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南安,青年作家,作品见于《读者》《意林》《爱人》《哲思》《课堂内外》《疯狂阅读》等杂志,已出版长篇小说《青春若有张不老的面孔》。
我至今记得,那天,阿童在前面飞快地骑着车,丢下我好远,我猫着单薄的身子用力踏脚蹬,也没能追上他。穿过树梢的阳光特别明亮,落在他刚洗过的头发上,微微折射出光芒,掠过脸颊的风里飘来他发丝上洗发香波的清香,让人心旷神怡。
当我们抵达位于邻镇的二中,才发现学校比我们想象的要漂亮许多。只是环境陌生,我和阿童不得不拿着报名材料四处奔走。阿童不时地在我前面轻快蹦跶,一副青春无敌的痞样。我在后面紧紧追随,心想:他怎么可以那么有活力?
阿童一直都让我羡慕,因为他的特别——性子急,做事麻利,还有超越了年龄界限看待事物发展的独特眼光。新学期开始后,我和一众同学在苦啃难度明显增加的数学、英语等科目时,阿童却时常背着老师,捧着不知从何处搜罗来的杂志翻阅。看得尽兴了,还不忘捅捅作为同桌的我:“这人也太牛了吧?!”
那语气里,是赞叹,是羡慕,当然,也带着追问。
我偶尔也翻看那些文章,不外是商人白手起家,通过艰辛打拼最终成功的故事。我对此不感兴趣,只好勉强笑笑,继续埋头看课本。看阿童仍没多少学习的积极性,我又不忘鼓励他:“只要你敢做,你也能成功。”表情已有些木然的阿童终于又笑了起来,说:“多谢,多谢!”眼神中闪耀着希冀的光芒。
高二时,体育1000米跑步达标测试,限时4分5秒跑完。第一次,阿童和我都未能通过,被通知下次补考。原本体育就差的我抱着“不达标又奈我何”的态度,并不在意,阿童却专门跑去商店,花“巨款”买了一只跑表,说下次一定要过关。
每天放学,阿童都会拉我去操场。在起跑线前,他左手持表,右手施令,一副很专业的模样。看到他的手臂在空中一划下,我和他就开始飞跑。风迎面吹来,又从耳边“呼呼”吹过,像我们无处不在的青春。只是挥舞在身侧的双手怎么也握不住它。
双腿渐渐变得沉重,心跳也越来越剧烈,似乎一个不小心,心脏就会从喉咙里蹦出来。阿童总会在这时拉住准备放弃的我的胳膊,奋力向前。我挣扎过,可他的手就像一只铁箍,我越是挣扎手臂就越疼痛,最终只得悻悻作罢,继续踉跄着尾随着他。
那时,阿童在我眼中会渐渐变成坚毅、不轻易放弃的形象。我也终于有些明白,自己为何愿意和他那么要好了——大抵是因为,他总有自己的方向。
完成时间一点点地在缩短,甚至在后来,我们的补考成绩赶超了当时的全班第一名。阿童对此很有成就感,逢人便说。我却没太多感触——那时,我唯一的目标就是考上一所好大学,将来有一份好工作。所谓“好”,用丁老师的话说,就是:“够稳定,风吹雨打都不怕。”
丁老师是二中的一名老师,我和阿童一起跑步时与之相识。起初,他见我跑步时不得要领,就上前热心地给我讲解步伐与呼吸的关系,还亲自示范。后来接触多了,才知道他是个才子,学识渊博,精通音律、书法和写作。
我曾特意去他家看过他的作品,书法刚劲有力,又不失洒脱飘逸,颇有柳公权之风。而他写的散文,柔和、清淡,读后犹如品明前新茶,唇齿留香,回味悠远。某个时刻,真心觉得文雅、恬淡如丁老师,也是一种境界。
钦佩之际,我也曾试图拿起笔杆,写几篇行云流水般的文章,却每每在落笔时,深感力不从心,纵使勉强开了头,后续也无以为继。于是,我又找来一些文学名著在课余饭后苦读,企图汲取一些养分,让笔头不再那么干涩,但进步极缓。
大概就是在那时,阿童郑重其事地跟我说,他准备辍学。
我在愣怔了好几秒钟后才反应过来。阿童接着对我说:“学校里教的内容,并没有太多我想掌握的,所以还是有必要去闯一闯。你看,外面的世界多精彩啊!”
那天过后,阿童就再也没来学校。班主任让我去他家找他回学校读书,前几次他还在家,只是怎么都劝说不动,后来再去时,他已跟着亲戚去了广州。
我怀念和阿童在一起的日子,也不时会想起他。或许对于他来说,外面的世界才会让他焕发活力吧。只是令人遗憾的是,阿童临走时,连个联系方式都没留下,我之后的大多数时光,都是一个人学习,学习,再学习。
后来却发生了一件让我暗自欣喜的事儿——原来的语文老师调动到其他学校,接替他的是丁老师。看着戴着高度近视眼镜的丁老师在讲台上侃侃而谈,我对他愈加崇拜。
更令我惊讶的是,丁老师对英语、数学等课程的题目也毫不畏惧,每每有同学向他请教,他总是不会被难住。特别是在我们上晨读课的时候,他会从任何课桌上拿起一本书,大声朗诵,虽然他的声音和同学们的声音混杂在一起,但极具辨识度。
因为丁老师,我的语文成绩有了明显的提高,写作也长进了不少。有几次,他还把我的作文朗诵给全班同学听。我多少有些窘迫,觉得不好意思,他却对着全班同学声情并茂地分析哪些句子写得好,哪些句子不够完美、亟待改进。
我受益匪浅,也对他愈加感恩。临毕业时,我买了一套精装的《川端康成文集》送给他,他并不拒绝,又和我深深浅浅地聊了一下午。我临走时,他像记起什么似的冲回屋里,拿出一幅自己作的画给我,我欣然接受,心里却又涌起淡淡的惆怅——如果上了大学,或许以后就很难再见到他了。
他送我的画,被我用一个相框装裱了起来。画中,一个高瘦的人正用力迈动双腿向前奔跑,影子被他甩出好远。他看起来那么孤独,却又一脸的坚毅和不服输。画的名字很特别,叫《和自己赛跑的人》。
在无数个对大学生活满怀期待又难免焦灼的夜晚,我面对着桌上的画,久久不能入睡。丁老师、阿童和我,都算是和自己赛跑的人吧。虽然我们有这点类似,但我们在人生的岔路口还是选择了不同的方向。
后来,阿童主动打电话给我,恭喜我考取了教育部直属的师范院校。我责怪他不够兄弟,这么长时间音讯全无。他嬉笑道:“在外打拼,很辛苦,只顾着自己向前冲了。”后来,又聊了各自的生活,直到手机发烫,仍觉得意犹未尽。
大学的课程并不多。闲暇时,我总会泡在图书馆,以神农氏尝百草的心态翻阅一本本书,为日后的工作和写作打基础。虽然那时我已在报纸上发表了一些文章,但仍觉得不够,还有更宽广的天空等我翱翔。
在大三时遇见丁老师,是让人极觉意外的喜事。我愣怔地盯着他从我眼前走过,不敢相信他会真的出现在我所就读的大学校园里,及至他走出好远,我才想起手机上一直存着他的电话号码,急匆匆拨过去询问,才确定是他。
他说,从我读高中时,他就开始为读研究生做准备了。我蓦地想起在无数次的晨读课上,他抓起一本书,就开始大声朗诵,专注到忘我,厚厚的眼镜片遮挡不住他眼中所闪烁的睿智。原来,他是厚积薄发。
时光倥偬流逝。大学毕业后,我回到家乡当了一名老师,却在街上巧遇了阿童。我们在他开的家纺店里畅聊了一下午,我脑海里浮现最多的两个字,是“敬佩”。
当年,阿童去广州后,日子并不好过,好在他一点也不怕吃苦。他从摆地摊卖手机套做起,一点点积累创业资金。其间,他住过地下室,也睡过马路,辛苦打拼了六七年,终于完成了资本积累,回到家乡,在县城最繁华的路段开了这家家纺店。
望着眼前商品琳琅满目、顾客如织的场景,我忍不住赞叹阿童真有商业头脑,他“嘿嘿”一笑,说:“那些年拼死拼活,不就为了让今天好过一些吗?”
我笑笑,表示赞同。后来得空,也就常去他的店里转悠。直到有一天,我远远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是丁老师。我和阿童争抢着向他走了过去。
亲切地聊了许久,关于我们的中学时代。只觉那些时光悠远又迫近,仿佛还在昨天。当我们将手中的酒杯碰响,祝贺丁老师到一所职校当老师,又出了几本书,还举办了个人书法展。丁老师又带着些许自豪,祝福我和阿童事业有成,明朝更辉煌。
那一刻,望着彼此眼中闪烁的亮光,我忽然想起了丁老师送我的那幅《和自己赛跑的人》,也想起那些年,我和阿童在操场上的一次次奔跑,只为超越当时不够优秀的自己。
或许,人这一生就是一场赛跑,陪跑的总是别人,对手却永远是自己。当我们奋发图强,超越了原来的自己,也就距离自己想要的生活愈近,而这也正是我们时刻不忘努力所追寻的生活的意义吧。至少对于丁老师、阿童和我来说,是这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