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洱小说论
——《国道》现实书写的可能与焦虑

2015-05-10 02:48朱继季
文教资料 2015年4期
关键词:国道现实书写

朱继季

(苏州大学 文学院 2012级汉语言文学(基地),江苏 苏州 215000)

李洱小说论
——《国道》现实书写的可能与焦虑

朱继季

(苏州大学 文学院 2012级汉语言文学(基地),江苏 苏州 215000)

李洱小说《国道》以一场交通事故为引子,深刻反映了当下的社会现实,但同时在其现实书写的背后又隐藏着作家对于社会现实书写的焦虑。本文在分析《国道》现实书写的焦虑的基础上,论述了文学作品现实书写的可能性。

李洱 《国道》 现实书写 焦虑 可能性

李洱的《国道》以一辆林肯牌轿车的交通事故为引子,展现了纷繁复杂的社会万象,正如作者在文中所写“在生活的海洋里,珍禽异兽多得很,数都数不过来”①。肇事者曹拓麻是一位从业多年的公安局长,却还知法犯法,交通肇事后逃逸。被撞的闵渊成了植物人,医院方面为如何证明闵渊是年龄最小的植物人继而提升医院知名度而绞尽脑汁;最早报道此事的报社记者孟庆云因为在怀孕期间经常遭到公安局长曹拓麻一方的恐吓电话,精神恍惚难产而死。处理公安局长交通肇事的警察范辛良和张红卫也未能善终,前者在曹拓麻被审讯期间,以“执行绝密任务”为名流放外地,而后者则在执行一次“光荣”的任务(将交警们“献爱心”的几台黑白电视机送到大别山区)时离奇死亡。事件的另外几名证人,下岗职工羊筋和球迷蔡猛都以“谁让我出庭我就死给谁看”的决绝才保住了性命。颇令人玩味的是,向报社打电话的大学讲师丁宁也拒绝了出庭作证。在此,李洱也不忘记他在其他作品中所反复揶揄的知识分子明哲保身的形象。交通肇事的旁观者们在这场看似“天灾”实则人祸中都遭遇了不幸,然而肇事者公安局长尽管最后被法律公正地裁决,但在此过程中,他所享有的特权才是平民百姓难以想象的。在被带到“黑海”这一普通人员易进难出的公安局交通事故处理中心后不久,曹即被公安局保释大摇大摆地乘坐自己的桑塔纳扬长而去,而且公安局方面并没有对他进行常规的酒精检测就草草放人。在被逮捕的前几天,曹以装病的方式轻而易举地住进了“人民”医院(可见“人民”医院不是为人民而是为高干),妄图以“病危”的诡计逃脱法律的制裁。在短小的文本内容下,当下中国现实生活中各种问题你方唱罢我登场。

《国道》的叙事视角不仅从事件当事人而且从事件的旁观者的角度加以补充,即所谓“盎格鲁—撒克逊的评论界称作的无所不知的叙事者的叙事,和普荣所说的‘后视角’,托罗多夫用叙事者〉人物来表示(叙述者比人物知道得多,更确切地说,叙述者说的比任何人物知道的都多)”②。这种无聚焦叙事使得文本能够呈现当下社会的复杂性,在看似凌乱的叙事下,实则与当下社会现实的不可解释互文。《国道》的文本呈现不在于表现当下人的高尚或卑鄙,只在于呈现多数人所在的灰色的中间地带,“一方面作者在叙事中总是有意无意地摆出一副揭示真相,阐述意义,提供判断的架势,而且他的流畅的叙事技巧也有助于读者产生这样的幻觉:仿佛有什么不同寻常的事即将发生,不过当你读完整部作品时又会觉得和自己的预期相去甚远……李洱的小说为我们敞开的,是一个广阔而模糊的中间地带。在这里,意义从未被取消,它只是暂时被搁置起来”③。

《国道》采用的仍然是先锋的文学风格,在小说中,作者经常会在一本正经地叙事之后,适时地以“材料补充”的方式提醒读者,本文全为虚构;在文章的一开头,作者就言明我和林肯牌轿车打上交道,“是要写一篇与它有关的小说——在下面这篇小说里出现的命案和一些乌七八糟的事都与它密切相关。事实上,要是没有这辆林肯,这篇小说该怎么开头,我都有点犯愁”④。在小说叙述中公安局长在交通肇事后尽快被保释之后,小说的正文内容戛然而止,作家转而谈论起小说的素材,“这部小说的内容实在是太多了,多得让人感到苦恼”。并且告诉读者因为“我”得把问题说清楚,所以下面的人和事都是必要的,不可删除的。在下文中作者还不厌其烦地继续交代,“我真正开始构思这篇小说,是在一九九六年的十一月二十日,也就是小闵渊成为植物人的一个月之后”。作者希望通过这种连续不断地在小说正文中插入说明文字,意在打破真实与虚构的界限,当读者信以为真时,作者及时地站出来提醒读者你所看到的都是假的。然而,吊诡的是,作者越是强调文本的虚构,越是向读者展现其对众多素材有所选择、有所加工的叙事策略时,读者越是觉得真实。从这一点来说,作者试图用先锋的叙事手法造成真实与虚构的模糊的叙事策略无疑是失败的,而且有炫技之嫌。

同样是书写社会现实的作品,阅读李洱的《国道》让人不由地想起余华的《第七天》。但是两者在关注现实的时候,都存在表象化叙事的倾向,小说文本所呈现的对于社会现实的关注就像是新闻的随意拼接,社会事件呈现的频率之密使得读者往往还没有从上一个事件中回过神来,下一个离奇的苦难就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抛到读者的视线中,文本高密度拼接社会事件的做法让读者没有时间和精力品味事件的来龙去脉、前因后果,文本中呈现的现实写作实则沦为招徕读者的噱头,小说《第七天》的书封上赫然写着“比《活着》更绝望”,“比《兄弟》更荒诞”。作家们意图引导读者关注作品中的“绝望”和“荒诞”,而忽略了造成这种“绝望”和“荒诞”的社会现实本身。读者们为找出书中写到的“绝望”和“荒诞”而心满意足,现实生活中很多人真实存在的苦痛则成了无伤大雅的饭后谈资。在新闻迅速成为“旧闻”,娱乐至死的时代,作家们仿佛也丧失了审视苦难的耐心,纷纷用连环画和新闻串烧的形式展览苦难,无论是电视媒体上经过验证了的民生新闻还是网络上真假难辨的热点消息,作家们来者不拒,都化作了笔下现代都市的浮世绘。作家们希望以此呈现作品的“现实感”,然而现实生活中的沉重的苦难在作家的笔下却变得扁平轻飘,作家们所能做的只是在信息、新闻和社会热点中拾人牙慧,作家在看似介入和深入现实和社会问题的写作中集体失语,作家们的集体的“现实焦虑症”值得关注。

作家将社会事件随意堆积、拼贴和再叙述的毫无内在逻辑性的写作方式恰恰消解了社会问题本身的现实感,沉重的现实变得飘忽失重,当下的“先锋”和复出的“先锋”们(李洱和余华)在当下的“现实”写作中似乎遭遇了瓶颈,他们是最激进的形式创新者,但是在面对老生常谈的“内容”时却溃不成军。在李洱的小说《国道》中,交通肇事致人“死亡”的公安局长最终被执行了死刑,报社记者孟庆云产下了和自己小时候一模一样的孟小云,正义似乎得到了伸张,光明和未来还能够在新鲜的下一代身上继续延续,这些充满温情的情节似乎给凄惨阴郁的故事背景增添了一丝丝暖调,实则是作家在经历了“堂吉诃德”式的溃败后,他们变成了喋喋不休的哈姆雷特:“试图通过媚俗的煽情或廉价的乐观来化解现实的绝望,宁愿背负一份虚假的平和和无用的原宥来替代一种批判现实主义者的清醒。”这一切是如此苍白无力而成为一个蹩脚的现实的表象记录者和临摹者。

作家们在介入现实的努力中都难以摆脱现实本身对他们的“现实”写作所造成的困境,当下社会各个阶层命运的吊诡性和不可思议性都对作家的文学想象力提出了前所未有的挑战,当代极具“传奇性”的现实场域已经远远超越了作家理解力和想象力的极限,小说的现实叙事和现实本身相比真是小巫见大巫,即便是李洱的小说《国道》采用先锋的叙事方式试图模糊真实与虚构的边界,但是这一努力在波谲云诡的现实面前还是不堪一击。

作家在作品中敢于暴露社会的不公和黑暗,暴露死亡和杀戮,本意应该是在于对生命自身的悲悯和救赎,而不应将这些沉重的苦难作为迎合大众的文学素材来展示现实,消费现实。直面邪恶的罪行、暴虐与残酷,直面文明与社会的困境,同时“仍用大写字母来书写生命”,这也许才是一个清醒的批判现实者的工作。

关于文学的现实书写是否成立,即文学能否反映社会现实或在多大程度上反映社会现实的问题,亚里士多德在《诗学》中曾说:“诗人的职责不在于描述已经发生的事,而在于描述可能发生的事。即按照可然或必然的原则可能发生的事。”⑤文学作为一个虚构性的艺术形式当然不可能将社会现实原封不动地复制到文本中,但是作家的书写肯定会或多或少地受到自身所处的社会现实的影响,不论是鲁迅先生笔下的“看客”形象还是当下青春作家笔下少男少女们在“小时代”中对于金钱与物质的极度膜拜与追逐都是特定社会的产物。

需要强调的一点是,对于文学的现实书写能否成立的问题,我们关心的不应是文学文本与社会现实有多大的相似度或复制率,而应该将视线聚焦于文学对于社会现实的干预程度和实际的影响力。“由于人们批判的、否定的、超越性的和创造性的内心向度的丧失,人们似乎不会再提出或想到要提出什么抗议。”⑥李承鹏的《李可乐抗拆记》将笔触直接指向时下颇为敏感的“强拆”问题,敢于突入社会的禁区,吸引了人们对于“暴力拆迁”的更多思考。尽管这类反映社会现实的作品都在一定程度上存在着表象化的缺陷,都只是致力于单纯地反映现实,而并没有提出解决问题,疗救社会的方法。但是,作家们却偏要书写,期冀唤醒一些人的麻木的灵魂,吸引社会与决策者的注意。对于作家这种敢于揭露社会现实“铁肩担道义”式地写作,不也应当视作一种难能可贵的救赎的开始吗?对于这样一种疗救社会的开始,我们应该做的不是不负责任地嘲笑与棒杀,而是应当向作家们将社会良知与正义置于个人荣辱之上的勇气和行为致敬。而且在一定意义上来说,文学本身没有义务为社会的顽疾开出药方,即便开出了,也会被人们诟病为“不自量力”。

如果说文学对于现实的书写不能令人信服的话,那么历史对于社会现实的记录一定是客观而具有权威的。在现实语境中,历史一词重量非凡,以历史的名义发言,暗示了某种不可抗拒的威严。然而历史生产的过程也具有一定的主观性,有时候历史呈现出来的只能是片面的或相对的真实。“过去常说,让事实本身说话,当然这话是不确切的。只有当历史学家要事实说话的时候,事实才会说话:由哪些事实说话、按照什么秩序说话或者在什么样的背景下说话,这一切都是由历史学家决定的。”⑦由此可见,历史也具有一定的虚构性,历史的巨大声望受到叙事话语权力的挑战,“如果将历史视为一种叙事效果,历史所包含的某些重大范畴将被蛀空,历史的光芒就会急剧收敛”⑧。既然充满“主观”与“虚构”的历史所记录的社会现实让人顶礼膜拜,同样具有艺术加工性质的文学对于社会现实的书写难道不应该获得人们的承认吗?“历史学家的编织情节同作家的虚构并没有实质性的差别,历史文件并不比文学文本更透明”⑨。而且历史学家往往将视角聚焦于王朝命运和帝王世系,历史的书写往往是帝王史、民族史、战争史,芸芸众生的渺小事迹根本无法激发历史学家的真正兴趣,如果说历史让过往的大事件拥有一个不朽的形式的话,那么文学则表现了那些被宏大景观消解的小人物们的不朽。

文学究竟该写什么?文学的写作究竟是个人化的还是社会化的?这两者孰高孰低?笔者认为这两者不存在必然的矛盾,恰恰相反,两者存在可以相互融通的地方。而且文学的标准在一个多元的社会中也不应该是唯一的,开放的文学创作环境应该兼容并包。“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有评论家认为,文学不应该书写社会现实,文学的现实书写不具有可能性,文学应该反映人性,书写人的灵魂与精神,所谓“不在其位,不谋其政”。笔者认为作家的社会写作与人性的揭露并不是对立的,难道作家的社会写作中就没有反映人性吗?一定意义上,可以说,作家的现实书写只是一个文学形式,其实质还是反映人性。在李洱的小说《国道》中,围观这场悲剧的看客们的丑态不正是作家所揭露的人性所在吗?大学讲师王宁的明哲保身,出租车司机、下岗工人等底层人物对于生命的麻木与冷漠。怀孕的报社记者面对危及生命的恐吓依然毫不退缩,不也反映了人性中对于正义的高贵坚守吗?

单纯强调个人化的写作容易导致个人感情缺乏控制地抒发和宣泄,不加节制的感情狂欢的背后是人性的空虚与颓废,作家对感情的极度膜拜,以至深陷感情漩涡不能自拔,而这种感情本身又相当肤浅,缺乏深度,出现“为赋新词强说愁”的文学逆流。文学艺术“并非只是强烈感情的瞬间突发,而是昭示着一种深刻的统一性和连续性……既不是对物理事物的模仿也不只是强烈感情的流溢,它是对实在的再解释”⑩。作家似乎不应为感情所左右和支配,“好的作品除了让我们接受其感情的影响、推动,创造预期的感情效应外,还向我们显示生活的内部状况,探测、发现包括人的感情在内的未知领域,以加深对生活,对人类命运,对我们的欢乐、痛苦、前景的认知”⑪。因而文学作品中的社会书写就显得十分必要,其写作的可能性因而成立。

注释:

①李洱.遗忘.北京:人民教育出版社,2012:175.

②热奈特著.王文融译.叙事话语.新叙事话语.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0:128.

③格非.记忆与对话——李洱小说解读.当代作家评论,2001,4:122.

④李洱.遗忘.北京:人民教育出版社,2012:161.

⑤亚里士多德.陈中梅.诗学.北京:商务印书馆,1996:81.

⑥马尔库塞.刘继译.单向度的人.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8:4.

⑦E.H.卡尔.陈恒译.历史是什么.北京:商务印书馆,2014:93.

⑧南帆.文学的维度.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9:177.

⑨南帆.文学的维度.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9:184.

⑩卡西尔著.甘阳译.人论.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3:189.

⑪洪子诚.作家姿态与自我意识.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25.

[1]李洱.遗忘[M].北京:人民教育出版社,2012.

[2]热奈特著.王文融译.叙事话语.新叙事话语[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0.

[3]格非:记忆与对话——李洱小说解读[J].当代作家评论,2001,(4).

[4]李洱.遗忘[M].北京:人民教育出版社,2012.

[5]李洱.遗忘[M].北京:人民教育出版社,2012.

[6]亚里士多德著.陈中梅译.诗学[M].北京:商务印书馆,1996.

[7]马尔库塞著.刘继,译.单向度的人[M].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8.

[8]E.H.卡尔著.陈恒,译.历史是什么[M].北京:商务印书馆,2014.

[9]南帆.文学的维度[M].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9.

[10]南帆.文学的维度[M].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9.

[11]卡西尔著.甘阳译.人论[M].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3.

[12]洪子诚.作家姿态与自我意识[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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