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文辉
在豫北乡下走一走,要不就是黄土丘,要不就是尖山洼,平原总是被村庄阻隔,辽阔不起来。黄土丘趟过,除了绕脚的灰土和地头几棵狗尾巴花,再没有什么让你注目的地方。“呸,亏你还是吃小米饭长大的!茄庄百羊川知道不知道?长贡米的,皇帝,皇帝老儿吃的!”弓身如虾,眼角挂着眵目糊的老人很不满,把轻视豫北乡下的后生训得一溜跟头:“大碾萝卜香菜葱,茄庄小米进北京!知道不知道?”
百羊川坐落在茄庄屁股后面的山坡上,别以为真能容得百只羊撒欢,豫北不好找策马扬鞭的场地,更别说在山上。百羊川才一亩几分地,居然平平坦坦,就像山水画上摁下一枚印章。这可是块好印章:茄庄的坡地靠天收,没有机井,山又是个旱山,一秋不下雨,坡上还真的收不了几把米。惟有百羊川旱涝保收,越旱小米还越香!老辈人迷信说,百羊川是神田,其实是这块田占对了山脉,下面一定是一根水脉。因水质特别,加上土是黑红黑红的胶土,长出的谷穗又肥又实,碾出的小米喷香喷香,黏度好。明朝年间潞王落魄于此,一尝便不再相忘,居然餐餐不离茄庄小米。并且年年上贡茄庄小米,又修了一座望京楼天天眺望,以表忠心。这不过是一段野史,无从考证,倒是当年从豫北走出去的那个副部长,因为爱吃茄庄小米,要把百羊川的主人提拔成公社书记,却是千真万确。
这主人就是水伯。水伯的祖上就有过要被提拔的经历,说是提一个县令,祖上没去,依然布衣老农,守了下来,一直守到了水伯这一辈。水伯不稀罕什么公社书记,他只稀罕百羊川的秋天,风吹嫩绿一片,最后变成满坡金黄。农闲的水伯在屋前屋后堆积草粪,坑是上辈人挖好的,水伯只管把青草、树叶、秸杆一古脑填下去,再压上土浇上大粪,沤成肥壮肥壮的松软的草粪,一担一担挑上百羊川。要不就是去拾粪,跟在牲口后面,牲口一撅屁股,便抢宝一样撵上去。水伯从祖上接下这个活,一直干到了现在。茄庄的大人小孩都知道,百羊川的小米一直到今天还这么好吃,都是沾了草粪的光。
水伯家的小米每年秋后都有人开着小车来买,买的人多,米少,买主常常为此吵嘴。后来干脆提前下订金,再后来就比价,比来比去,一斤小米比别人家的竟高出几倍。水伯的儿子受人指点把“茄庄小米”注了册,进城开起了门市部,兼卖一些土特产。几年之后在城里置了房,又要接水伯去。水伯确实老了,锄头也不听使唤了,好几次把谷苗当成稗子锄起来。儿子要留下来照看百羊川,水伯不放心,进城前一再关照:“山后的草肥,多割点沤粪。这几年村里掀房的多,给人家拿盒烟说点好话,老屋土咱都要了,秋后翻地撒进去,‘老屋的土,地里的虎,百羊川离不开这些!”千叮咛万嘱咐,水伯才离开了茄庄。
儿子却不老老实实在茄庄侍弄谷子,三天两头往城里来。水伯很不放心,问:“你来了,谁看着百羊川?”儿子说:“雇了村里的光棍老面,老面多老实,叫给地上十车粪保证不会差一锨,老面又是种地的老把式,爹你还有啥不放心的?”水伯信了儿子的话,不再追问。再说水伯腿脚也真不中用了,下个楼都要人搀着。有时想回去看看百羊川,又一想自己的腿脚,也就罢了。
这一天,楼下忽然响起一声吆喝:“茄庄小米!谁要?”
水伯的心一阵痒痒,他知道又是一个冒牌货。但他知道这冒充的一定是茄庄一带的,他想去揭穿他,又不忍让他太难堪。家里没有其他人,水伯就强撑着下了楼,问卖小米的:“哪的小米?”
“哪的?还用问?百羊川的!”
水伯笑了,说:“别说瞎话了,我是百羊川的水伯!”几个正买小米的妇女一听,扔下装好的小米走了。卖小米的很恼火,瞪水伯:“你百羊川的咋了?还不跟我的小米一个样,都是化肥喂出来的?”水伯还是笑着说:“你可不能瞎说,百羊川的小米,没喂过一粒化肥。”卖小米的收拾好东西推着车往外走:“哼,百羊川才一亩几分地能产多少小米,撑死不过一千多斤!你儿子一年卖十几万斤茄庄小米,莫非你百羊川人能屙小米?把陈小米用碱搓搓,又上色又出味,哄死人不赔命。哼!”
想再问,卖小米的己走远,水伯愣在那里。
……水伯一人搭乘中巴回到茄庄,见人就问:“我儿子真的在卖假小米?”被问的人都摇头。水伯明白了,踉踉跄跄爬上百羊川。正是初冬,翻耕过的百羊川蒙了一层细霜,一小撮一小撮麦苗拱出来。麦垄上横着几只白色化肥包,阳光一照,泛出刺眼的光,直逼水伯。水伯嗓子里一阵发腥,哇地一口,一片鲜红喷向了初冬的百羊川。水伯扑通一下倒了下去。这时,除了一只山兔远远地窥视着水伯,初冬的山坡再无半个人影。
百羊川静极了。
选自《天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