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贼余三(外一章)

2015-05-12 21:08陈善壎
湖南文学 2015年1期
关键词:脑壳

陈善壎

二〇一一年我回过一次长沙,那天八月二十六日。在与等在烈士公园的朋友匆匆聚首后,我谎称要当天赶回广州。不这样说,不好意思还没尽兴就离开那样热烈的场面。

我心里挂牵另外一位朋友。都到了“阎王不请自家去”的年龄,错过和一位小时候的朋友的见面机会,说不定就是永诀。

在烈士公园东门上了一辆出租车,朋友们以为我是去坐高铁。

几经周折才找到余三的住所。

他还是住在北门城外的湘江边上。这地方叫新河。从前的新河是淡青的、凌乱,冷清,空旷。一阵带着水气的河风,把几十年前的风光吹上心头。我在河边坐下,打算抽一支烟再进屋。

美人名将老病之状尤为可怜,进余三的门之先我想到陈眉公这句话。虽然我只存着余三犷悍斩截的样子,心里还是晓得,我是什么样子了他就是什么样子了。尽管他年轻时候壮勇过人,几十年冰霜摧折,说不定比我还不像人。

长沙历来有一种人被称做“叫脑壳”。“叫脑壳”不同于流氓、地痞。纯粹的叫脑壳不过是开口起高腔,动不动喊打,并不偷抢,不调戏妇女、不耍赖、不骚扰邻里,还讲义气、重然诺。

“叫脑壳”在解放前,多为争码头抢地盘打群架。有打死人的。解放后也打群架,也头破血流,没听说死过人。可能都晓得,解放前犯了法有跑,解放后犯了法没得跑。解放前打架用刀斧铁棍,解放后虽也砖头石块扁担兑现,一般是用拳头,小刀子拿在手上,不过做做样子。

余三就是这号人。余三是新河的头号叫脑壳。但余三并不“开口起高腔,动不动喊打”,还懂道理,知礼节。

同乡中余三独尊保护过孙中山先生的杜心五前辈。心五先生也住北门。在余三起心找门路拜师的时候,先生去世了。这是一九五三年的事。他钻进灵堂行礼,记住了抄挂灵堂的徐悲鸿的唁电:心五先生卓艺绝伦,令德昭著。他记住了“令德昭著”。就因“令德”崇拜杜心五。后来在他妈妈捡的破烂里翻到一本《隋唐嘉话》,读到“英公尝言‘我年十二三为无赖贼,逢人则杀;十四五为难当贼,有所不快者,无不杀之;十七八为好贼,上阵乃杀人;年二十,便为天下大将,用兵以救人死。”他掩卷想了好久,思量学李勣,做好贼。

说起他妈妈,我在认识余三之前早见过。住在北门的人,大都见过她。那时我小,好奇,跟踪过。她拖一木板做的小车。因为是四只旧轴承做的轮子,所以在马路上轻巧。她把拾到的废品放进小车上的麻布袋里。袋子装得满满的了,送到废品收购站去卖掉,她是看也不看地把扔过来的钱塞进腰间的口袋里的。她留意书,捡了一屋子。一九六六年后,她捡到的书,还有字和画,要再搭一间茅屋子才放得下。

余三因此有书读,还学会了做诗。有回他念过这样四句给我听:饮一两杯酒,读三四页书。心中无鸟事,窗外日徐徐。并不怎样的好,并不怎样的不好。但叫脑壳做成这样,算是很好的了。对他我还是直说不怎么好。他问我,如何不好?我说“心中无鸟事,窗外日徐徐”不是你过的日子。吃饭尚且艰难,哪来的悠哉游哉呢?还落人一个抄“窗外日迟迟”的话柄。他心服。不久他去名山寻师访友回来,有两句说“绝顶不知还有寺,暮钟云外一声敲”,就不得不说好得很了。

少有人晓得他好读书,都晓得他好打架。他读书通宵不寐,打架跟看戏观灯一样。他个子小,身手利索,彪形大汉不在话下。以湘江为界,铁佛东街、开福寺到捞刀河圈定的范围里,他可以定乾坤。长沙人叫“喊得句子死”。

他读《史记》,见游侠列传里的人全不得好死,势力再大声望再高最终都被朝廷剿灭,何况如今老太婆也可用冲锋枪扫倒武林高手,所以他渐渐不看重自己打架的本事。他仰慕有德望学养的人。与人交谈,从不提拳经脚典,遇人说古今中外,唯唯诺诺执弟子礼甚恭。他只在制止斗殴的时候动拳脚。无论打得怎样难分难解,一般他到场,大吼一声“莫打了”,双方都会呯哝哐啷丢下手里的东西。有不听他的人,是不知他威名的人,这就是他现打的时候。

余三打人不现形。有回北门的叫脑壳跟一群不明来历的人在河边头打群架。他闻讯赶来喝止。那群人不听讲,一窝蜂喊打。他对那个为头的说,你有娘没有?对方说有。他说“那好,我不断你手脚,只让你脱臼。”那人于是噗通倒地,双臂脱臼。人人都说余三没有动过手。只看见他这样扭了一下,那样闪了一下。他打架就是这样形意迷离的。

余三的身体没有反正,不分前后。两只拳头胸前背后一样打。双脚可以前踢过肩也可以后踢过肩。他的头、肩、肘、腕、臀、膝都有攻击力。动起来没有骨头。打架的时候,碰到他身体的任一部位都是铁。

一九六〇年春上,余三门口站着一个讨饭的细妹子。细妹子说刘德生、刘德全是她哥哥,自己叫刘细宜。余三说,你讲的两个人是我亡友,留下吧。刘细宜和余三母子晨昏相处七年后,跟他结婚了。他们有一个儿子,现在四十几,用余三的话说“算是争气的”。

刘细宜的两个哥哥是余三打恶架打出来的朋友。一架打完,两兄弟要拜他为师。余三没有收他们做徒弟,余三只说“玩”,不说收徒弟。他只是一个小孩子,对他心服口服的无羁年少,都比他大几岁。刘德生比他大六岁,刘德全比他大三岁。

刘氏兄弟来到湘江边,跟余三一起搞搬运、起河沙,闲时练拳脚。他们爬竹竿、玩石锁、翻筋斗、走危墙、射弹弓,接受余三无门无派的招式。这样相处并不是很久,余三动员刘氏兄弟参加了中国人民志愿军。他自己也想去,年纪太小,军中不收。湘西匪首青帕苗王龙云飞被打死了,股匪投降后,有收编进志愿军的。刘氏兄弟所在的那个排,有几个龙云飞手下,都是弄刀弄棒的山里汉子。闲时拳脚来去,个个服刘氏兄弟的行。兄弟两个都当上了班长。不久两兄弟在朝鲜牺牲。一张用钢笔写的潦草的阵亡通知书,称他们为国际主义战士。

余三的这些事我一直晓得,就是不晓得为什么他会跟刘细宜的哥哥打恶架。这天余三跟我说了这件早年的事。他说话声音低,句句结实。比我还大几岁的老人家,那神气不是我还没见他的时候所以为的。不但不荒颓失落,竟然英气逼人。他说这辈子幸亏打过那一架。再晚一点,有打也打不出来了。他说,你看,一解放,哪个还有打?比起有狠的人,我算什么?他意欲大肆发挥。我要他莫扯远了。他才讲起他认为幸亏打过的那一架。

久旱,湘江快见底了。余三应他表哥之请,在长沙东边乡里杨泗庙,帮他表哥的村子争水,打过一次声势浩大的群架。在像烧红的烙铁一样的太阳下,双方锄头、扁担、柴刀、板凳交锋了一个时辰。这次斗殴,淋漓尽致地展现了他的亡命精神和打架天才,使小小年纪的余三声名远播。此后几个月里,长沙城里的酒楼茶馆,乘凉的公公婆婆,都以这次斗殴为一持续话题。他表哥这边,靠着余三带去的一帮兄弟参与,虽说也有脱手脱脚血流满面的,却是完胜。对方为首的刘德生、刘德全兄弟,当场拜余三为师。不共戴天的斗殴在荒谬中结束。

刘氏兄弟宣称认输的时候,天空无声无息聚集了厚厚的乌云,接着是一场排山倒海的风雨。这场风雨,与无天道的旱情,以及这次斗殴的规模和激烈程度,同为长沙县史上罕见。他们只顾拼杀,一点没留意暴风雨的酝酿过程。带着雨和电的云层来得唐突,哗哗的,一阵一阵的横掀的雨,有力地敲在树叶上、土地上、屋顶上。闭着眼睛的风雨的思潮,猛烈地席卷、冲刷、扫荡。农田充满了。沟壑横流。水像瀑布从田塍的这边翻到那边。弹指间一条龟裂的小河变得波涛滚滚。刘德生两兄弟是泅水过来拜师的。

余三叫他表哥照应自己的村庄,他带领五痨七伤的弟兄去对方的村子抢险。茅屋揭顶了,墙被推倒。老人叫,小孩哭。他们在雷霆风雨的肆虐中,把老人小孩转移到祠堂去,转移到富人家坚固的大屋去。这群年青人一直忙到断黑。余三倒在土地公公脚边睡着了。

晚饭后,我步出户外,遥望上游河对面的岳麓山。余三在我背后说了一句“看什么?寒日无言西下”!

我们坐在河边,相距丈许。什么话也不说。静听湘江纯正的长沙口音,一路抑扬顿挫直下洞庭。

醒醉由他

从前有个王孝伯说过一句有味的话:“名士不必须奇才,但使常得无事,痛饮酒,熟读《离骚》,便可称名士。”该句话听不听得,要看什么人。公务员若尊此语,必祸天下。平头百姓,尤其有书画癖、棋琴癖而兼烟酒癖的人,可得天然。我的朋友王治洪,不仅与这位东晋古人同宗,且与这人说的这话同流。

治洪小时候随外婆在长沙北山公社长大,几被饿死。为纪念这段饥馑岁月,晚年自号“北山居士”。我原来不晓得这号来由,觉得缺个性,而他是个个性突兀的人,曾建议换个号。如髡残、离垢居士、花之寺僧这些。后来才晓得有这样一段患难祖孙情,怪不得他终生忘不了长沙北山。

治洪如今居惠州西湖边高八层的紫云阁顶上。楼顶被他经营成世外桃源:一头是两层居室,另一头是书房。两者之间有花园,池塘里龟眠鱼戏,草坪中嘉树好花。三株从广西移来的高大桂花树,四季馥郁。更有茶甘饭软,女唤妻呼。入夜独坐,遥望西湖灯火,仿佛竹林中人物。

作画写字的地方在四楼。白天就在这里了。他独自盘桓画室中,或揽卷,或援笔。酒后吟哦,声悠韵远;醉中泼墨,草懒花狂。山水胎骨峻傲,花草面目清新。无论字画,眼明手辣,落笔如百万军中取上将首级,锋锐势不可当。这样的时候,没有今人,没有古人,没有未来,没有过去。以浓墨现精神,以焦墨出机杼,勾皴烘染,醒醉由他。平日少有电话,不乐应酬。若遇年节,把手机关了,避过吉祥如意俗套。

山川人物被埋没的多,治洪是自己埋没自己。他有足够能力学同行流行做法,宣传自己一番。他不做,说“累”。朋友出资邀他去国外办画展,他不去,说“怕累”。有师友助他于京都省会张扬,他笑笑说,“那不累吗?”

逃世不难。逃名鲜有人做得到。治洪并非刻意,秉性疏旷,自然天成这样子。

少不得酒,独钟茅台,专辟一室为酒库。广州南方医院判他只剩半个肾,不宜酒。他连夜出院返家,饮酒作画。举目没有可与同醉的人,这是他犯愁的事。

并不从来如此。朝晖晚照气象殊异,年青年老两个人。青年王治洪,剑眉凤眼八字路,斜眼看世界。擓一个画架云游四方,走到哪里吃到哪里。著名老画家贺安成先生对我说过,“王治洪横狂。不得了。他在株洲石峰公园那时期,领导拿他咬不烂。他住石峰山顶一间废弃的屋子里,不穿衣不穿裤,屌胯灵光一身。拿一块白布挖个洞挂在身上,腰间系根草绳。”

虽说青年王治洪狂狷不羁,是个有驰驱豪杰之心的桀骜年少,但他自少于字于画深怀敬畏之心。习字习画寝食皆忘,不欲以小聪明欺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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