泪，轻笑道：“真是撞巧了，原来是登徒大夫。今日街上太拥挤，小孩子玩闹，并非有意，别哭了好吗？”又转头看着我温声道，“登徒大夫也不必介怀。”

我干笑了一声，心中却是鄙夷。宋玉公子果然是一贯的处事周到，风度翩翩，只不知这一份风度，曾交付给多少妙龄少女？

我哼了一声，一言不发，转身就走。

夜里寒风呼啸，我一个人蹲在墙头喝闷酒。

为什么要蹲在墙头？因为我想离星空更近一些。

当然这样装深沉的话是不适合我的，其实只是因为家里小孩太多太闹腾，而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墙头是个好地方，放眼望去，茫茫一片，连人的思绪似乎也跟着放空了。

只是我已经如此心如止水，为何宋玉那厮的脸却一直在我脑海里挥之不去？

我十分恼火，于是不停地灌酒，直到脑海里那张清俊面孔已经模糊不清了，才扔了酒坛，心满意足地打了个酒嗝。

我所蹲的这面墙俗称围墙，一道墙隔着两户人家，西边的是我家，东边的，自然就是宋玉家了。此刻我这个酒嗝打得是如此悠长，竟然惊动了宋玉家那只大狼犬。我只听见“嗖”的一声，一道黑影就朝我扑过来，我吓得身体一抖，脚下一滑，就这么直直地摔下墙去。

电光火石之间，我还不忘朝下看了看，那只狼犬正蹲在下面虎视眈眈，冒着热气的狗嘴对着的，正是我娇嫩的臀部。

我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预料中的狗嘴并没有到来，我身下却仿佛压着了什么软软的东西。我惊魂未定地睁开眼一看，那只狗蹲在一边，身体颤抖，而我臀下压着的，仿佛是一个人的脸。

我战战兢兢地移开臀部，果然是一个人的脸，此刻那张脸已经惨不忍睹。

宋玉脸色青白，鼻下淌血，气息微弱，艰难地朝我微微一笑：“登徒大夫，你……你还……还挺沉……”

“你流氓！”我的脸“噌”的一下就红透了，恼羞成怒地一巴掌呼过去，结果直接将他打晕了。

我傻眼了。

宋家的管家闻讯赶来，看见宋玉这种惨状，立马呼天抢地，于是瞬间就招来一大批丫鬟，按摩的按摩，擦脸的擦脸，清一色全是妙龄女子。

……真是享得好艳福。

我心中那一点点的愧疚似乎被莫名的怒火取代了，于是我高冷地一转身，也不看宋玉一眼，直接离开了宋家。

本官又在暗爽了 美人儿，过来养个眼！

（三）王廷一辩

我在楚王面前说了宋玉的坏话。

我不是什么能言善辩的人，啰啰唆唆了一大堆，无非是说宋玉生得太妖，人又话多，还好色，实在不适合陪侍大王左右，出入后宫云云。

我自认这话没什么偏颇，最多有些言过其实，但压抑心头已久的话终于说出来，实在是有几分暗爽在里头。

但我没有料到的是，楚王竟会宣宋玉进宫，与我当面对峙。

我一下子就僵在了原地。

暗爽之所以诱人，就是因为它见不得光，就像终日只在黑暗中行动的鼹鼠，一旦被人扒出来，暴露在阳光底下，那丑陋的嘴脸实在不堪。

宋玉还是来了，他见了我，神情微有诧异，我眼神闪躲。

楚王道：“宋爱卿，登徒爱卿说你生得妖冶，话多好色，不宜待在这朝堂，你有什么解释吗？”

殿中静了片刻，宋玉抬头，定定地望了我一眼，那眼神看得我头皮发麻，先前的酸爽尽数变成一股热辣，烧得脸皮发烫。

宋玉淡淡地开口，声音低沉：“生得不凡，是父母所赐;能言善辩，是老师所教;至于好色，这世上难道有比登徒子更好色的人吗？”

我一惊，抬头，宋玉冷淡地看着我，早没了从前的微笑模样，那眼神竟显得有些锐利。我不敢开口，只听宋玉轻飘飘继续道：“臣故乡有一东家之女，生得绝美无双，她在臣家墙头窥视三年，臣亦无动于衷。反观登徒子，其妻貌丑无比，他却与她生了五个孩子，敢问谁更好色？”

楚王看着我道：“登徒爱卿，你有何解释？”

我张了张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我不能说，我是女儿身，谈何娶妻生子。

我不能说，杨婶和那些小萝卜头都是逃亡的奴隶，而我违背律法，收留了他们。

我的心一直沉到了谷底，却不是因为无言以对，而是因为宋玉生气了。

他向来都是温和待人，这会儿说出这番刻薄的话，我知道他是真生气了。

秦国的章华大夫如今正好在楚国做客，楚王议事竟也不避着他，他与宋玉一向交好，此刻也插进来道：“臣听闻宋大夫师从三闾大夫屈原，屈大夫清正廉直，臣想他的徒弟也不会是苟且之辈。”

我鬼使神差地插嘴道：“正因为屈大夫刚直不阿，而宋玉为人长袖善舞，有辱师门。”

我不知道自己为何要这样说，也许只是想找点借口开脱。我告诉自己我没有做错，却感觉身体里的血液逐渐冷了下去，宋玉的脸色已完完全全地沉了下来，我在一片死寂中隐隐察觉，有什么东西已经被我永远弄丢了。

这一场辩论持续了整整一个时辰，最后以楚王一句“屈原为人不讨喜，宋玉甚得孤心”作结。宋玉和章华都是善辩之人，以一敌二，我完败。

我浑浑噩噩地出了宫门，低着头，独自走在街边，却被人挡住了路。我慢慢地抬头，宋玉正一动不动地站在我面前，神情冷漠。

我心中一慌，忙不迭就想后退。宋玉却先我一步，上前抓住我的肩膀，一把将我抵在街边的墙上。

我心中慌乱，目光乱飘，冷不防眼前出现了一块锦帕，宋玉举着那帕子，定定地望着我：“你那日送我这帕子，是什么意思？”

我低着头不敢看他：“不是我送的，是……是城东的张小姐……”

“原来如此。”他低笑一声，声音里竟有几分苦涩，他突然伸手，掐住了我的下巴，逼我抬头与他对视，“那你心中真是这样想我的吗？言多好色，有辱师门，阿紫，这就是你心中真实的想法？”

阿紫……阿紫？他……他竟然叫我阿紫？

我如遭晴天霹雳，心中大骇，几欲癫狂。原来他还记得，原来他都知道！

他记得我这个人，他知道我的真实身份，他一直清楚我对他有敌意，背地里不知干了多少小人行径。

我疯狂地挣扎起来，拼命摆脱他的禁锢，捂着脸，仓皇而逃。

（四）东家之子

郢都百姓最近都在传，登徒子和宋大夫不得不说的二三事。

大伙都说，这登徒子与宋大夫同年为官，却事事不如宋大夫，于是心生嫉恨，竟在王上面前造谣中伤宋大夫，说宋大夫不仅好色，而且猥琐。

传言满天飞，连我家里也不能幸免，小夏愤愤地为我打抱不平：“他们这是诽谤，姐姐怎么可能是这样的人？”

我叹了一口气，将他抱进怀里，轻声道：“他们没有说错，姐姐就是这样的人。”

我是这样的人，从小就是。

还记得那时我还年幼，和母亲一起生活在宜城，我家住在西边，有一个小伙伴叫阿姝，她家住在东边，中间一所大房子却一直空着。直到我五岁那年，有一位中年夫子，带着一个小哥哥住了进来，于是我和阿姝就有了邻居。

那小哥哥生得十分俊俏，就像一个漂亮的雪娃娃，我和阿姝一下子就被他勾走了所有的魂魄。

那小哥哥，就是宋玉。

我和阿姝都想和他结识，又都不敢，小女孩的心思总是敏感纤细得像是含羞草。后来阿姝怂恿我先去，我答应了。

我用尽积攒了五年的勇气，才走到他面前，还未开口，他就笑着对我说了一句话。

他说：“嗬，哪里来的小丑妞儿？”

……

我得承认，这句话确实伤到了我当年一颗幼小的玻璃心。我一句话都没说就跑了，从此再不愿出现在宋玉面前，有他在的地方，我总是躲得远远儿的。

然而阿姝却与宋玉要好起来，他们成了好玩伴。阿姝生得好看，和宋玉站在一起的时候，活脱脱一对金童玉女，引得无数人称赞。他们每日在宋玉家中那一方小院里斗棋猜谜，阿姝笑声如银铃，宋玉嘴角微弯，两个人都是那样好看。

我当然没有透视眼，能隔着墙壁窥探别人家的事。这一切，都是我垫着好几张高凳，鬼鬼祟祟地趴在墙头，偷偷看来的。

没错，宋玉那日在楚王面前说的话其实半真半假，趴在墙头窥视三年的人，并不是东家的美人阿姝，而是西家的丑女阿紫。

我窥视三年，看日升日落，听他们欢声笑语，出于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我总是会故意给他们添乱儿。每每在他们最愉悦的时候，我会将几颗小石子扔过去，然后猫腰躲起来，听着墙那边一阵鸡飞狗跳的动静，暗自开心。

后来我才知道，这种情绪，叫嫉妒。因为嫉妒而伤人这种事情，我从小就无师自通。

后来有一次，宋玉和阿姝正愉快地玩耍，因为太愉快而让我很不愉快，于是我抡着一块石头就砸了过去。那块石头十分大，我手劲儿也大，于是就这么直直地砸向了宋玉的脑门。我看着鲜血从宋玉白皙的额角滑落，他在倒下前，似乎转过头望了我这边一眼。阿姝歇斯底里地尖叫起来，我僵直着身体，从凳子上摔落，渐渐地浑身发抖。

宋玉修养了很长一段时间，那所房子的门一直紧闭着。从暖春到深秋，那扇大门再也没有开过，我按捺不住，偷偷地打听，才知道那位唤作屈原的夫子，已经带着宋玉离开了宜城，去了郢都。

我这才发现，原来那一日他额角流血的模样，竟然是留给我的最后一面。

后来我与阿姝形同陌路。

再后来，母亲离世，我离开宜城，去了郢都，女扮男装，入朝为官。

我得承认，我入朝为官，不完全是为了混口饭吃。

我得承认，我其实有那么一点点的，喜欢宋玉。

但我因为这份喜欢而做了些什么呢？我故意向倾慕宋玉的女子示好，阻断他桃花路;我与人拉帮结派，孤立宋玉;我甚至做长舌小人，在楚王面前造谣诽谤。

天底下能将喜欢表现得这么诡异的，也只有我登徒子一人了。

几天后，城中流言渐渐平息，我才敢出门散心，回家的时候，却看见隔壁门前停着一辆马车。有一个女子从马车中下来，女子杏眼桃腮，身姿窈窕，我看得分明，那人是阿姝。

原来她也来了郢都。

宋玉出门迎她，两人相视一笑，他淡淡地看了我一眼，像是在看路人。

（五）章华大夫

我最近和秦国的章华大夫走得很近。

这本来不合情理，章华和宋玉是好友，我诽谤宋玉，他应该看我不顺眼儿才对。谁知那日王廷一辩后，他竟像狗皮膏药一样黏上了我，正巧我心情不好，于是可着劲儿损他，他当然不甘示弱，就这么每日唇枪舌剑的，两人竟然熟识起来。

比如此刻，他非拖了我来酒楼吃酒，美其名曰他就要回秦国了，我该为他饯行。

我恶狠狠地瞪着他：“你故意让我闹心是不是？”

隔壁桌坐的就是宋玉和阿姝，章华这厮绝对是故意的！

章华指天指地，赌咒发誓：“这绝对是碰巧！你放心，我不会让你感到闹心的！”

于是——

宋玉给阿姝夹了一筷子芙蓉卷。

章华立马给我夹了一块生姜。

宋玉给阿姝盛了一碗杏仁燕窝汤。

章华迅速将桌上的一碗汤全倒进我碗里。

宋玉执起一方帕子，拭去阿姝嘴角的污渍。

章华抄起我的袖子，像是在擦桌子一样，在我的脸上擦来擦去。

……

我扒开袖子，恶狠狠地看着他。

章华摸摸鼻子，讪笑道：“这不是为了替你扳回一局吗？”

我怒瞪他：“我是男的！”

他眨眨眼睛：“是吗？”

我正在思考一个正常男人被怀疑性别应该有什么反应时，宋玉和阿姝已经付了账，双双离开酒楼。于是我也失去了吵嘴的兴致，垂下头，准备离开，章华却突然叫住了我。

他一开口就唤我阿紫，我才知宋玉已告知他我的真实身份。

他说：“阿紫，你可愿同我一起去秦国？反正你在楚国已经声名狼藉，再怎么着也无法咸鱼翻身了，不如干脆离开，这里重新开始。”

他依旧是嬉皮笑脸的样子，但眼里满是认真。

我想了很久，最后只回了他一句：“让我再想想。”

生我育我的故土，不到万不得已，我并不想离开。

阿姝来找我的时候，我并不意外，她一向聪明，只怕第一次见面，就发现了我的真实身份。

只是我无法理解，她要见我便见了，为何她要带着宋玉家那只大狼犬？

她说了很多话，话里隐隐地含着得意和示威的意思，若在平时，我定能酝酿出些许酸楚的情绪来，然而此刻，我心里只剩下了惊吓。

那只大狼狗，它……它一直盯着我的屁股……

阿姝絮叨了很久，等她说完的时候，我如释重负，战战兢兢地准备离开，不料刚一抬腿，那只色狼，不，色犬就一跃而起，泰山压顶一般朝我扑过来。

我惊叫一声，捡起一块石头就朝那狗砸了过去，狗潇洒地躲开了，阿姝扑了上来，于是那块石头“砰”的一声砸上了她的脑门，殷红的血流了下来。

……我想我这辈子肯定跟人的脑门有仇。

宋玉迅速赶了过来，带走了昏迷的阿姝，临走时他看向我的那一眼，真叫我三九天里透心凉。

我终于答应了章华，同他一起去秦国。只是临走前，我还有最后一件事要做。

我欠宋玉一个道歉。十年前和十年后，这声对不起，其实早该说了。

我去宋玉家的时候，他的脸色不太好，就连阿姝娇美的面庞都有几分狰狞的神色。不过见了我，她倒是立刻笑靥如花，我也挺真诚地朝她笑了笑。

我诚恳地，饱含歉疚地朝他们俩鞠了一躬，为着我十年前的不懂事，十年后的不正直。我一抬头，发现宋玉正面无表情地看着我，吓得我又鞠了一个躬。

我连着鞠了三个躬，莫名觉得好像游子远行前，拜别爹娘，于是嘴角抽了抽，直起身子，抱拳为礼，最后说：“祝你们百年好合。后会无期。”

我头也不回地往外走，觉得自己也没有想象中那么难过。

毕竟比起坦坦荡荡，没有人会愿意见不得光。

我决定放手，因为我不想再见不得光，不想再做小人，不想再因嫉妒而伤人。

（六）白起拔郢

冬去春来，我也即将开始新的征程。

我没想到宋玉竟会来送我，这让我受宠若惊，然而还没惊完，我就发现自己自作多情了。章华和宋玉一向交好，显然宋玉是来送他的。只是章华又不在我身后，宋玉那一直盯着我看的眼神是几个意思？难道宋玉对我竟怨恨至此，以至于要将我的容貌深深地刻在心底，午夜梦回的时候方便他扎个小人？

我身体一抖，立马拉了章华，急吼吼地要走，马车开始前行，走了很久，我才敢掀了车帘偷偷回头，宋玉仍然站在那里，瘦削的身影莫名显得有些孤独。

章华挤眉弄眼：“你说我们这样，像不像拖家带口的夫妇？”

我看了身边的杨婶、小夏以及一大家子人，没说话，章华却凑了上来，轻笑道：“我是认真的，怎么样，你要不要考虑一下？”眼神里是一贯的七分戏谑，三分认真。

我摇摇头，轻声道：“章华，我是个坏姑娘。”

章华轻叹一声，揉了揉我的头，说：“你不是坏姑娘。阿紫，你只是，太不自信了。”

说是要去秦国，我却要求章华先南下宜城。毕竟此番离去，此生便可能无法再回楚地，宜城是我的故乡，我想要回去再看最后一眼。

章华答应了，因此也耽搁了行程，马车一路行得匆忙，章华常常面露忧色，我自知理亏，只好减弱自己的存在感，尽量不拖累他。

这一日行至正午，我们站在马车边，草草地吃着些干粮，只见远处一个人踉踉跄跄地过来了，我觉得那人有些眼熟，于是多看了两眼，这一看竟大惊失色，眼前这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的人，竟然是屈原大夫！

我入朝为官时屈大夫已遭流放，十年不见，当年那个清隽夫子怎么成了这样一副狼狈样子？

我急忙迎上前去，屈大夫却已经不认识我了，他眼神迷茫，神色癫狂，嘴里喃喃念着：“郢都没了，郢都没了，哈哈哈，郢都没了……”

我拼命地拽住他，想让他平静下来，他却疯狂地挣扎着甩开了我，我被他推倒在地，他跌跌撞撞地跑着，喊着，瞬间便消失了。

我心神大乱，脑海中一片混乱。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屈大夫疯了，他说郢都没了？郢都没了是什么意思？

我突然想起这几日章华的心神不宁，于是抬起头，死死地盯着他：“章华，你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对不对？告诉我，你瞒了我什么？”

章华沉默良久，叹一口气道：“我答应过宋玉，不告诉你的。”

“宋玉？”

我如遭雷击。

章华说，我们离开郢都的第二天，秦将白起以水淹城，攻破了郢都。

他说，楚王昏聩，楚国早就只剩个空壳子，郢都被灭是迟早的事。

他说，他曾邀宋玉来秦国，宋玉却愿与楚国共存亡，他以为宋玉无欲无私，没想到宋玉将我托付给了他。

他说：“阿紫，你是宋玉唯一的私心。”

（七）登徒好色

春四月，杨柳纷飞，我将一家老小都托付给了章华。

章华对我这种甩手掌柜的行为十分不齿，我深深地向他鞠了个躬，然后独自踏上了归程。

到了现在，其实也没什么好说的了，我只知道自己要回去找到宋玉，告诉他我喜欢他，即便他风华绝代，即便我只是个小丑妞儿。

没错，我登徒子就是好色，好男色，且只好那一人。

这么堂堂正正地说出来，好像也没有那么猥琐了呢。

一路见到许多从郢都逃亡出来的难民，只我一人逆行而上，有人劝我别回去，我只是摇头。

宋玉还在那里，我怎能不回？

只一月不见，昔日繁荣安乐的郢都已尸横遍野，一片狼藉，秦兵还在城中招摇过市，我偷偷摸摸地溜到宋玉家门前，却发现大门紧闭。我当机立断进了自家院子，发挥我擅长的翻墙技能，轻轻松松地进了宋玉家。

宋玉家里一片死寂，没有一个人。我又翻墙而出，沿着街边一寸一寸地找，我的心情一直很平静，因为我知道我一定会找到他，我一定要找到他。

这份平静在我到达王宫门前时被打破——宋玉静静地躺在一片血泊里，一身白衣早已被鲜血染红。

“宋玉！”

我拼了命跑过去，双手颤抖地将他搂进怀里，我不敢使劲，不知他伤了哪里，这么多血……怎么会流了这么多血？

“宋玉……宋玉你醒醒……宋玉……”

我的眼泪一滴滴落下来，砸在宋玉苍白的脸上，他轻轻抖了抖纤长的眼睫毛，睁开眼来，展开一个虚弱的笑容：“阿紫……”

一声阿紫，击溃了我所有的伪装，我号啕痛哭。

“宋玉……宋玉你要挺住，我带你去看大夫，没事的，你不会有事的……”

宋玉拽住我的袖子，轻轻摇了摇头：“不必了，阿紫，没用的……阿紫，你不该回来的……可是，能见到你，我还是很高兴……阿紫，其实有些话，我一直想对你说……”

宋玉说，他处事圆滑，一辈子只说过一句错话。年幼时那一句“小丑妞儿”，他本只是戏弄，却生生将一个傻姑娘变成了一只小乌龟，从此再不愿以真心示人。他一直很后悔。

他说阿姝知晓我的真身，以此相挟逼他娶她，为了护我，他只得同她虚与委蛇，暗地里却托章华将我带离楚国。

他说老师一辈子忧国忧民，楚国将亡，宋玉也不会苟且求生。他说他不怕死，他只是，有些舍不得我。

他说了很多，气息渐渐微弱，我搂着他哭得声嘶力竭：“宋玉，你别再说了，别再说了……”

宋玉眼神渐渐黯淡，却仍固执地看着我，声音已经低了下去：“阿紫，我想最后说一句……”

我紧紧地抱着他，将耳朵凑到他的唇边。他微弱地，一字一句地，轻声在我耳边说：“阿紫，其实，我还可以再抢救一下……”

“……”

很久以后，我每每想到当日这一幕，便气得牙根直痒痒：“宋玉！你当时就是在故意装死！看我为你伤心，你很得意是不是？！”

宋玉摸摸鼻子：“我那时，也没说过自己快死了吧，是你误解……”

我狠狠瞪他：“还敢狡辩？”

宋玉便不说话了，他望着我，眼神里却渐渐有了笑意。

彼时我们正隐姓埋名地在宜城隐居，白起拔郢，楚王迁都，王室一度惊慌失措，却很快适应了新的都城，再次过起了声色犬马的生活。

屈大夫投了江，消息传来时我们都沉默了很久。宋玉说：“王室昌明才容得下忠臣，老师这样，算是得了最好的结局。”

郢都覆灭，从此天下再没有宋玉，从前他为社稷而活，以后他想为自己而活。

（八）尾声

春暖花开，草长莺飞二月天。

“宋玉！！！”

我紧紧攥着一册书卷，怒气冲冲地闯进院子，满脸杀气地瞪着正悠闲作画的某人。

宋玉微微一笑：“怎么了？”

我将手中的书卷狠狠拍在他面前，阴森森地说：“你能不能告诉我，不过几年，为何天下都开始流行《登徒子好色赋》？”

宋玉无辜地眨眨眼睛：“这不能怪我，当年你我王廷一辩，章华觉得其中道理甚妙，就央我写了下来，我嘱咐过他不要示之于人的。”

……我就知道，章华这厮不靠谱！

我咧开嘴，笑得很和蔼：“你让章华来我们家做客，我保证不打死他。”

“何必如此？即使你打死他，这篇赋也收不回来，声名宠辱不过身外之物，你就别介意了。”

阳光下，宋玉微笑着看着我，声音是一如既往的温柔，他身形颀长，眉目如画，一身白衣显得十分风流，领口处微微露出精致的锁骨。

我咽了咽口水，忍了又忍，想着忍无可忍，无须再忍，于是“嗷呜”一声扑过去。

“既然全天下都知道登徒子好色，索性将这名声坐实了再说！”

宋玉嘴角含笑，接住了我，满园春色，气氛正浓。

登徒子好色之名，从此载入史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