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族
数羊是图瓦人的一种游戏。
游戏很简单,从一只羊开始往上数,数到300只羊就赢了。这只是一种数字游戏,并不用赶300只羊到场。一个人碰到另一个人了,想和他赌一赌,就说,咱们数羊吧。两个人中可以有一个人任意选择数羊或监督。选择数羊的人开始“一只羊,两只羊,三只羊,四只羊……”往上数,监督的人则标出赌注:你若数到300只羊,我就给你一只羊;你要是数不到,就给我一只。一般人都数不到300,因为在每个数字后面都带有“羊”字,人的思维很容易被分散。也有人数到了300,从别人手里赢得了一只羊。有一段时间,村里人认为数300太多,把数字降到了200,但后来受到那些数到过300的人的痛斥,便又恢复到了300。
数羊也是人的尊严的表现。走在村子里,有一个人突然把你拦住要和你数羊,这时候你不能躲避,如果躲避的话,别人就会笑话你。男人嘛,在阿尔泰大山里就是养羊的嘛,连一只羊都玩不起,你以后不可能有更大的羊群。被别人这么一激,谁都会马上去数。好多人都是因为被激起了数兴输了羊的。输了之后,心里后悔,却又无法发作。有一段时间,有人专以数羊为生,把这种古老的游戏演变成了一种赌博,他们掌握了数300只羊的什么方法,战无不胜,村里人都害怕他们,看见他们便远远地躲开。
村里的小孩子也玩这种游戏。他们没有羊,输了之后就用铅笔或作业本抵,但他们把一支铅笔或一个作业本说成是一只羊,输了就给,绝不反悔。有一个小孩子的父亲得知自己的儿子赢得了别人的一只羊后只拿回了一支铅笔,感到不公平,便去找那个孩子的父亲,提出按多年来的传统规矩办事,必须得给他一只羊。那个孩子的父亲二话不说,牵出一只羊给了他。他说,我的儿子虽然输了,但输羊不输人,我儿子长大还要成为男子汉呢,一只羊算什么。要羊的那个人说,我儿子今天赢了,已经是男子汉。两个人一个不服一个,于是便又赌起来,结果,来要羊的那个人输了,那只刚刚到他手里的羊又回到了原主人的圈里。他气不过,向对方说,明天我牵十只羊来,有本事咱们好好数一数。不料当晚下了一场大雪,他的羊被冻死了好几只,到第二天早上不够十只了。男子汉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他把自己的马牵来,说,用一匹马抵两只羊,我不怕吃亏。两个人站在寒冷的风雪中开始数,你一轮,我一轮,一直数到下午。结果,他把八只羊加一匹马全输了。正懊恼之际,不料他的儿子却欢叫着跑过来告诉他,刚才他和那个人数羊时,儿子和那个人的儿子也在数,结果儿子赢了他们八只羊和自己的马。他转忧为喜,从对方手中牵过八只羊和自己的马,领着儿子兴高采烈地回家去了。走在路上,他想,战斗了两天,到头来自己不输不赢,这样也挺好。
村子里数羊输得最多的人是孟多。那几年他运气不好,老是输,越输他越不服气,越不服越输,输到最后,他连一只羊都没有了。别人都不愿和他再玩。有一个人对他说,我们现在有这么多的羊,但你却没有一只,等你有一大群羊了再来和我们数吧。孟多痛下决心,开始养羊。他的羊群到了几百只的时候,他已从年轻人变成了中年人;羊群到了一千多只的时候,他又由中年人变成了老年人,但他却还不去和人数。一直等羊群上了两千只,这时候,他再去找那几个曾经赢过他的羊的人,但他们早已死了。细细一问,才知道他们自从有了从别人手里赢来的羊以后,就不再去干活儿了,过一段时间宰一只羊,吃完了便又去宰,最后,坐吃山空,到老年的时候,日子过得极其贫穷。
孟多感慨万千,这世上从来没见过谁靠数羊能拥有一大群羊,而真正拥有羊群的人,都是像他这样勤勤恳恳靠劳动所得。
其后不久,孟多突然记起了一件事,在年轻的时候,他曾欠过一个人一只羊,当时自己曾许下诺言,等以后自己有羊群了,一定还上。这么多年过去,人家从来没提过此事,他感到很愧疚。他从自己的羊群中挑出十只最肥的羊赶过去找那个人,但那个人早已搬到别处去了,谁也不知道那个人的具体地址。孟多后悔至极,没想到自己活到老,却无法偿还欠别人的一只羊。如果能找到那个人,孟多一定要把这十只羊给他。想想现在自己拥有了这么大的羊群,却一直欠着别人的一只羊,这件事也类似数羊一般,自己一口气从1数到了300,但最后自己还是输了,因为欠别人的一只羊再也无法还了。
走在村子里,孟多又见到了一对对数羊的人。他从他们身上看到了自己当年的影子。人们一天天过着日子,数羊这种传统的游戏,仍将被人们视为生活中的一种秩序、一种竞争、一种显示着人的尊严和信用的独特的方式;人们自觉遵守这个游戏的规则,这个游戏也相应地激活了人们的生活。那一刻,盂多才知道数羊这种游戏是多么有意思的一件事。
一只羊被数来数去,一会儿是你的,一会儿是我的,羊没有变,人也没有变,只有一场游戏在变。
应了那句老话,人生就是一场游戏。
选自《特别关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