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慧婷
灰蒙蒙的光,从绿色窗框边那条闪电形的裂缝透进来,天快亮了。
上一个雨季,裂缝里钻进太多的雨水,把裂缝冲刷得更大了。在随后到来的旱季,每天都会有细沙从裂缝里灌进来。前一夜风大,更多的细沙透过裂缝落在桌上、被单上、地板上,我被细沙埋起来了,头发里、鼻孔里、耳朵眼里、牙齿缝里、眉毛里全是沙粒,它们无处不在。
我像一只刚刚苏醒的沙滩蟹,在细沙里舒展着僵硬的四肢。白细的沙子在我的搅动下滑落到床单上,在那里积了一个歪歪扭扭的沙梁。母亲已经很久没来打扫了,她已经彻底放弃了跟沙子斗争。修补裂缝是父亲的活儿,父亲出海还没有回来。
我把手枕在头下,回味着昨夜的一场梦。我梦见校长拿着一把大砍刀要剁掉我光着的脚丫。校长宣布了一条规定,不准学生光脚上学。今天,校长要亲自站在校门口检查。听说校长在校门口检查的时候,手里会拿一把大砍刀,看到光脚丫就会像剁鱼头那样剁掉。因为这个传言我才做了这样一个梦。梦中校长的大砍刀划过脚面时带着寒气,威慑住了我的大脚趾,整个脚像是被冻住了的样子。我下意识地转动了一下脚趾,醒了——还好,只是一个梦。
海岛的许多居民一辈子都没有穿过鞋子。我也是常年打赤脚,只有出岛的时候,我才会体面地套上我的绿底粉红花的塑料凉鞋。
我提着那双带有粉红花的绿底凉鞋向学校走去,太阳慢慢升起来了,沙地凉爽舒适,木麻黄林里传来鸟儿的啁啾。大老远地,我看到校长威严地站在校门口。校长从来不笑,他那黑黢黢的脸上布满坑坑洼洼的疤痕,即使他手里没有拿砍刀,也依旧让人望而生畏。在他目光所及之处,孩子们会马上停止喧闹和打斗。
我远远地在一棵木麻黄的遮掩下,将沾满沙粒的脚板塞进塑料鞋里,有点夹脚。我跛着脚躲闪着校长横扫过来的目光,三步并作两步逃往教室。刚拐进教室,我马上就把鞋脱了下来。教室里正在进行一场抢鞋大战,大脑袋阿卫连双鞋也没有,为了应付校长的检查,竟趿拉了一双女人的红鞋子来上学。那双红鞋瞬间成为男生们哄抢取笑的对象。他的鞋先是被后排的阿乐挑在木棍上,随即越过十几个脑袋飞到前排阿发的位子上,转眼,鞋子又被东边的阿明抓在手里了。阿卫红着脸,冒着汗。在争抢中,桌子歪了,椅子倒了,课本噼里啪啦地掉在地上,教室里一片混乱。
随着上课铃声响起,语文老师甩着两条长辫子进来了。她是一个外岛人,说话黏黏糊糊的。她总是把“上课”念成“丧壳”,把“教室”念成“交四”,她讲课的时候舌头像是睡着了,我们也听得快睡着了。唯一能驱除瞌睡的,是脚下触到的转螺壳。教室的地面是一层薄薄的硬土层,用脚趾抠着硬土皮,暗地里使劲,一片片的泥土就会在脚下松动、崩溃、裂开,大面积的沙土翻涌上来。脚趾在白沙中游走,触到一只转螺壳或者一块鹅卵石,精神就会为之一振,瞌睡也就不战自败了。不知不觉中,下课铃声敲响了。
教室是建在沙滩上的,其实整个渔村也都是建在沙滩上的,学校的操场和教室的地面只是覆盖了一层地皮土,下面是无边无际的白沙,使劲地跺脚,便会感觉到沙子在地皮下簌簌作响。
说不定什么时候,教室里的地皮被挖开了,沙子翻涌上来,地面迅速地沙化,正上着课,突然就有课桌腿陷进沙子里去了,桌子倒下来,铅笔盒、课本瞬间倾倒下去。沙化的面积越来越大,教室里再没有一张课桌可以平平地立在地面上,这个时候校长就会让我们搬到另外一间教室去。这个被我们破坏掉的教室闲置下来。女孩子们下了课还常到里面去玩沙子,用沙子堆房子玩“过家家”,直到上课铃声响起。男孩子们也常到里面去,“嗷——嗷——”地怪叫着,像马帮一样席卷了我们的沙房子,又“嗷——嗷——”地怪叫着逃掉了,追逐打闹,乐此不疲。
与此同时,另一间教室的地面在继续沙化。教室沙化的速度太快,等到没有空着的教室让我们搬进去的时候,校长发怒了。校长要保住教室的地面,又抓不到证据,看到光脚的学生就疑心是破坏者,他的眼神就会像刀一样削过来。于是学校才增加了一条新的校规——不准光着脚,校长站在学校门口亲自检查。至于校长拿大砍刀砍脚丫子的事,则是谣传。
校长无限的威严并没有减慢教室地面沙化的速度,那本来就是一所沙滩上的学校,本来就是一群沙滩上长大的孩童。破坏地面的游戏从一个班传到另一个班,从一届学生传到另一届学生。我离开海岛后,游戏仍在继续。
离开海岛多年的我,至今仍喜欢光着脚,仍喜欢在沙地上挖挖刨刨,刨出一枚贝壳便惊喜不已,像是回到了童年。更多的时候,我行走在坚硬的水泥路面上,没有沙子、没有贝壳、没有那群无忧无虑的少年,我的思绪却穿梭时空回到从前,回到海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