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园万岁》漫谈

凌宇

蔡测海的《家园万岁》是一部奇书、怪书，一部奇奇怪怪的长篇小说———很难用一般的文学—小说模式对它进行言说。有人说这是一部湘西平民史诗。它确是一部具史诗性的作品，是一部起于清代改土归流、迄于当下湘西近三百年历史的蔡测海式的寓言书写。

一、题材与构图

从题材上看，这是一部关于湘西近三百年的史诗性叙事作品，几乎囊括了自清雍正年间“改土归流”直至当下的湘西历史上曾发生的重大事件：土司制、改土归流、溪州大战、辛亥革命、军阀割据及混战、红军闹革命、抗日战争、全国解放、土改、大炼钢铁、人民公社、文革、改革开放……这一历史过程。在小说中大约可分为三个阶段展开叙述：一、改土归流前后三川半的恩怨情仇（以彭锭、刘金刀、赵流官、七红等人的故事为主线）；二、三川半凤凰国传奇（以赵常、龙二、刘艺凤等人的故事为主线）；三、解放后三川半的风云流变（以赵常、向世林与草民之间的关系为主线）。从作品中人物身份看，彭锭、赵常、向世林是主政三川半，决定湘西历史命运的的湘西上层人物，湘西重大历史事变均通过他们的主政经历获得呈现。从这一角度看，这应属于湘西历史的大叙事。但这并非小说叙事的全部，小说有关“草民”的叙事，从比重上看，并不比大叙事轻。小说抖开了大批草根人物的人生百态图：彭努力、赵自龙、王开明、如是、大姨妈、瘸子老五、吴品字、杨扯白、向心亮（向瞎子）、乡干部麻老二等等，这是关于湘西历史的小叙事。

《家园万岁》是一幅以湘西上层大叙事为经，以湘西人生百态的小叙事为纬交织而成的色彩斑斓的土家族织锦。

二、主题与思想取向

上述历史事件与湘西普通民众的生存方式，从我们所理解的历史特质上看，可以从不同角度进行主题解读与意义阐释：湘西土著民族与汉族统治者的民族冲突及其历史命运；四九年前后的历史两重天；湘西世界人的存在方式及其价值与意义等。但这些都不是《家园万岁》的叙事主题。从小说的主题与思想取向上看，这部小说也很独特。它只是寄托了一个近乎幼稚的道理：好官加好老百姓，等于好社会（蔡测海另一种表述：善政加良民等于好政治）。为达此目的，人必须要有以善为根基的社会责任心。全书以赵常的人生命运为主要线索。他的三川半凤凰国的为政之道便是这一主题中“好官”的诠释；出现在小说后半部的州长向世林的为官之道是这一主题表达的进一步延续与补充。小说还以极大篇幅与众多故事情节展示以“爱”为根基（淡化、消解“恨”与之相呼应）。

———战争要杀人，但战争不是杀人，而是谋事；

———刘金刀给彭锭剃刀的场景描写。这近乎武侠小说中刺客与仇家的会面。本是暗藏杀机，双方均心知肚明，似乎马上便会腥风血雨。但小说叙事却化戾气为平和，写得风淡云轻；

———七红明知大姨妈一家不是她的亲戚，却将错就错，救人于危难之中；

———赵常用鸦片烟与好枪法退敌（视山部队）；

———赵常捉放周矮子；

———赵常开仓放粮。

相关战争事件的叙写，丝毫不见战争的残酷与血腥，在蔡测海的笔下，几乎是一场场儿童游戏。

《代序》中，聂震宇说：蔡测海在小说中“出语不伤人，叙事不伤心”。赵本夫说：“这世界被他写成童话，看成寓言，很重的东西，他也是一颗童心承受。”蔡测海援引邓刚的批评：“你的感情是没有提炼过的，质量不够呢。”

———均是确评，长处短处均在其中。

上述小说表达出来的政治观、社会观及总体思想取向，归根到底是一种平民政治观。不见高深，但却平实，一种充满童心的浪漫主义表达。但这种平民的政治观、社会观，恰是人类梦寐以求的社会理想与政治理想。其实，马克思的共产主义理想，骨子里也就是善政加良民（到那时的政治，只剩下尽责的社会管理协调功能；人的思想觉悟的极大提高，且又各尽所能，按需分配，老百姓当然就会是良民）。而人性向善，从来就是人类追求的共同目标———佛教、基督教、儒学乃至共产主义理论与学说，概莫例外。

———《家园万岁》的主题与价值取向，是一种时髦用语所说的正能量。

三、创作方法与艺术特征

《家园万岁》是一盘创作方法与表现技巧的大杂烩，或者说，是一部集创作方法与表现技巧之大成的百科全书。现实主义、浪漫主义、魔幻现实主义、现代主义（荒诞派、黑色幽默）、神话、童话、寓言、传奇、幽默、反讽……在这部小说中应有尽有。

———许多事件与人物行为举止的描写极具现实，湘西重大历史事件均查有实据。小处的人生场景与人物语言也有极强的现实性。举一小例，如贫协主席亮瞎子说：“毛主席最大，贫协主席也大！”（我村当年的农会主席说：“毛主席是个主席，农会主席也是个主席！”当年我们常将这事当笑话讲。）

———三川半凤凰国及赵常的主政经历，虽多少带点陈渠珍湘西自治的影子，但总体上是一种乌托邦式的浪漫虚构。

———占有极大篇幅魔幻叙事：卯洞的妖风、野猪的聚会、母猪洞的刻壁纪事、聪明街的奇异人生、村长黄牯牛进城，以及开头与结尾赵常所玩的“做回来”游戏等等。

———上述种种，既有人事写实，又近于神话、童话或寓言，有些又是人种传奇（如刘金刀与彭锭的理发故事，近于一种武侠传奇）；聪明街叙事近于一种《镜花缘》式的叙事；有些场景又是一种典型的乡村幽默叙事（搞旅游开发时，人大主任与乡干部麻老二的对话场景、亮瞎子最后笑死的前因后果等等）。

但是，上述种种创作方式与艺术表现形式，很难说其中哪一种在小说中占据主导地位———尽管从小说的主题指向看，似乎是一种平民浪漫主义。

上述各种创作方法与艺术表现的因素，既相辅相成，又彼此消解，给人一种奇特印象：小说叙事竟然可以这样来玩！

这种创作方法与艺术表现的“杂糅”，似乎超出了人们的阅读预期。但阅读过程中，又并不觉得这不同的创作方法与表现技巧之间会格格不入，反倒给人一种“和而不同”、“不同而和”的阅读感受。

如果将小说展示的三川半（“三川半”，顾名思义，是与四川差半川，即靠近四川，亦即湘西的喻指）世界与我们所知道、所理解的历史上的湘西相比较，三川半世界似乎与我们极熟悉，又极陌生。这让人想起俄国形式主义的一个重要的理论概念———陌生化，即文学创作的本质就在于让人们所熟悉的事件变得陌生。创作过程就是这样一种陌生化的过程，而导致这种陌生化的决定因素就是作品的形式与技巧（一反现实主义理论“内容决定形式”的命题，提出形式决定内容）。

《家园万岁》即通过这种多种创作方法与形式技巧的“杂糅”，完成了对题材的陌生化。关于湘西的书写，曾有过多种模式：

沈从文式的“世纪最后一个浪漫主义者”的书写模式；

孙健忠创作后半段“倾斜的湘西”式的书写模式；

蔡测海自己曾有过的魔幻现实主义书写模式（《茅屋巨人》、《母船》等）。

我曾经设想过的《静静的顿河》式的书写模式（现实主义的史诗模式），可惜这种模式尚未出现（因为湘西的历史内蕴具备了《静静的顿河》所具备的一切要素）。

《家园万岁》的书写模式均不相同。正因为如此，最终决定了这部小说主题、内容层面的独特面貌。

四、语言

《家园万岁》的语言也很独特，质朴而又极具灵气。这体现在以下四个方面：

其一，平实而又睿智的短句运用。全书叙事多由短句构成，用语简洁明快，不拖泥带水。叙述平实而不花哨，但字里行间又不时闪耀出智慧的火花———一些出彩的地方，带一种思想者或哲学家的气质。

第十一页关于底线的议论———是由三川半闹饥荒引发的关于生存底线的思考：战争、爱情、政治、道德的底线，都是不存在的。地平线是能看见的，但不存在，总在前面的前面；生存的底线也不存在，它是可以想象的，它总是在后边的后边。

又是第七章《月饼》：由月饼变种类———凡事皆变种类———凡事具两面性。

其二，触类旁通而产生的语言张力与叙事空间的拓展。小说叙事常常触类旁通，由此及彼，几近于天马行空。如写三川半雪景，视野由三川半延展到三峡，又由三峡延伸到历史的空间：“三峡流过孙权、刘备、李白、苏轼。”湘西一些历史上的重大事件与人物，常常通过这种触类旁通而获得叙述。这既使这些重大历史事件作为故事的总体背景获得呈现，又避开了强行插入大段历史叙事可能导致的叙事的冗长与沉闷。

这种触类旁通也体现在一些细节描写上。

一例：第二十一章《一些人一些人一些人……》写三川半的种植：三川半人的种植从来都是群众性的。种子年年都是新的，剑会生锈，种子不会生锈。

二例：第四十二章《普通事物》，叙述拖船洞夏家老汉爱惜农具，但又恨农具：有好铧，要生锈。有好铧，要犁扣，犁扣断了几十个，犁头不断，磨人。有好牛，要吃草，不吃你个牛日的会死啊！有好地，年年犁；有好苗，要锄草。这把镰刀，总要磨，缺了缺了又去磨。月亮缺了不要磨。

第一例中，“种子”与“剑”，第二例中，镰刀缺了要磨与月亮缺了不要磨，二者之间是两种风马牛不相及的物事，在叙述中被扭结到了一起———近于一种弱智者或童心式的叙述，但其中又含有别一种韵味。

其三，充满诗意的景物描写。蔡测海很会写景。虽然小说用于写景的篇幅不是很多，但需要景物描写的地方，却写得诗意盎然。这里也举两例。

一例：第四章《天和地》，写三川半的雪景。从大处落墨，写群山如白色奔马，邻近的三峡，大江流过孙权、刘备、李白、苏轼，雪一朵一朵地叠起来，一层一层地叠起来，房屋和树便一寸一寸短下来。写得很有气势，感觉也很敏锐。

二例：依然是写雪景，与前者毫不雷同。前者从大处落墨，此处则是从小处下笔。

三川半的雪是暖的。三川半有很多赤脚，人、牛、兽。暖而松软的雪地，印上许多脚印，把一个三川半的冬天，这里画上一笔，那里画上一笔。走的画，飞的也画。一点一点，一线一线，那些不飞不走的也画。石头是黑色的，树是绿色的，河流是亮晃晃的，太阳是红红的，月亮和星星是金色的。这是冬天……能记住的是大笔的颜色，与记忆同在的时光。

其四，乡村喜剧的幽默再现。小说用不少笔墨再现了乡村喜剧的幽默。

人大主任与乡干部麻老二有关旅游开发的对话场景。

亮瞎子的人生喜剧的叙事（状告向世林小时向田里撒尿，关于两个主席的感慨，以及最后笑死的前因后果）。

劁蛋蛋的故事。

沈从文也擅长写湘西平凡人物充满喜剧的人生场景，其中也充满乡村幽默。比如《长河》、《贵生》等小说。但二者的风格却有明显的差异。

《家园万岁》的语言，也呈现出一种独特色彩。

五、结语

综上所述，这是一部具有艺术独创性的小说。从小说主题与思想层面说，无论是小说特有的社会观、政治观，还是对善与责任心的张扬，传递的都是一种正能量（虽然其传达的立场与角度，是一种平民的立场与角度）。从创作方法、艺术表现方法及叙述的语言风格角度看，小说呈现出一种独特的蔡测海式的创新品质。

但这部关于湘西近三百年的历史书写，与我寄望的湘西还是有较大距离。因为在这部小说中，找不到湘西历史本质具有的那些凝重、悲凉感。这自然与小说叙事的角度、主题表达与思想指向相关。成于此则失于彼。对善的过度诠释与对恶的过度消解，使得一些问题的思考让人不以为然。如战争杀人，战争不是杀人而是谋事———消解了战争杀人的残忍性与人类现实存在的悲剧性。任何战争的发动者都声称是在谋事。相关战争描写的喜剧化、游戏化也必然全然消解了湘西近三百年人生命运悲剧特征。也许，要将这种湘西历史的悲凉与凝重，作出史诗式的表达（沈从文通过他的中篇与短篇，已作过这种表达，但从其作品的体例与容量上看，还难于称为史诗式的表达），这只能寄望于后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