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方明
玉器李的“琦妙斋”开在百泉老镇。老镇的人但凡提到“琦妙斋”,都会点头啧啧赞叹。
近来,玉器李揪心啊!他揪心的事,伙计张成清楚。
张成十一岁那年来的“琦妙斋”,十多年来,看李掌柜鉴玉、收玉、品玉、卖玉,他耳濡目染,也长了本事,对玉器行也就越发上心了。浑身是劲儿的他,开始做起了梦,不可说的梦。他知道玉器李不愁吃喝,不愁去富春院抛银子,可眼瞅着年过花甲,膝下还是无儿无女。
风清月朗的小院,玉器李躺在石榴树下的竹椅里眯着眼,恍惚中又回到了年轻那会儿。
年轻时的玉器李,是百泉老镇上响当当的才子。他风流佣傥,敢想敢干,走南闯北,是见过大世面的人。此外,他还精通诗文,善操古琴。
他的古琴是跟一个叫梅的女子学的。梅是共城周县令的女儿。县令除了爱梅,也爱玉,常去“琦妙斋”找玉器李切磋。玉器李也是周府的常客,日子久了,这对痴男怨女就爱上了,私下里频频幽会。晚风习习,竹林摇曳,月如钩。周府后花园的小角门前,玉器李把梅揽在怀里,继而把祖传的一只紫罗兰翡翠镯子戴在了梅又细又白的右手腕上。
翌年清明节,梅被父亲带往卫辉府雁鸣湖畔为母亲祭扫。末了,梅跳了湖。
据说梅怀了野男人的孩子。县令怕丑事捅出去,有失官体,逼着女儿跳了湖。
玉器李眼里盈满了泪。
“老爷,别着凉了,盖上它。”张成把一件狐裘大氅盖在他身上之后,转身欲离开。
“张成啊,你老家还有什么人?”玉器李叫住了他。
“老爷,您都问过好多次了。我五岁丧母,没见过父亲,是打渔的曹公拉扯我长到八岁。那年下暴雨,曹公在雁鸣湖翻船溺水,后来我沿街讨饭,在卫辉府和怀庆府流浪了三年,多亏您老人家收留我,我才有今日。”张成的话很轻,毕恭毕敬的。
“是啊!当年你衣不蔽体,蓬头垢面,黑瘦黑瘦的。你饿得爬进琦妙斋,从怀里掏出一只紫罗兰翡翠镯子,说是你母亲遗物,要当了银子填肚子。我见你可怜就收你做了伙计,也没要你镯子。”
张成登时跪在了玉器李面前:“是啊。老爷当年救命之恩,小的没齿难忘。”
“我能再看看那只镯子吗?”玉器李话里有些踌躇,随后从袖筒掏出那方雪白的帕子擦了擦浑浊的眼。
“就在我怀里,这么多年不敢忘母亲生养之恩,一直带在身边。”说着,张成从怀里掏出镯子,双手呈给了玉器李。
玉器李趁着皎白月光,细细地端详:那镯子粉紫色,质地细,光泽温润,微透明,颜色浓艳似桃花。他的手心有了汗。
半年后,玉器李认张成为义子。
张成做了“琦妙斋”的大掌柜,把铺面又扩了三大间,还雇了六个伙计,两个管账先生。玉器李用心教,张成痴心学,爷儿俩拧成了一股绳,琦妙斋生意更红火了。
十年后。玉器李弥留之际,望着床边的张成气若游丝地说:“孩子,我,我是你亲爹。”
张成听了,愣做了木桩样。
玉器李艰难地抬起右手,指了指床头橱柜的小抽屉。张成立马上前抽开了,里面有一对紫罗兰翡翠镯子,镯子下有一本《琦妙斋鉴玉诀》。
玉器李接连喘了一阵子气,然后咽了口唾沫:“你母亲,叫梅。你外公是共城县令。你给我的那只紫罗兰镯子,是我李家祖传之宝,原是一对儿。我和你母亲……”玉器李话没说完,满足地闭了眼。
小院寂静。清冷的月下,石榴树下一地疏疏落落的影儿。木窗棂内灯火摇曳,张成躺到榻上,再未合眼,脑子里又浮现出十多年前卫辉府雁鸣湖畔米河镇上一座破败的城隍庙。
他忘不了他的小叫花子伙伴梅玉在风清月朗的夜里,在庙内杂乱的稻草堆上,给他讲他得疟疾早亡的母亲和翻船溺水的曹公。他更忘不了那个寒风刺骨的冬夜,他趁梅玉熟睡,偷走了他身上的那只紫玉镯……
天亮了。
“琦妙斋”的店门挂了木牌。上书:停业。
通往卫辉府的古官道上,一辆马车急匆匆地跑着。
伙计问:“掌柜的,咱这是去哪进货?”
“是去卫辉府!寻一个故人!”说完,张成掏出帕子揩了下眼角的泪,继而用手掀开帘子,茫然地望着车窗外。彼时,古官道两旁开满了淡紫色的荆条花,一丛丛的,散发着幽幽的苦香。
选自《天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