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晚上临睡前,我在北京自己的寓所接到一个电话。电话那头是个男的,操着我老家的口音,叫我猜猜他是谁。我自从大学毕业以后就几乎没回过故乡,使劲猜了几个,皆不中。
那边便骂了起来:“靠!我是史可法呀,你个小子连我都想不起来了!”
我一听也骂了起来:“靠!原来是你个小子!你现在搞什么呢?”
其实,到那时候我还没想起他是谁。
史可法继续说:“你现在发达了,都不记得我了。我可一直都念叨你。不瞒你说,我都梦见你好几回了。”
“你是怎么找到我的?”我岂关心他什么鸟梦,径直问,“你怎会有我的电话?”我刚刚换了一个新号码,很少有人知道。
果不其然,史可法又卖了个关子说:“天机不可泄露。”
我很烦这种俗气的把戏,想把电话挂掉。好在,他立即说了出来:“刘玲告诉我的。”
“谁?”
“刘玲。”
我刚一打艮,他叫起来:“你装什么呀,你的老情人!”
“靠!”我咬咬牙,“好吧,她怎么知道?”
“这还用问吗,”史可法说,“当然是你告诉她的。”
“好吧,”我忍无可忍地咽了口唾沫,“你怎么突然想起给我打电话来了?”
“是很突然,不然我也不会给你打电话了,是这么回事,”史可法的语气突然变得低沉起来,“刘玲她老公死了,后天发丧,你能回来吧?”
“什么?”我的惊讶不是因为这桩不幸,而是因为刘玲老公去世,跟我有什么关系?他凭什么认定我应该为这个莫须有的女同学的丈夫的死,千里迢迢回趟故乡?我幼年丧母,最近一次回家是十年前老爹去世。自那以后,我与故乡已经彻底两清,互不相欠。
史可法误解了我的惊讶,以为是我是为死者惋惜。他解释道:“昨天晚上,刘玲的老公酒后驾车,一头栽进黄河里了。”
“天呐,”我尽量表示出同情心,“她丈夫是干什么的?”
“什么也不干,什么也干,”史可法大大咧咧地说,“和我一个鸟样。”紧接着,他又大叫起来,“他老公是宋兵乙啊!”
史可法说到宋兵乙,我才想起他是谁。几年前,史可法突然出现在我的办公室里。他戴着墨镜,脖子上挂一条小指粗的黄金链子,胳膊上刺着青龙,还有烟头烫出的一排西服袖口纽扣似的肉坑,像是从香港黑帮电影里走出来的。
我费了半天劲才想起他是谁,然后请他到单位附近的海底捞吃了一顿火锅。酒足饭饱之后,他说他这次到北京出差,结果不小心把钱包丢了,幸好想起我这个飞黄腾达的老同学。他问我有没有钱,帮他买张火车票。我二话没说,把身上剩下的六百块钱都给了他。
“够吗?”我问,“不够我再给你取。”
我说出这句话,立刻就想抽自己几个嘴巴子。我为什么这样说,完全是因为莫名的害怕。刚坐下的时候,他已经说过自己没有工作,何来出差?
史可法的眼睛亮了一下:“不,不用了。”
“那好吧。”我赶紧说。我想,他也一定悔得肠子都青了。
那天,史可法喝高了,拍着胸脯说,以后有什么事尽管找他。从哈尔滨到深圳,他全能摆平。
我没好气地说自己既不在哈尔滨也不在深圳,而是在北京。
“北京?北京也不在胯下,北京也有我八九十号兄弟。”
我小心翼翼地为他纠正,是不在话下,而非不在胯下。
“对,”他说,“就是不在胯下。”
我一面对史可法装出肃然起敬,一面恨不得钻到桌子底下去,因为周围的人都往这边看。我脸皮薄。
那天,史可法临走时问我银行卡号,说回去以后就把我的钱打过来,我说记不清了,你拿着花吧。他眼睛直直地看着我说:“那你回头发我手机上。”
我说好,后来,我也没给他卡号,他自然也没还我的钱。我只想和他一锤子买卖。现在,他再次把电话打来,我潜意识里想:他是不是又来管我要钱?
很不幸,我猜对了,但这次他并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刘玲。
他说,刘玲现在挺可怜的,怀着孕,同学一场,你如果不能亲自到场,也尽量地帮帮她。何况,他迟疑了一下,像是不知该说不该说:“何况,你们以前毕竟好过一场。”
“哪有的事!”我惊叫起来。
“不要激动,咱们同学都知道的事,你就不用藏着掖着了。你还记得吗,那次,她在大街上请你吃雪糕。”
我记起来了,是有这么回事。刘玲没等初中毕业就辍学了,骑着个自行车,走街串巷地卖雪糕。有一天,在大街上遇见了,她从车子后座上的木头箱子里掏出一支雪糕来给我吃。我不要,她非要給。推来让去,车子摔倒了,一些雪糕像冬天里的冻鱼从冰窟窿似的木箱口蹦了出来,蹦到了马路上。我赶紧去和她扶车子,然后又和她手忙脚乱地把那些冻鱼塞进去。太阳晒得柏油路面发软,我从刘玲连衣裙的领口望见了她的乳房。她居然没戴胸罩,我不可避免地望见了她的乳头——像两颗晶莹的红豆。我的心跳立刻加快了许多,当时我还是一个不满十六岁的少年。
最后,我仍然没能避免吃上刘玲的雪糕。当冰凉酸甜的红豆在舌尖上滚动,我感觉那仿佛是刘玲的乳头。往事一下子硬了。
我不记得当时史可法在场,但这是无法否认的。我还想起来了,刘玲的母亲是赤脚医生,她常从家里带薄荷片给我吃。她坐在我后排,用脚踢我的凳子:
“唉唉。”
我回头:“干什么?”
“给你药片吃。”她递给我一个医院的小纸袋。
“谢谢,”我把薄荷片含在嘴里,刚要享受一份清爽,她又开始踢凳子。
“干什么?”
“唉唉,给你看个东西。”
“什么?”
她手持一张四寸彩色照片,一脸羞涩:“送给你,毕业留念。”
我接过来一看,上面的她穿着一件红裙子,胸脯高耸。
“谢谢。”
“你的呢?”
“我的,”我说,“等我照了再给你吧。”
我和史可法还有我们共同的好友宋兵乙,在电影院门口的花池前照了一张合影,然后,我自己又照了一张。把这张照片冲洗了十来张,送给同学。那时刘玲已经离校了,我忘记了有没有托人带给她。刘玲的那张照片,我曾对着它手淫过好几次,后来也不知道流落到哪里去了。
史可法说:“她老公死了,孤儿寡母的不容易,我们同学一场应该表示个意思。不在多少,表示个心意。”
“好吧,”我听见自己的声音非常干燥。
“我把她的卡号发到你手机上,你看着给。”
“哦……”
说时迟那时快,我的手机上已经收到了一个银行账号,户名果然是刘玲。
“收到了吗?”
“收到了,”我说:“看不出来,你还是个热心肠。”
史可法被说得不好意思起来:“力所能及,力所能及。你后天如果能回来最好,我们还能见上一面。”
“我回不去,等再有机会吧。”
“好,”史可法说,“我会告诉刘玲的。”
我想来想去,给史可法留的那个卡号上转了三百块钱,权当当年的雪糕钱。
过了一些日子,我突然又接到一个电话,是我老家的区号,我开始以为是史可法,结果声音是个女的。我随即反应过来,是刘玲。
“是我。”
“你还好吗?”
“我挺好的,谢谢你。”她的声音听上去有些感动。
“不用客气。”我说。
“你什么时候回来趟?我在黄河边开了一家饭店,就在我们村里。请你吃饭。”
“哦,是吗?祝贺!”我说。
“自家院子,闲着也是闲着。”
我记起来了,读初中时的夏天,我们常常在黄河里游泳。就在她们村口,时常看见她出来进去。我们站在崖头上,排成一排向河里跳,肚皮被水面拍得生疼。河滩上围绕着村庄的是茂密的树林和一望无际的碧绿的瓜地。我们没少钻进瓜田里偷西瓜、甜瓜、面瓜、黄瓜、哈密瓜,说不定也偷过刘玲家的。
“你什么时候回老家过来做客吧。听说你现在是作家了,得深入深入生活啊。”刘玲一板一眼地说。
“好啊。”
不知为什么,我的心里一下子泛起了乡愁。仅仅过了一个月的暑假,借着一次去山东开会的机会,我居然真的回了趟老家,顺便去了刘玲家的饭店。我抱着万事随缘可有可无的心,事先没跟任何人联系联系。
这个村庄位于黄河臂弯里,紧靠村口就有一家饭店,比较陈旧。我问起那家新开的饭店在哪里,一个五十多岁的中年妇女诡异地看了我两眼,指了指一片树林。
“穿过去,”她说。
屈指算来我有二十年没来过这里了,河边搞了加固工程,堤坝比以前雄伟了许多,还修了一座凉亭,有点公园的意思。我已经找不见当年的影子。唯有那片树林,还是那么蓊蓊郁郁。
我横穿过树林,对面露出几座崭新的农舍。一只巨大的乌鸦飞了起来,嘎嘎地冲上树梢。
“刘小威!”两个跟我年龄差不多的男人远远向我招手。他们喊的是我初中时的名字,他们不知道我后来把这个幼稚的名字改成了刘大伟。
我一眼認出了史可法,两眼认出了他身边的宋兵乙。但不敢叫。
“你不是,你不是……”
宋兵乙哈哈大笑:“史可法这小子骗你呢。我活蹦乱跳着呢。”说着,他屈起胳膊,亮了亮肱二头肌。
“哈哈,我不这样说,你能回来吗?”史可法说。
“靠,”我心想,这一对骗子!“你们怎么知道我今天来?”我感到非常迷惑。
史可法和宋兵乙相视而笑,宋兵乙说:“不瞒你说,昨天晚上我梦见你了。”
“是呀,我也梦见你了,再加上早晨喜鹊叫,必有贵人到。”史可法说。
“对,必有贵人到!”宋兵乙与史可法一唱一和。
我们三个人有说有笑,进了一家名叫观河膳庄的农家小院,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撅着胸脯迎了上来,腚大腰圆,风韵正好。没错,是刘玲!两只手亲切地握在了一起,她热情地拉着我屋里坐。不多时,面前的桌子上变戏法似的摆满了山珍海味。我们同学一场很多年没有见面了,一杯烧酒下去,很快就热泪盈了眶。我想起了,有一次下河游泳,正巧刘玲从岸边经过。“刘玲!”史可法先喊的她的名字,宋兵乙接着喊,我也跟着喊了起来。刘玲循声望过来的时候,宋兵乙突然光着身子从河里跃起。刘玲猛地低下头,加快脚步从弯路上绕行而去。那一幕在我记忆里非常深刻。
“其实刘玲爱的一直是你!”三杯热酒下肚,宋兵乙突然一脸严肃地说。他把烟头狠狠地掐死在牛仔裤上。他的牛仔裤还像当年一样油渍麻花,我记起来了,他是一名汽车维修工。他干活的私人汽修厂就位于长途车站对面,我考上大学,寒暑假离家回家,经常见他手持工具从汽车下面钻进钻出。那时,我们说话已经很少。只有一次,他从车底伸出手,递给我一根老刀牌烟卷。他满手都是油,烟显得格外白。那是我平生抽的第一支烟,为表示我不仅仅是他们瞧不起的书呆子,我勇敢地接过了这支烟,并用他打着的焊枪点上。往事如浓烟,呛得我一阵咳嗽。
那时候,刘玲还在骑着自行车卖雪糕,像蜜蜂背着蜂箱,白衣红裙,一路跳着8字舞。我再次见她时,她已经是修车厂旁边一家超市的女老板。有一次,我走进去买瓶水,她认出我来,死活不要钱。我费了半天劲才把她认出来,当时,她已经挺着个大肚子。
我忽然想起来:“你们的孩子呢?”
宋兵乙的眼睛里掠过一抹阴翳,刘玲的表情有些痛苦和尴尬:“没……没保住。”
史可法冲我使了个眼色,我知这里面有故事,遂不再问。史可法晃晃悠悠地站起来,一身横肉,两臂青龙,我也晃晃悠悠地站起来,要上厕所。
“木有厕所,”宋兵乙吐了一口鸡骨头,“河里拉河里尿。”
我文明的神经受了个小刺激:“靠,这可是中华民族的母亲河啊!”
“儿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贫,黄河不嫌屎黄。”史可法说。
“好吧,入乡随俗。”
我想起来了,史可法一直这么恶心。有一次我们在河里洗澡,他突然背转过身去,说要送我一个礼物,不准我动。我等了那么半分钟,突然面前浮现出一样东西来,正好齐到我嘴边。靠,是史可法拉了一泡屎!我差一点就舔到。
想到这里,我狠狠地擂了他一拳。
史可法没防备,一哆嗦,尿到了裤子了:“靠,你干吗呢?”
“没干吗,想你了。”
“神经病,”史可法突然压低了声音,“那孩子不是宋兵乙的。”
“哦?”
“劉玲被人欺负了,宋兵乙娶了她。”
“哦?”
“刘玲被人搞得肚子大了,那人又不要她了。”史可法吐掉嘴里的烟蒂。
“你知道那人是谁吗?”
我摇摇头:“是谁?”
“是你!”
“什么?我?!”
“刘玲说是你,宋兵乙对我说刘玲说是你。你们初中的时候就好上了,你考上大学,不要她了。”
“不可能!”我说,“我去问刘玲。”
“别激动,”史可法腾出系裤腰的一只手钳住我的胳膊,“事情过去这么多年了,问这个还有什么意思。有段时间,宋兵乙天天拿着扳手、榔头在车站前晃,等着修理你。”
我愣在那里,说不出话来。
“走啊,回去,”史可法拽着我,“事情早就过去了,宋兵乙已经原谅你了,大家还是好兄弟。”他提醒我进屋后不要再提这事。我满腹憋屈,望着刘玲,几次张张嘴,却不知如何开口。
“往事不用再提,让明天好好继续……”房间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开了卡拉OK,刘玲深情款款地唱着。宋兵乙一个劲儿地跟我碰瓶子,情绪异常激动,仿佛我们共同拥有一个秘密。两个男人共同拥有一个女人,他们的关系就会变得牢不可破。我那天真的喝多了,居然忘记了宋兵乙明明已经死了,而且在他们为我虚构的我与刘玲的爱情中,体验到一种真切的甜蜜与伤感。
在宋兵乙和史可法单挑的间隙,刘玲轻轻碰了碰我的胳膊。
“我对不起你。”她说。
“什么?”
“那个孩子不是你的,”刘玲说,“我诬陷了你。”
我一时无语,“……那是谁的?”
刘玲的眼圈变得通红,她的声音压得很低,但非常清晰:“史可法是个混蛋!不过,宋兵乙已经将他宰了。”
众声喧哗,我难辨真假。烧酒上头,许多幻象在头脑里如走马灯翻转不停。我们划拳、唱歌、跳舞,兴奋起来,纷纷脱了衬衫,光着膀子,随后又脱下裤子,只穿着三角裤头。此时,我们已经不知不觉站在了河岸上。我们临风站立,沐猴而冠,似雄风不减当年。
“扑通”一声,宋兵乙率先跳下河,史可法紧随其后,我也不甘示弱。身体与河面撞击,发出沉闷的声响,仿佛又回到了年轻时光。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
“看我再给你们表演一番——”宋兵乙再次跃出水面,露出阴毛和性器。史可法屁股向上,朝天拉屎。“扑通”与“哐唧”之声不绝于耳,引来周围渔民和猎户一片,以为是鲸鱼出巡。俄而河水清凉,天上一轮白日,周遭阒寂无声,宋兵乙和史可法和人群都不见了踪迹。
“快来人啊,你们出来!”我大声呼喊,声音在河岸在林中回荡,却无人应答。恐惧从心中升腾,我的脚下猛地一沉,是宋兵乙和史可法,他们在水下各拽着我一条腿,拖着我向水底去。我奋力挣扎,呼喊救命。这时,刘玲忽然从岸上走来,裙裾轻摆,袅袅婷婷,举手投足间仿佛回到了羞涩的青春少女。我朝她大声呼救,她似乎没有听见,默默弯下腰去,轻轻抱起我的衣服,飞快地跑入林中。
特约编辑 梁 帅
作者简介:瓦当,1975年11月生于山东,诗人、小说家、出版人,现任教于山东某高校。已出版《漫漫无声》《到世界上去》《多情犯》《北京果脯》《慈悲旅人:李叔同传》等作品多部。曾获泰山文艺奖、齐鲁文学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