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效平
1.寻访高人
明朝末年,浙江鄞县住着个姓刘的阔财主。这刘财主家大业大,但膝下只有一个独生子,名叫刘二宝。刘二宝打小就呆头呆脑,人家背地里都叫他刘二傻。
刘财主五十岁那年得了场暴病,没来得及交代后事便一命呜呼。刘二傻继承了家业,可他对理财一窍不通,每天不是蒙头大睡,就是跟着一帮狐朋狗友鬼混。二傻娘怕儿子学坏,又担心这样下去坐吃山空,就劝二傻寻个好买卖安身立命。
二傻绞尽脑汁反复琢磨,没想出干啥买卖好,后来有个朋友给他支招,说应该找位高人指点迷津。二傻觉得这主意妙,但什么样的人才算高人呢?考虑了半天,二傻决定向算命先生问计,因为他认为算命先生能预知未来,那就是高人!
给人看相算命的“半仙”,鄞县城里至少有几十个,他们当中谁是最拔尖的?刘二傻四处打听,得到的答案五花八门:有的说南门外的王寡妇特别灵,有的说毛家胡同的毛瘸腿神机妙算,还有的说白云观的徐老道料事如神……二傻蒙了,到底该听谁呀?正在晕头转向时,二傻想起了父亲生前常说的一句话——一分钱一分货。对,就找那要价最高的算命先生,保管错不了。
鄞县城里开价最高的算命先生,要数住在柳条巷的张麻子。一般看相算命,卦金通常是三十文,贵的也不过一钱银子。但这张麻子狮子大开口,找他算命,得花二两纹银。
张麻子漫天要价,是因为料事如神吗?嘿嘿,正好相反,他测啥啥不灵,算啥啥不准。实际上,看相算命本来就是糊弄人,所谓“料事如神”,全靠算命先生察颜观色随机应变。但张麻子认死理,一味照搬相书上的条条框框,所以弄得门可罗雀。同行都嘲笑张麻子,说他压根不是看相算命的料。张麻子气不过,索性打肿脸充胖子,将卦金从每客三十文提高到二两银子。这么一来,如果再有人问:“张先生,咋没人请你算命啊?”张麻子就可神气活现地说:“小白菜谁都买得起,那山珍海味,可不是想吃就能吃哟!”
刘二傻不知底细,把张麻子当成了高人,揣着二两银子兴冲冲地直奔柳条巷。
弄清刘二傻的来意后,张麻子将他仔细端详一番,又问了生辰八字。接着,张麻子微闭双目,摇头晃脑掐算起来。
约摸过了一炷香的工夫,张麻子冲二傻拱手说:“劳驾,请刘公子走两步。”
二傻站起身,在屋里踱了一圈。张麻子目不转睛地盯着看,脸上渐渐露出惊喜之色。
末了,张麻子击掌赞道:“刘公子天庭饱满地阁方圆,这是文臣之相;走起路来虎虎生威,这是武将之气。再结合那妙不可言的生辰八字,公子的命富贵无比,今后肯定要出将入相!”
见张麻子夸自己命好,二傻很开心。但他花二两银子,并非为了听恭维。于是,二傻直截了当地问:“张先生,我来这儿是想请您指点一下,究竟做啥买卖最赚钱?”
张麻子对这个问题很不屑,他觉得买卖做得再红火,也不过当个土财主,大丈夫顶天立地,要干就干一番轰轰烈烈的大事业。二傻听张麻子答非所问,不禁皱起了眉头。
见二傻不开窍,张麻子进一步点拨道:“刚才我已经说了,公子乃大富大贵之命,您应该……”讲到这儿,张麻子突然收住了话头。
“应该如何?”二傻追问。
张麻子把头伸到门外瞧了瞧,见无人偷听,这才压低声音说:“良禽择木而栖,凤非梧桐不落。刘公子应该辅佐明君建功立业,将来定能封妻荫子光宗耀祖!”
“辅佐明君?”二傻挠着头皮犯了难,“我连县令都巴结不上,哪有本事让皇帝赏识呢?”
张麻子连连摇头,说那个明君并非当今皇上,接着他告诉二傻:自己夜观天象,发现北斗暗弱荧惑渐赤,料定大明气数已尽,另一条真龙将横空出世。而这条真龙就在本县,二傻若帮助他问鼎中原,将来一定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这番忽悠打动了二傻,他涎着口水,迫不及待地问:“张先生,您快说说,这真龙住在哪里啊?”
张麻子微微一笑:“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是、是您?”二傻指着张麻子,惊喜地瞪圆了眼睛。
张麻子慌忙摆手:“非也,非也!在下和公子一样,虽有经天纬地之才,却无帝王之命。”
“那么,真龙在哪里?”二傻左看右瞧。
张麻子走到窗前,指着街对面说:“喏,在那儿!”
2.拜见真龙
对面有个水果摊,摆摊的汉子约摸三十来岁,身材矮小其貌不扬,咋看都不像真龙投胎。
刘二傻瞪着眼睛瞅了半天,狐疑地问:“张先生,您说的真龙,莫非是他?”
张麻子点点头,随即冲二傻使了个眼色,示意他不要声张。
“我看他就是个卖水果的,一点也没有皇帝的样儿呀。”二傻小声嘟囔。
张麻子冷笑道:“若人人都有我这样的火眼金睛,他还能活到现在?”
二傻觉得这话有理,便请张麻子道明玄机。张麻子说要带二傻去拜见真龙,当面把帝王之相指给他看。于是,二傻跟着张麻子朝街对面走去。
卖水果的汉子名叫冯彪,从陕北逃荒来到鄞县,是个穷困潦倒的光棍。半年前,冯彪开始在张麻子家对面卖水果,一来二去和张麻子成了好朋友。张麻子发现冯彪身有异状,认定他是真龙投胎,决心全力辅佐。
张麻子只会背几本相面的古书,别的一无所长,但他自我感觉极佳,认为自己文能安邦武能定国,一心想干一番轰轰烈烈的大事业。邂逅冯彪,张麻子觉得机会来了,他和这个卖水果的小贩密谋,伺机起兵造反。冯彪也是脑袋缺根弦,听了张麻子一通瞎掰,他真就把自己当成了未来的皇帝。于是,冯彪封张麻子为丞相,命他暗中网罗人才招兵买马……
刚才刘二傻这冤大头撞上门来,张麻子一眼就把他相中了。张麻子决定把二傻举荐给冯彪,用二傻的财产作为造反的资本。
见张麻子领着个后生走来,冯彪笑着招呼道:“张先生,您想买点啥,橘子还是梨?”
张麻子指了指二傻,对冯彪耳语道:“来了个干大事的,咱去您家里详谈。”
冯彪会意,便挑起担子往前走,张麻子和二傻在后面紧随。来到冯家,张麻子仔细关严了门窗,然后躬身对冯彪说:“请陛下展示龙角。”
冯彪摘下头巾,撩起了额角的发丝。二傻看见,冯彪的两侧额头上各有一处拇指状的突起。张麻子说那是龙角。接着,张麻子又请冯彪宽衣。当冯彪脱光衣裤后,二傻吓得倒抽了一口冷气——只见冯彪浑身长满了鱼鳞样的皮疹!张麻子说那就是龙鳞。
随后,张麻子又告诉二傻:自己细细推算过,冯彪的生辰八字,跟真龙投胎的时间完全吻合。这种投胎,每隔三百年才出现一次。
亲眼见识了龙角和龙鳞,再加上张麻子极力鼓吹,二傻对冯彪的真龙身份深信不疑。等冯彪穿好衣裤,张麻子伏地奏道:“禀告万岁,小臣看刘二宝有将相之资,可委以重用。”
冯彪故作沉吟,煞有介事地问:“依丞相之见,让刘二宝当什么好呢?”
张麻子说:“当征北大将军比较合适。”
冯彪点点头,当即封刘二傻为征北大将军,随后三个人一同落座,开始谋划下一步行动。
张麻子希望二傻先捐献五百两银子,一方面改善皇帝的伙食,另一方面修补破败的寝宫。二傻有点舍不得,但想到将来能封妻荫子,就咬咬牙答应了。见刘二宝肯出钱,张麻子很高兴,说有了这笔银子,以后皇上就不必上街卖水果了。听了这话,冯彪乐得嘴都合不拢,连夸张丞相和刘将军忠心可嘉。
关心完皇帝的生活,张麻子话锋一转,谈起了网罗人才的事。他认为:当务之急,先要把本地的父母官朱县令争取过来。有了朱县令支持,招兵买马、屯草积粮就方便多了。冯彪觉得这主意好,但办起来有点难,因为朱县令有权有势,未必肯出来造反。二傻也有同样的担忧。
可张麻子却不以为然,他拍着胸脯吹嘘道:“只要本丞相略施小计,那朱县令必定乖乖来降!”
3.游说县令
次日黄昏,张麻子摇着一把折扇,溜达到了县衙。
看门的衙役见张麻子面生,就不肯去通报,张麻子摸出二两纹银,悄悄塞进他手里。瞅见白花花的银子,衙役立刻眉开眼笑,乐颠颠引着张麻子往县衙后堂走。
朱县令原本是个绸缎商,去年花十万两白银捐了个实缺县令。鄞县物产丰饶,朱县令指望在这儿大发横财,可折腾了一年多,他只刮到四万两民脂民膏,离捞回本钱还差着一大截。朱县令反复琢磨,认为问题出在县令的职权太小,很多贪赃枉法的勾当难以施展。最近,朱县令忙着给老娘张罗六十大寿,希望借此好好捞一笔。
此时,朱县令正在书房内盘点收到的礼金,听说有位姓张的乡绅求见,他以为又来了个送礼的,就让衙役赶快把客人请进来。
走进书房,张麻子一声不吭,只管盯着朱县令上上下下仔细打量。朱县令被看得浑身发毛,正要询问时,忽听张麻子仰天叹道:“哎,可惜啊可惜!”
朱县令吓了一跳,不解地问:“可惜什么?”
张麻子抖开折扇,摇头晃脑地说:“我看阁下的面相富贵至极,少说也该弄个巡抚当当,不料却只是个区区县令,实在可惜!”
这话说到了朱县令的心坎上,他抱拳拱手,试探着问:“恕在下眼拙,您是……”
张麻子环顾左右,装出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朱县令会意,立刻挥了挥手,让房里的丫环和门外的衙役退走。
等到四下无人,张麻子这才压低声音对朱县令说:“我乃真龙钦封的丞相,奉旨来招安贵县……”随后,张麻子唾沫星子乱飞,把大明气数已尽、冯彪这条真龙即将出世的道理鼓吹了一番。接着他又讲了自己如何相中刘二宝,如何将他举荐为征北大将军的经过。最后,张麻子拍着朱县令的肩膀,慷慨许诺道:“若贵县肯归顺,本丞相保举你当天下兵马大元帅!”
朱县令听得目瞪口呆,好半天没回过神来。他简直不敢相信,世上居然有冯彪、张麻子、刘二宝这种自以为是的傻瓜。
见朱县令半晌没吭声,张麻子以为他对自己的许诺心存怀疑,便补了一句:“若贵县不放心,我可引你去拜见皇上,请万岁亲口册封!”
朱县令哭笑不得,正要下令把张麻子这白痴轰出去,但转念一想又改了主意:自己做梦都渴望升官,可一直苦于没有门路,侦破谋反大案功劳赫赫,正好当作晋升的资本。想到这儿,朱县令装出一副受宠若惊的样子,满脸堆笑地说:“多谢张丞相栽培,下官一定诚心归顺。现在时候不早了,改天我再去拜见皇上。”
张麻子点点头,又谈了一番招贤纳士、扩充实力的大事,这才起身告辞。朱县令亲自把“张丞相”送到大门外,态度极其恭敬。
回到书房后,朱县令开始研究缉拿反贼邀功求赏的具体方案。
抓捕冯彪、张麻子、刘二宝这三个白痴易如反掌,难的是怎样向上禀报。朱县令做绸缎买卖很在行,对如何在呈文中夸大功劳却一窍不通。这些事原本可交给师爷做,但县衙的师爷前天去河南奔丧了,没有十天半月回不来。朱县令立功心切,又怕夜长梦多,因此决定找顶头上司苟知府请教。
这苟知府在官场混了几十年,可谓老奸巨猾,他帮朱县令捐过官,俩人有点交情。朱县令对苟知府佩服得很,相信他一定能帮自己出个好主意。
4.知府设计
天刚蒙蒙亮,朱县令就坐着轿子,风风火火往宁波赶。见到苟知府,朱县令先送上一张一千两的银票,然后开始讲述案情。
听完朱县令的讲述,苟知府皱起了眉头,他认为:这桩谋反案总共只有三个参与者,而且还停留在策划阶段,这样的案子微不足道,根本不会引起朝廷重视,更不可能嘉奖破案的地方官。
这番分析像一桶冰水,把朱县令浇了个透心凉,呆了好一会儿,他嗫嚅着说:“那、那这桩案子我就不管了……让、让三个白痴自己玩去……”
苟知府却连连摆手:“不,案子还要继续管,而且要大管特管!”
朱县令愣住了,不明白苟知府葫芦里究竟卖的是啥药。
苟知府凑到朱县令耳边,压低声音道出了自己的打算……
朱县令听得两眼放光,拍着大腿连连赞叹:“妙计,实在是妙计!大人英明睿智,当真是张良重生诸葛再世!”
苟知府眯缝着三角眼,得意地说:“事成之后,你我升官发财指日可待!”
“那是,那是!”朱县令脑袋点得像鸡啄米。
辞别苟知府,朱县令急急忙忙赶回了鄞县。当天晚上,朱县令派心腹仆人,悄悄把张麻子请到了县衙后堂。几句寒暄后朱县令直奔主题,对张麻子说:“丞相,要想造反不能纸上谈兵,得有实际行动啊!”
张麻子点点头:“元帅所言极是,本相正不遗余力,暗中网罗栋梁之才。”
朱县令不屑地撇撇嘴:“这样偷偷摸摸地干,要到猴年马月才能揭竿而起呀?”
“那依元帅之见,应该如何?”张麻子问。
朱县令说:“应该占据山林竖起大旗,这样天下豪杰才会纷至沓来……”
接着,朱县令把苟知府所教的那套鬼话,原原本本兜售给了张麻子。张麻子脑袋让驴踢过,愣没听出这是个圈套,他觉得朱元帅的建议十分高明,决定依计而行。
几天后,张麻子和刘二傻做起了善事,每天向穷苦人施舍三顿热粥。消息一传开,立刻轰动了整座鄞县城。有钱人发善心开个粥厂不算稀奇,张、刘二人的举动为啥这么引人注目呢?这是因为他们施粥的方式非常特别。
张麻子规定:老弱病残的不施、拖家带口的不施、身体单薄的也不施。这么一来,有资格享受施舍的,只剩下那些身强力壮的光棍。另外,张、刘二人的粥厂不仅供应热腾腾的精米粥,还奉送大鱼大肉。
每天粥厂一开张,几百个年轻壮实的叫花子就聚拢过来,在此大快朵颐。张麻子亲自给叫花子们盛粥端菜,还陪着他们一起吃喝。这期间,张麻子不断向叫花子们灌输大明气数已尽、冯彪这条真龙即将出世的思想。久而久之,那些叫花子对此深信不疑。
三个月后,在粥厂蹭吃蹭喝的叫花子们被养得白白胖胖,连伸手乞讨都懒得干了。张麻子见火候已到,就怂恿叫花子们跟着自己上四明山,辅佐冯彪打天下。张麻子向他们许诺,上山后不仅能吃得更好,将来还会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饿死不如犯法,多数叫花子动了心,答应跟着张麻子走。
但另一些叫花子不肯当强盗,有人悄悄向地保告了密。见是谋反大案,地保不敢怠慢,急忙把情况报告给朱县令。朱县令装聋作哑,将所有举报统统压下。
不久,冯彪、张麻子和刘二傻带着两百多个叫花子,欢天喜地上了四明山。临走前,二傻按张麻子的吩咐,变卖了全部家产,将所得的银两充作军饷。
很快,四明山上竖起了一杆“替天行道”的大旗。张麻子派人请朱县令上山,就任兵马大元帅。朱县令推说自己要做内应,等时机成熟再前往。
朱县令确实在等时机,但不是为了造反,而是为了剿匪。
半年后,张麻子一伙有了点小名气,苟知府和朱县令觉得可以收网了。于是,苟知府亲自动笔,向浙江巡抚递交了一道呈文。
呈文的大意是:四明山出了一伙彪悍的反贼,人数约有五千之多。反贼们劫富济贫,势力正在不断壮大。苟知府主动请缨,准备和朱县令一起率领所辖人马,彻底荡平四明山。
平叛是朝廷的头等大事,苟知府以为呈文很快会批下来,可等了半个多月毫无动静。正当苟知府纳闷不已时,巡抚衙门来了一纸命令,要苟、朱二人火速去杭州面见牛巡抚。
5.节外生枝
牛巡抚在官邸的花厅召见苟知府和朱县令。等苟、朱二人坐定,牛巡抚支开周围的仆从,然后猛拍桌案厉声喝道:“苟知府、朱县令,你们知罪吗?”
苟知府和朱县令大吃一惊,不知出了什么事。愣了好一会儿,苟知府小心翼翼地问:“大人何出此言?”
牛巡抚从袖筒里摸出一份公文,狠狠摔到苟知府面前。苟知府低头一瞧,那正是自己所写的有关四明山匪情的呈文。
只听牛巡抚气冲冲地说:“苟知府,你好大的胆子,居然敢虚张声势谎报匪情!”
苟知府浑身一震,但他不愧为官场老手,马上就意识到,这很可能是牛巡抚故意诈自己。于是苟知府稳了稳神,装出一副无辜的样子辩解道:“下官呈报的内容千真万确,没有半点虚假!”
牛巡抚冷笑一声,讲出了自己暗中了解到的情况:四明山那伙反贼,总共不过两百多人,其中大部分是叫花子。并且,领头的三个家伙脑子都有问题,说得准确些,他们跟白痴差不多!
见牛巡抚知根知底,苟知府吓坏了,跪到地上连连求饶。朱县令见状,吓得尿了裤子,也跪在地上不断磕头。
这时,牛巡抚突然换了一副面孔。他扶起苟、朱二人,笑嘻嘻地说:“两位莫惊,关于剿匪的事,咱们坐下来好好商议。”
苟知府和朱县令你看看我,我瞅瞅你,不知这牛巡抚究竟吃错了什么药,如此一惊一乍。
牛巡抚继续说:“反贼必须剿灭,这不仅关系到咱们的前程,更关系到社稷的安危。只是……”说到这儿,牛巡抚拿起那份呈文,冲苟知府指点道,“只是这份呈文要好好改一下。”
苟知府连连哈腰:“下官马上改过来,把五千反贼更正为三百。”
“不对,不对!”牛巡抚赶紧制止,“应该是五万!”
“五、五万?”苟知府以为自己听错了。
牛巡抚微笑着点头,这下苟知府和朱县令彻底蒙了。看苟、朱二人不开窍,牛巡抚只得详细解释:
把反贼的数目定为五千,剿匪成功后虽可得到嘉奖,但能捞的油水并不多。如果将人数改成五万,那情况就大不相同了。最近关外的后金军频频来犯,朝廷正疲于应付。此时浙江出现大股反贼,皇帝既派不出军队又拨不出钱粮,只能允许浙江开征剿饷,让当地官府自己招兵买马。所谓“剿饷”,就是特别增加的赋税,专门用于剿匪所需的各种开支。
讲到这儿,牛巡抚狡黠地眨眨眼,冲苟、朱二人问:“现在,你们明白我的用意了吧?”
苟知府猜测道:“实际上不必剿匪,无须招募大量军队,但剿饷银却可源源不断地收上来……”
牛巡抚哈哈大笑:“正是,这些饷银一半归我,另一半你俩二一添作五。”
苟知府和朱县令又惊又喜,两人同时跷起大拇指,连声夸赞牛巡抚老谋深算。随后,朱、苟、牛三人凑在一起,开始密谋欺上瞒下的具体方案。
没过多久,牛巡抚向皇帝上了一道十万火急的奏章。奏章里说四明山聚集了五万反贼,他们兵强马壮,官兵几次围剿都未获胜。眼看贼势越来越大,请求朝廷尽快派兵增援浙江。
果不出牛巡抚所料,朝廷既派不出援兵也拨不出钱粮,只好特许浙江开征剿饷。这下乐坏了朱、苟、牛三个贪官,他们一边装模作样扩军剿匪,一边将大笔饷银揣进了自己腰包。
为了搜刮更多的民脂民膏,牛巡抚找出各种理由,迟迟不肯剿灭“五万”反贼。此外,牛巡抚一伙还千方百计封锁四明山区的真实情况,以防“天机”泄露。
一晃过了两年,此时辽东战势渐缓,朝廷决定腾出手来,彻底铲除四明山的匪患。不久,皇帝任命司礼监秉笔马太监为钦差大臣,率领三万铁骑增援浙江。
消息传到杭州,苟知府和朱县令差点吓死,他们担心钦差会查出真相。牛巡抚却很镇定,他早就打听过了,那马太监也是个贪官,只要是贪官,就可花钱收买。
果然,当马太监收到了一张六十万两的银票后,他非但没有追究朱、苟、牛三人的罪责,反而极力替他们遮掩。马太监手眼通天,欺上瞒下的功夫比牛巡抚更胜一筹,因此剿匪之事又拖延了一年多。
6.进山剿匪
正当朱、苟、牛、马四个贪官以征收剿饷为名,大肆搜刮民脂民膏之际,从北京传来一则坏消息——为了尽快剿灭四明山反贼,皇帝打算再派一支军队去浙江。
马太监得知,此次领兵的是一位刚正不阿的清官,这下行贿不管用了。为避免东窗事发,马太监决定赶在清官到来之前,把四明山反贼一举端掉。
四明山总共只有两百多个叫花子,如何让剿匪成果看上去洋洋大观呢?经过反复琢磨,马太监想出一条浑水摸鱼的妙计:把那些叫花子说成反贼中的大小头目,将他们的脑袋砍下来送往北京邀功。反正死人无法开口,不会吐露真相。当然,为了以假乱真,进山剿匪这场戏还得好好演。
又一番精心准备后,马太监会同牛巡抚、苟知府和朱县令,率领五万官军,对外谎称十万,浩浩荡荡开赴四明山剿匪。一路上,马太监等人有说有笑,官兵们走走停停,整个军事行动就像小孩玩过家家。
晌午,大队人马来到了一处地势平坦的山岙。马太监下令在此歇脚,饱餐战饭。
正当官兵们忙着搭灶生火时,忽听远处一声炮响,紧接着,周围的山上突然涌出无数农民军,他们手持刀枪,呐喊着铺天盖地般杀向官兵。官兵们猝不及防,吓得屁滚尿流四散奔逃。
马太监惊得目瞪口呆,不知这是哪里冒出来的军队,他眯起眼睛仔细观望,发现对方的旗帜上写着:征北大将军刘。
“这姓刘的征北大将军是谁?”马太监问身旁的牛巡抚。
牛巡抚一无所知,张口结舌答不上来。苟知府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只有朱县令觉得这个名号耳熟,他抬眼望去,见对方的门旗下有一匹黑马,马上端坐着一个胖乎乎的后生。朱县令定睛细看,那后生竟然是刘二傻!
此时,刘二傻顶盔贯甲,正沉着地摇动着令旗。
朱县令刚想介绍征北大将军的底细,一群农民军已经杀到了眼前。牛巡抚见势不妙,慌忙跳上马夺路而逃。朱县令和苟知府依样画葫芦,也跟着爬上马拼命逃窜。那马太监慢了一步,还没抖开坐骑的缰绳,就被赶过来的农民军砍掉了脑瓜。
牛巡抚、苟知府和朱县令逃出山岙时,手下的官兵只剩下七千多人。他们跑到一条溪涧边,正打算喘口气,突然听见空中又一声炮响。还没等牛巡抚他们反应过来,另一队人马从一座山岗后杀了出来。
这支农民军的首领是个满脸麻子的瘦高个,他身后的门旗上写着:天命大丞相张。朱县令只瞟了一眼,就认出那瘦高个是张麻子!
张麻子将手中的折扇一挥,大批农民军立刻齐声呐喊,潮水般拥向官兵……面对这阵势,牛巡抚掉转马头拼命逃窜。
牛巡抚和朱县令带着几十个亲信,跌跌撞撞逃出了包围圈,把苟知府和其他官兵丢给了“天命大丞相”。
黄昏时分,牛巡抚一伙逃进了一片小树林。惊魂未定,牛巡抚喘着粗气问朱县令:“不是只有两百多叫花子吗?咋一下子冒出这么多反贼?”
“我、我也不知道呀,真、真是活见鬼了!”朱县令一边擦着头上的冷汗,一边结结巴巴地回答。
牛巡抚皱着眉头猜测:“难道叫花子们会妖术,凭空变出了大批人马?”
朱县令刚要搭腔,突然树林外“轰隆”一声炮响,四面八方又杀出无数农民军。农民军举着火把,一边往树林里冲一边高喊:“真龙天子驾到,你们还不快快投降!”
朱县令明白冯彪亲自率军赶到,这回逃是逃不掉了。情急之下,他猫腰钻进一处草丛,趴在地上一动不动。这招还真灵,居然让朱县令躲过了搜捕。但牛巡抚就没那么幸运,他被农民军当场活捉,五花大绑押走了。
等到四周寂静无声,朱县令才战战兢兢爬出草丛。他脱下官服,化装成老百姓,摸黑逃回了鄞县城。
随后朱县令派人四处打探,这才弄清了叫花子们突然壮大的原因:
由于剿饷不断增加,浙江百姓苦不堪言,许多穷人实在无路可走,就去四明山投奔冯彪。短短三年时间,四明山上聚集了一支近两万人的农民军。
四明山变化如此之大,牛巡抚一伙为啥没有觉察呢?问题出在贪官们自己身上。为了封锁真相,牛巡抚下令任何人不得靠近四明山,否则按通匪论处。这么一来,即便有人发现四明山区的异常动静,也不敢向官府禀报。何况,官府一开始就声称四明山有五万反贼,所以弄假成真也没人大惊小怪。再加上牛巡抚、苟知府和朱县令只顾搜刮民脂民膏,压根没注意四明山的动静,他们一直认为,冯彪那儿只有两百多个疯疯癫癫的叫花子。
随着队伍日益壮大,冯彪手下出现了许多智勇双全的能人,他们替“真龙”出谋划策,把农民军管理得井井有条。农民军在悄悄扩充的同时,还密切侦察官府的一举一动。这次官军进山剿匪,冯彪他们提前做了准备。农民军预先设下埋伏,把五万官军全部消灭,还活捉了牛巡抚和苟知府……
不久又传来更惊人的消息:冯彪的农民军以摧枯拉朽之势,接连攻下宁波和杭州,马上就要占领浙江全境!
听到这些,朱县令仰天长叹:“哎,几个白痴都能搞起这么大的声势,看来大明气数真的尽了!”
当天夜里,朱县令封好官印,悄悄溜出了县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