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鸣
一个人,你越喜欢她,越熟悉她,可能越难特别具象地描述她。就像现在我写建水古城,故事堆得满仓库都是,却不知该从何拣起。
不过,既然是古城,历史总是要先讲的。建水建城史可追溯到唐南诏时代,古时曾称临安。临安曾是滇南政治、经济、文化中心,有“文献名邦”、“滇南邹鲁”之称。新中国建国后,建水县隶属于红河州,县城所在地在临安镇,所以建水古城也有临安古城的说法。1994年,建水被列为中国历史文化名城。
在中国,历史悠久的古城可多了去。仅是在云南,就有知名的丽江、大理。但相比这些地方,建水的可贵之处就在于她的原汁原味——“历史文化名城”的帽子戴了20多年,可这里仍是一片净土。
时间就在这里停滞了,而且历久弥香
绕过偌大的泮池,再穿过一道道牌坊、一行行古树、一排排殿堂,我来到一处幽静的学堂。台湾知名学者薛仁明正在此讲课。各年龄段的听众都整齐地坐在小板凳上,人手一本《论语》,就像乖乖的小学生。
这里是建水文庙。中国大小文庙,据说曾经多达千座。而建于元朝的建水文庙,历经700多年、50多次扩建,占地面积达114亩,其建筑之规模、细节之精美及保存之完好,仅次于孔子老家的曲阜孔庙。
建水文庙的每座建筑都有一段历史,每件雕刻也都十分讲究。尤其是大成殿两侧的“石龙抱柱”,被整体雕镂成龙腾祥云的形状,堪称奇观。
薛仁明讲学的地点是文庙里面的府学大堂。明洪武年间,建水一地曾建有临安府学;万历年间又设儒学;清代曾建有崇正、焕文、崇文、曲江四个书院,至今,四个书院尚在,只是有的临时充作了学校等场所。
有了如此深厚的传统文化根基,再去理解建水“临半榜”的称号就不难了。“临半榜”是说,在云南科举考试中榜者中,临安府就占了一半,如此盛况在全国亦不多见。如今,建水古城内已恢复了古建“学政考棚”,就是当年云南提督学政举行院试的地方。建水文化在西南地区的核心地位,由此也可见一斑。
文化根基的血脉传承,使建水留下了其他城市无以比拟的、保存完好的古建群,县域内仅国家级文保单位就多达七个。
翻开古城地图,几乎是一座古建紧挨一座古建。沿着老街步行,从文庙出来,附近就有学政考棚、指林寺、普应寺、燃灯寺、玉皇阁、真君庙、武庙、临安府衙等。再向东走,就到了翰林街的朱家花园。朱家花园建于光绪年间,是当地乡绅朱家的豪宅。院内亭台楼榭、雕梁画栋,无处不精致,无处不故事,不愧享有“滇南大观园”的美誉。
翰林街东侧100米,就是古城的东大门——迎晖门。这处始建于1389年的城门号称“小天安门”,其实比天安门年岁还久。迎晖门的城楼叫做朝阳楼,远远望去即可看见“雄镇东南”四个大字牌匾。据《建水县志》载:朝阳楼“高百余尺,势凌霄汉。每当旭日东升,晨光远映,望之如黄鹤、岳阳,登其上俯瞰城市,烟火万家,风光无际”。
修旧如旧, 留下一座真正的古城
略显凌乱的沙发上,一位90多岁的老太太,正借着昏暗的光线看书。我问她看的什么,她拿起让我瞅,竟然是一本老旧的古装典籍,竖排的繁体字密密麻麻。吓得我赶紧转移话题,惟恐暴露了自己的浅薄。
这只是古城里的一处普通大宅院。老太太旁边的供桌上,一烛一果一像,那像就是孔子。院内的建筑显得十分破旧了,看上去曾是几代人的居所,但每一个建筑构件都还十分完整,虽蒙有尘埃,但难掩木雕、彩绘之精致,反而增添了沧桑之美,部分细节甚至不亚于朱家花园。建水古城修护负责人之一、临安镇书记李伟对我说,你别激动,这院根本不算啥,要是仔细看这种院子,你在建水半年都看不完!
现在李伟在做的事,不是像其他城市一样疯狂地拆旧建新,而是努力拆新修旧,“有违古城风格的新建筑退出去,让真正宝贵的传统建筑留下来”。
“闲庭”就是建水民居修复的典型代表,它藏于小巷深处,门前依旧是沧桑的台阶与拴马桩,依旧是水井、花坛、老树。院内则保留传统的建筑格局和原有的房屋构件,甚至是半残的门窗,都得以保留并恰当运用。旧土墙已不堪风雨,但并没有被砖墙取代,专家组耗费了大量精力,完全采用古法重砌了土墙。
近几十年来,随着经济急行军,中国很多城市的传统街区被大面积拆除,代之而起的要么是高楼大厦,要么是以钢筋混凝土为骨架、表面仿古的“伪传统建筑”。真正能够践行“修旧如旧”理念的城市少之又少。
在“闲庭”,我见到了全国人大代表、建水县委书记李烨,他一边对北京胡同拆迁表示遗憾,一边讲他对古城保护的理解,“我们不搞假的东西,坚决采取修旧如旧的方法,不只是为建水人,也是为全中国留下一座真正的古城”。
在建水,不仅在古城内,即便是在古城周边的乡村小路上、不知名的小河道上,也保留有大量珍贵的文化遗产。最有特色的是建于乾隆年间的双龙桥。此桥共十七个孔,桥上还有三层阁楼,有诗云:“阁上有阁屋上屋,冠上有冠顶上顶,层层叠叠叠层层,叠叠层层层叠叠”。茅以升曾称其为中国桥梁建筑史的代表作之一。
沿着河岸驱车前行,不经意间还能发现一些古朴的石桥。几百年来,尤其是近些年的经济狂潮中,建水人并没有去惊扰它们,它们就那样安静地与河道、与杂草、与村民的脚步相伴着。
生命的古城,活着的建水
一处热闹的祠堂吸引了我。祠堂大院里,村民们正乐呵呵地准备着一场婚事,有的洗菜,有的刷碗,有的剁肉,有的生火。据村民讲,几百年来,村里凡是婚丧嫁娶、逢年过节等各种活动,都要在祠堂举行,“一个村,没了祠堂怎么行,就没魂了嘛”。
这里是建水古城附近的团山村。小村始于明代,依山而建,现以清代民居为主的古建筑栉次鳞比。2006年,团山村因“完整保存十九世纪风貌特色的原生态村落”而入选世界保护性建筑遗产名录。更难能可贵的是,团山村并没有陷入“人去村空”的怪圈,而是保持着原生态的村民生活。正像我目睹的祠堂一幕,时间跨过百余年,可祠堂,在团山人心中仍不失神圣。
紧挨古城的碗窑村也值得一说,这是一个窑火烧出来的村落。著名的建水紫陶就发源于此。建水紫陶“体如铁、色如铜、亮如镜、声如磬”,是中国四大陶器之一。现在的碗窑村,处处都是陶艺作坊,家家都有紫陶匠人。传统,在这里不是没落的代名词,而是时尚与创意的文化基因。
建水朋友讲,曾有一位欧洲汉学家来到建水,看了古城又看村落,临走时感慨道,“我在中国看了那么多地方,都没找到感觉,原来,中国在建水”。
“中国在建水”?简单的五个字,却一下子触动了我。在建水几天中,我最大的感觉就是——建水是活的。
研读典籍的90多岁老太太,鲜活的团山小祠堂,还有清真寺边的宰牛饭流水席,“闲庭”边人头攒动的早市,燃灯寺红墙下打牌的老人……这些都让我真切感悟到,活着,原生态地活着,在这样一个浮躁的时代,不正是一座古城最大的价值吗?这正如人,不能健康地活着,甚至没有了生命,那腰缠万贯又有何意义?
在建水古城的西门,更能找到纯朴的生活味道。溜达进小巷子里,不时晃过几位挑水的市民,巷子尽头就是西门大板井,前来打水的市民络绎不绝。
对了,建水还被称作“古井博物馆”,一眼井、两眼井、三眼井、四眼井,甚至还有十二眼井。随意走街串巷,就能发现角落里的各种古井。多数井口的石箍早被井绳磨出一道道深深的凹槽,每个凹槽的背后,都是几百年流逝的光阴。更难得的是,几百年后,这些古井多数仍在正常使用。
无论井口大小,还是比拼水质,最有名的就是这口西门大板井。以大板井水酿制的豆腐也是建水最好的豆腐。这可是上过《舌尖上的中国》的美食。
邻着大板井,所以西门边有不少豆腐坊,我在此连喝了三碗现榨的豆浆,还观看到工人集体包豆腐的盛况。然后,从西门巷子里钻出来,我就直奔古城中心的临安饭店。在西门包好的豆腐,到了这里就成了另一绝佳美食——烤豆腐。烤豆腐的大姐,一边翻烤着豆腐块,一边以数玉米粒的方式给顾客算账。这都什么年代了,如此古老的计费方式竟然还在沿用!
我一激动,赶紧发微信朋友圈,“就要离开建水了,几天时间,我似乎穿越回了几百年前的中国。这里的建筑、美食、生活,都还是那么老,那么纯朴,那么有味道——中国在建水, 中国时间在建水”。
朋友圈立马爆棚:“帅哥,别忘吃建水豆腐!”“别瞎吹了,中国还能有这么好的古城?”“你的建水时间能分给我几分钟不?”“下次再去建水寻找中国,求带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