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一把斧子(外三篇)

2015-05-08 05:16武稚
北方文学 2015年3期
关键词:斧子天桥衣服

武稚

人到中年,鬓角渐白。七十多岁母亲还在为儿女都有一份工作而自得、而心安的时候,我却对工作越来越不愿多谈了。不要把工作带回家,不要把情绪带回家,当心中这样告诫自己的时候,说明工作正在朝东,而自己正在朝西,仿若一条大河正在游离河床。包袱是一件一件添加上去的,皺纹是一条一条刻画上去的。

在街上我注意过那么多人,步子匆匆地向前跑,眼皮向下垂,脸上的肌肉向下垂,下巴向下垂,因为肚子大而裤子向下垂,皮鞋上挂着灰,整个人泥糊糊地向下陷,变成了一个松松垮垮灰色大布袋,这些灰色的布袋在人群中左顾右盼急匆匆地向前走。就是开着车子的人去上班,外形也概莫能外。至于眼睛向上长,鼻子向上长,耳朵、眉梢向上长,少年不知愁滋味,已经不知是哪年哪月的事了。

我有几个朋友,可以说是作家。一个是蹲在城市天桥上的作家。他不是蹲在天桥上写,而是经常仰面朝天躺在天桥上,大腿跷着二腿在抖动,如果没有人停在他的摊子前,他就这么一直悠闲地抖下去,有人在他摊子面前停下来了,他才会慢吞吞地爬起来,坐在他肮脏的小凳子上开始干活,别人高高大大地站着,他弯腰坐成一小堆,给手机贴膜,给别人设计艺术签名。我很羡慕他这么抖啊抖的,那座天桥,那座死家伙都得干活,它每天得稳扎稳打运送那么多人,而他竟然每天能躺在天桥上看天,抖腿。那座桥是我们城市的标志,他快成为那座桥的标志了。下雨的时候也不打把伞,睡在那儿,抖着腿;飘雪的时候,不打伞,还躺在天桥上,抖着腿。他两眼看着天,仿佛只要他朝那一躺,生活就有来源,全市的手机就会源源不断地送过来。他的头发总是又脏又乱,潮潮的,像是天桥上的雨水尽往他头上落。我从来没有问过他这样工作累不累。不过他写的文章既不脏也不潮,一篇一篇往博客上贴,一篇一篇在我们市报纸上发表。

我还有一位作家朋友,是一个卖啤酒的。每天天不亮,开着他的小货车给饭店、小百货铺送啤酒。早饭前送、中饭前送、晚饭前送,深更半夜还在送。他的手上布满厚厚的老茧,掌心、手指全是一道一道横纹,那是一道一道裂口。啤酒如此清冽,而捆绑它们的绳索却是如此阴险。我问他才发表的那篇文章是什么时候写下来的,他说,深更半夜,躲在仓库里写的,这样老婆才不会骂。仓库四周堆满啤酒,他躲在巨大阴影里,像一个怪物趴在床上写,仓库里那个电灯泡时常短路,他就打着手电筒写,角落里有一些小虫子在叫,他写给小虫子看。

前不久,我打电话给我的另一个朋友,他竟没有空儿理我,说正送汽油、柴油、化肥下乡,不聊。他开着他的小货车,一趟一趟往乡下跑,大到农机化肥、小到锄头镰刀、柴米油盐,正忙着给人家送货上门。看他那个忙劲儿,真不好意思再和他说什么小说的事。我是想告诉他,他的又一部长篇小说发表了。

我有时也不是光想说小说、写作的事,有时是想和他们聊工作、聊生活。我们有时会聊,白天工作这么累,我们夜晚还要不要写下去?我们要生活,还是要写作?我们该如何去活?我们这样做有什么意义?我们会有什么结果?聊来聊去,又都没有结果。既不能不要工作,又不甘心让文字从手中跑掉,仿佛那是一笔财富。养一头猪都有感情,何况那些心甘情愿伴随我们左右,陪我们度过许多艰难日子的文字呢。

我无限地思念一把斧子。那是梭罗从邻居家里借来的。又说到梭罗这个人。他借了这把斧子,就毫无瓜葛地离开了这个尘世,到一个森林里砍木头盖房子,砍柴火做饭去了。这是一把神奇的斧子,凡是拥有它的人,都会拥有无穷的能量,都会为自己开辟一条新路。难怪有一次他砍柴用力用过了头,斧子脱手掉到深水里,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用树条在一根木头上做了一个活扣,他趴在冰层上,又把斧头给钓了回来。他知道这是一把好斧子。一把好斧子不应该烂在湖底。离开了这把斧子他就得变回原形。

我时刻留心着这把斧子,我希望能在城市的角落、上班的路上找到它。有一次在巷道深处却看到一只蜘蛛,一只掉在地下、正惶惶不安寻找出路、急匆匆想爬上网的蜘蛛。我们每个人都是一只蜘蛛。满街都是蜘蛛。我们白天走啊走的,其实都是绕着一个圆心转。晚上我们躲在角落里吃饭睡觉,是为了明天更好地画那个圆。风把蜘蛛网掀翻一回又一回,我们更加勤奋地修补,直到有一天那个蜘蛛被风干。

我没有找到那把斧子。人世间没有谁再为我准备那样的一把斧子了。

卖服装的女孩

下了班, 走在大街上,不觉就迈进一个服装店内。我逛服装店,也不全冲着服装来,有时也是冲着这里的姑娘来,她们白皙、高挑,画着重眉、涂着眼影。我们这里的姑娘偏爱淡绿色眼影,她们早早在柜台前迎着你,“欢迎光临某某品牌,姐,你来得真巧,我们家才进了新的款式”,“我们家的设计师是全香港最有名的,荣获某某国际大奖”,“这件衣服是韩国进口面料,这件是进口桑蚕丝,姐,你摸摸这手感”。我喜欢听她们说话,有着浓浓的青春的味道,有体贴有温度。让人不由自主步子放慢,身子放松,灵魂轻飘,进入逛的境界。

她夸她们家的衣服,姐,你看这件衣服的领子,如果放开就是一个小斗篷,如果束起就是一个花苞,斗篷像荷叶尽显时尚气息,花苞则像牡丹显得女人味浓。

你看我们家衣服盘扣,全是手工缝制,看这扣坨多结实,看这扣带多匀称,带头带尾一点也不显山露水。

我试完了衣服,通常在她们说“姐,把这件衣服包起来吧”之前,我一定会从这家店里走掉,而且走得相当坚决,当然通常我半个小时四十分还可能回来,回来了以后还可能再走,走了以后还可能再来。本来我只是逛,只不过逛得有了点瘾,瘾是很重要的,瘾通常会击破我们防线。

这些店经常给我们短信。它们给短信的时候我们来,不给短信的时候也来,店里搞店庆了没有?那件衣服还没打折?我们活在一个打折年代,衣服的价格总是让人高山仰止,我们不能不重视打折这件事。而衣服的打折竟也是寻常事,似乎店也得要靠打折才能存活下来,要是店不打折我们的日子可能就会像死水一样难掀波澜,我们幸福感就得下降。整个夏季我都逛啊逛的,或者说整个一年一有空儿我都在店里逛啊逛的,一直把衣服逛得都打折了,都过季了,过季的衣服当然不能再买了。那些姑娘就一直这么帮我穿呀脱的,她这一年都在为我服务,我觉得我剥削了她们。她们总是这么会被人剥削。

这些穿着吊牌衣服的姑娘似乎总是不安心。我乡下姨家的女儿先是在百货大楼里看着那几件国际时装品牌,我见了不到几面,后来在肯德基店里看见她给顾客夹烤翅,后来又在眼镜店里看见她给人家拿护理液,看着看着我就看不见她了,听说到路边卖裤子去了。这些时尚大楼里时尚的岗位总是难攻难守,有人坚持,有人放弃。她们多住在附近的乡下,这个城市里所有的岗位似乎她们都想尝试一遍,这些朝气蓬勃、又孤单、又生涩的孩子。她们为数众多,多得像潮水在流动,她们在流动中追求着一种叫做向上的东西。她们有青春有笑容,她们需要有人拉她们一把,她们都需要有人照顾。但这纯属乱想。

有时我看着坐在柜台后面的她们,不知怎么的我就想,人的一生最重要的是品质,一个人应该保持自己的本真,纤尘难染。我是在欣赏她们。我不是说她们有些人幕后或者说后来都做了些什么,我是说现在坐在柜台后的年轻的她们,让人感到清凉,赏心悦目。我不知道她们这个样子能坐多久。但是想想城里的人现在都在做些什么,城里人给了她们什么,城里人对她们又做了些什么,我们凭什么一直要求她们本真?

天黑的时候一个男人缩在大街角落里,手里夹着一支烟,在淡淡的燃烧中,那个男人成为看不见的灰烬。这个时候那些女孩子从店里下班了,她们一群一群地走散,她们都走到哪去了呢?夜色逐渐加重,这个庞大的黑暗,我总觉得有什么东西在支撑着。但是这些人我们现在看不见了。

有一次晨起,大街上还只是一些微熹的光,我看到一些姑娘们在街上茫然地奔跑,那是一粒米在奔跑,一棵青菜在奔跑。街两边玻璃橱窗、玻璃门露出初醒的光,这些光芒倒映着她们的身影,也倒映着她们的紧张。这些失去村庄的孩子,用一种姿势让清晨把她们记住。

山雨中

去的不是名山,这个时节,名山正为人烦,名山为名而累。

付了门票,下了索道,还要步行一个多小时方能与山同高,与天平齐。步行十分钟,雾忽然涌出来,雾若雪崩,先从山谷,接着从山脊一下子把我们挟持起来,风也适时赶到,把我们吹得噼啪作响,雨也像想品尝我们味道似的,吧嗒吧嗒向我们身上砸,这些山雾、山风、山雨大面积有预谋一起运作,我等并不是山人,一时竟无人能应付这山规,所有人全都立在石阶上,一脚在上,一脚在下,不知如何是好。只能看山消失了,树全黑了。

雷电饥瘦饥瘦的,似乎想要索取什么。

一行人躲在黑松树下,一会儿有人喊,行了行了。一会儿又有人喊,不行了不行了。

雷电的手臂似乎伸得更长了一些。

导游说,下山。

索道也停了。步行也得下山!导游这么说。

一行人跺山、骂山,骂山心黑。其实路还在我们脚下,又干山何事呢。

所有人穿上了雨衣,低头赏山径之美。这些被凿了纹路的红石,早已不知出身,它们只有一个名字,条石。这些条石一块紧压着另一块,一块紧咬着另一块,条石应该为自己坚挺、坚守而感动。路边还散落着一块又一块巨石、散石。在雨中它们袒露着胸怀,自由、散漫,极尽个性之美。世上没有生错的石头,只有生错地方的石头。

一行人裹着风挟着雨挤进一个亭子,亭子瞬间喘不过气来。从亭间望去,一座寺庙透过山谷,袈裟一样地亮着。这寺的出现应该不是意外,山用朗日把我们招来,又用一场雨把我们送回,难道一座寺庙不应该适时出现适时昭示点什么?眼前一座一座的山也在修炼,日日修炼,年年修炼,山是智者,大音希声。我在山中山不语,我在寺前寺不言,为我遮雨者却是不起眼的亭。

我们都坐着看着亭外,都不说话啊,始终都不说话,眼睛都有些迷茫沉重。直到我们中的一个人默默地站起来,拖着湿淋淋的雨衣从我们腿上划过,大家都才从湿淋淋的雨衣中起身,一个一个加入到塑料薄膜队伍中去了。现在人就是最大的风景。

风雨当中一个年轻的男孩和女孩躲在一个岬角中,两个塑料人紧紧地贴在一起,他们的坦荡、旁若无人以及青春让人眼红。

石阶当中,一个塑料人裹着一个塑料人,他们的前面还裹着一个更小的塑料人,他们走得跌跌撞撞的,但是看他们纠缠得结实劲儿,他们一定可以走下去。

松树下,一个塑料女子在為一个塑料男子整理雨衣,她为他系额前的带子,那男子的湿发全部被塞到简易雨帽当中了。那男子已不年轻,她便是他的老妻了。那女子也许并不老,但雨中能伸出双手的人,已经是老妻了。老妻的心中有一片绿,可以随时抽出一枝橄榄枝。她不久就会加入到我们的队伍,她走在我们的队伍中,我们感到安详镇定。

我们就这样一折一折向下走,我们终于会在山脚下走散。山终于会成为一座空山。

五百年回眸,只为这一次擦肩而过。

坐在车上,撩着湿漉漉的长发,长嘘了一口气。一位同来者忽然把脸凑到我面前,她说,要是明天不下雨,还可以再来一遍这座山,你还来不来?

我的心里一惊,一时竟语歇。她的脸贴我这么近,眼里闪着光芒,黑宝石里充满了陌生与异样。

这不是她在说,这是山在说。

山问我,你明天还来不来?以后还来不来?此生此世还来不来?

我的心竟也一时云遮雾绕,生起了烦恼。

临行的那一刻,不由自主又和山对视了一眼。

别人的屋子

从包里摸出一串钥匙,很陌生很费力地打开一扇防盗门,心想这里以后便是我的家了。

头几次感觉还没有转过弯来,总觉得自己走错了地方,虽然我是付足了房租的,但房租是房租,感觉是感觉,这会儿它们确切地表达出了不同的含义。

一开始屋里的东西,她是她的,我是我的。床是她的,席子是我的,柜子是她的,衣服是我的,冰箱是她的,食物是我的,锅是她的,饭是我的。后来有一些东西比如,这只碗是我的,还是她的?这勺子归我,还是归她?这刀、筷子到底是谁的?这些东西后来是她的,也是我的,因为只有它们自己能分清楚了。我这么费力地想区分它们,只是想有那么一天,不带走她的,也不留下我的,但很多东西已经是不可能的了。这是一种缘分,我的和她的缘分。

我对这个房子越来越有感情。瞧,她的东西和我的东西搭配在一起,便成了我们的床,我们的衣柜,我们的餐具,它们由上至下,由表及里,由此及彼,营造出一种和谐的氛围。它们相得益彰,像流水一样婉转富有生气,向我传达一种信息,它们已是亲密的一家人。

有时我在屋里呆呆地坐着,一些古怪的念头一个一个不怀好意地冒出来,她家的马桶有没有坏啊,地板有没有磕掉一块,冰箱还制冷吧。其实我一直战战兢兢地使用着这些东西。这是一种感觉,一种凉意。若是我的东西,便不会有如此想法。

有时候在房间里坐得久了,下意识里我在等待一个时刻的到来。我在等待一个人。当我把房子快住成自己的时候,当我把东西快用成自己的时候,当我把梦也都做成自己的时候,那一个时刻忽然就到来了。她在楼下跳着脚说,我要涨房租啦,或者说房子要卖啦,这对我都是一个意思,那就是我要离开,而且再也回不到这里来。现在我能做的就是尽情地享受着这里的时光。时光到底是什么,我们该如何留住?

我的离开决不是简单的离开。我的第一个房东,在清点了她家的财产后,提出了马桶要换,空调要修,电视机顶盒要赔。这些东西有她用坏的,有我用坏的,有时光用坏的,但既然我是最后一个在场的,那么就不能和我没有关系。

我的一个朋友说,能用钱解决的问题都不算是问题。我的另一个朋友又说,钱归钱,事归事,这样做人比较清爽。

这回我还是准备了一些钱,用钱解决问题通常是最快捷的。快捷应该成为我们这个社会最时尚最奉行的标准之一。虽然我并不十分情愿。其实这些东西,既不是我的,也不是她的,都是时光的。在变成时光的之前,我們都在为它争争吵吵着。东西若是知道,不知道会不会伤心?东西若知道我难过,不知会不会安慰我?毕竟我们有过相依相偎的时刻,我们共同组成过一个叫“家”的东西。

在我拿走了我所有的物品之后,在我和房东交接清楚之后,我对着她的房子她的物品说,东西,再见。房子,再见。这是我最后最不应该忘掉的话。此后此情此景,此房此途,我将永不再见。

现在我还坦然镇定地住在这间房子里,住在事件的这一端,离事件的那一端还有多长时间、还有多远,目前我还不知道,但是毫无疑问这间房子已经成为收容我快乐与忧伤的驿站。它是我人生旅途中通向远方的垫脚石,也是我溯回源头的又一块砖。

责任编辑  韦健玮

猜你喜欢
斧子天桥衣服
省力与费力
五六十年代的老天桥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