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波
我小时候,农民还在生产队里干集体活儿。早上天一亮就得下地,做早工;早饭后又下地,做上午工;午饭后休息一下,又做下午工。
最枯燥的是晚上,除了邻居们坐在门口一起“扛二蛋”,就是回家睡觉,没有其他活动。这时,人们最盼望的,就是“电影下乡”了。
可以说,看电影是农民业余生活的最大乐趣。从老到少,没有不爱看的,于是就产生了一批电影迷。
我们七斗冲,就有一个电影迷,叫余孝祖。看电影耽误睡觉,特别是走远路去外地看电影,回家比较晚,会影响第二天早工,夏季尤其如此。
可余孝祖不管睡多晚,第二天都会准时起床,有时连眼皮都没有睁开,就扛着农具一边抠眼窝屎,一边下地,走路东倒西歪,这叫“晕觉”。一直“晕”到地里,他才算醒透了。
农民看电影有个习惯,就是不喜欢看结尾。结尾反正是我方胜、敌方败,或者好人好报、恶人恶报,千篇一律,一猜就透。
放映人员心知肚明,到了结尾就提前亮灯,远道的观众便四散而去。但余孝祖不,他爱看电影头,也爱看电影尾,他不爱看没头没尾的电影。每次他都要多待三五分钟,直到电影上出现“完”或“剧终”的字样,才走。
这时,七斗冲的其他观众都已走出老远,他追也追不上了,基本都是一人落单。
进入七斗冲有两条路,一条东路、一条西路,走西路最多。但每一条路都要过山路,顺着山路才能进入湾子里。
去湾子的山路旁,全是老坟,白天走没事,晚上走就有些吓人。不是因为坟山有什么动静才吓人,而是传得人人皆知的“鬼故事”让人毛骨悚然。
余孝祖也听说过一些鬼故事,白天都不敢一个人走坟山,何况是晚上?所以当他看完电影回家时,最纠结的就是如何翻过那片坟山。
不过,由于根本就不敢回家,他也就豁出去了,找一个离七斗冲最近的湾子,躲在生产队看庄稼、守鱼塘的草棚里,或钻进稻场草垛里睡上一觉。第二天天一亮,他再跑回家。
有一年秋收之后,潢河西边的两个公社一百多个生产队交替放映电影,老电影、老戏曲,想看什么就放什么,各生产队都在抢放映机,甚至为此还打了起来。
这可忙坏了爱看电影的农民们,余孝祖也在一个草垛里整整睡了一百多个晚上,附近湾子里的狗叫声也响了一百多个晚上。
农村放电影,都是在露天广场上,要么是稻场,要么是湾子门前的开阔地,最怕的就是天下大雨。
一个盛夏的晚上,电影放到半截,突然下起了大雨,放映被迫中止了。观众们顷刻之间成了落汤鸡。这次回家,要走东路,七斗冲以东三里地之内,没有湾子。
余孝祖一口气跑到七斗冲山下,立即犯傻了。因为这条路的坟地更多,山更陡,更不好走。平时的行人就少,自己也不怎么走。想找一个可以躲雨的地方对付一夜,几乎是不可能了。
这时,雨却越下越大,早已湿透了他的全身,哗哗的雨水一直顺着他的头发淋下来。余孝祖一咬牙,上!
听说鬼也怕大雨,雨天不敢外出。也许碰不上呢?于是,他就硬着头皮,半闭双眼,目不斜视,提心吊胆地爬上去,头皮却炸个不停。
爬了上坡路,又走下坡路,然而就在这时,因为地湿脚滑,他一不留神打了个趔趄,整个身子躺了下去,一直滑到一块石板上。石板下面就是一个高几十米的垂直大坡,瞬间脚底踏空,余孝祖知道大事不好,伴着一声惨叫就砸了下去,不省人事了。
半夜时,雨早停了。余孝祖迷迷糊糊地醒了,就觉得浑身难受,后背生疼,本能地翻了一个身。
这时,身边正好有一床被子,他就把身子靠了靠,躺在了被子上;再顺手一摸,被子上还躺着一人,于是搂住那个人又呼呼入睡。这一觉,一直睡到天蒙蒙亮。他从地上坐起身,揉了揉眼睛一看,睡在他身边的竟是一个年轻女子。
他大吃一惊,以为自己在做梦,朝四周望去,竞发现了一具倒翻的红棺材,棺材不远还有一个新挖的坟坑,而坟坑四周,全是老坟地。再揉揉眼睛,确信自己没有看错,这才大叫一声,一跃而起,从老坟林里飞奔而去,浑身还不住地发抖。
不料,他这一喊,就像过电一样,“女尸”也跟着惊叫了一声,坐了起来,随后也惨叫一声,爬起来跟着余孝祖飞跑。余孝祖以为女鬼诈尸追魂来了,一边叫一边跌跌撞撞往前跑。“女鬼”见他没命地逃窜,越发害怕,也是一边叫一边拼命狂奔。两个人一前一后,一直跑到了七斗冲,才累得都晕了过去。
原来,余孝祖摔下来后,正砸在一口新棺材上。这棺材盛殓的是一个年轻女子,因为和父母吵架想不开,用一根绳子上了吊,家人见她寻了短见,便草草收殓。
天很热,但没到下葬的日子,棺材只能被提前抬到坟山,放在坟坑旁,棺材下面用两条长板凳支起来。余孝祖摔下来将棺材砸翻,“尸体”也整个滚了出来。经过雨淋,女子慢慢缓过气来,活了。
有道是,胆子是吓大的。经过这次人鬼奇遇后,余孝祖倒觉得不怕鬼了。再说了,多亏了那口棺材,不然砸在石头上早就没命了,这也算是“鬼”救了自己的命。他常对人说:“我搂着‘鬼睡了一夜,还怕什么鬼?”
更让人惊喜的是,余孝祖和那位“死而复生”的姑娘还因此喜结良缘,成就了一段佳话,这也算是意外收获吧。
选自《小说月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