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乌镇的柔波中返回旧梦（组诗）

高作余

乌镇的夜晚

柔软揽回这些炽热，弃于井中

小清凉连接大清凉，井底蛙游进河

恍如一片亮光撬开别的亮光，由此

获得大片的夜色、灯火，河道小船再次弯曲

蓝天弯曲，倾下今晚的繁星和滚烫

我在水中的乌镇，已经陷得太深

离岸太远，无法把现世的心喜，换成

明日的城楼，黄花还在，骑在马头

这是诗经安居的角落，文字柔软

在碧波之上，吹奏绿叶的火焰

轻一些，把寂寞的羊群，从漆黑中拿走

轻一些，雨点落下来，半生锦绣就要铺满河面。

乌镇的年和月，从桥上走过

那些元宵走桥的人，弃船上岸

由此地赴彼地，由表及里，紧扣万物脉搏

我就是那个一边行走，一边燃烧

一边靠近民俗的人，将体内寒露逐一清空

这是第二座桥，第一座桥，叫遗忘，亦叫湖水之

微澜。桥未动，人未动，是心动，当你蹲下来

你的灵魂已依附在另一座桥，是沉默，抢先抵达

那些吃水很深的桥墩，并如兄弟般，与他们抱

作一团

还会有多少温暖或沉重的桥迎面而来，与我

握手言欢或不发一言。“咣啷”，又一只

摔碎的药罐卸下了全部疾病，我愿意

做一只轻快的鸟儿，穿越十里青草，于

幸福的某时某刻，春光乍泄并南流入海。

要怎样心平气和，才能做一张落叶

要剔去繁琐的车马，才能作静夜思，才懂得

慢，才深谙落叶之美，是的，终有一天

我们会从枝头飘落，闲云会从杯底泛起

乌镇会从小巷信步而出，与我擦肩而过

霎那间的泪花，究竟因何而起

数不尽的春风，吹绿大街小巷

每一棵寂寞的春草。推窗南望

画舫远走天涯，无知的燕子又从天空收回闪电

我万里而来，却找不到一朵浅笑的云

小巷太深，太静，小巷抱来太多的唐和宋

那些被浪费的五言七绝，是春风中的芒刺

乌镇打坐。卸下车马后，乌镇返回天上的繁星 点点。

在乌镇的水草中安家，是多么幸福的事

一颗颗剔除往事、澄澈的露珠，是多么让人羡慕

以远山为背景，雀鸟，在晚风中转身，每一只

转身的

雀鸟，都是一个行将消逝的梦，而亮光闪闪的

露珠，就是梦中喜悦的泪水

水底，有过太多的悲喜，有跳水泅渡的乡村和

谣曲

有不懂事的炊烟呛酸了白墙乌瓦，而今，只有

平静

而安详的水草，看不到深不可测的生活，船只

被时光一艘艘凿沉，乌镇，还是那样，不知老

在水底，摸着石头，好像抚摸着往事白皙的脚趾

这是河里的石头，镇上的石头，天边的石头

不知身外为何物的石头。一匹马推掉明日的

奔跑

落水的马愿意化作水草，做水草是多么幸福

可以一个接一个做梦，将十里春风纳为小妾。

一霎那相逢，恍如隔世

临水而居，抱着一万亩碧波入眠

汤汤，其皇在上，云彩在东边慢慢散尽

一根灯草捻动春深的旧瓦，做黄昏跳跃的火苗

做火苗里抱病而归的妇人

取清明的柳絮为食，取沙漏中逝去的光阴为食

一呼一吸，就过了山南，橘黄稻绿，屈指可数

擦身的背影，似相识，又不识，多年的黄历和

流水

拥堵着你我无数次走过的阡陌，春雨过境，染绿

晚风中的红蜻蜓。乌镇化身巨石

重重砸落遗忘的心田，这就是你所谓的爱

像一把孤零的稻草，被风中相忘的雀鸟衔起

我且随水波荡漾至明清、至唐宋，我心如鱼

绕城三匝。毁掉你想不起来的一些气味、体温

于无声处，化龙入海。

乌镇之镇

如果感到温暖，就把身体里的落叶喊出来

把坛子里的黄昏捣碎，把乌镇的镇扯出来

把乌踢出局外，我就是那只越变越小的虫子

在发烫的马路上，在你看不见的角落里爬行

还要等到酉时，乌镇才会回到我身边

发亮的彩云会回到花香扑鼻的乌镇

它还是那样纯朴，像童年时默不作声牵我手

掌心藏着一吨汗，一座秘密的菜园

要走多远，才能见到乌镇

她沉睡的美、翻身的美、行走的弱柳的美

从香甜的空气中，抓出她的乌有

她就是一个古镇，抖一抖，你我一生都会过滤掉。

慢下来

飞鸟慢下来，道路两旁，树木

慢下来，一辆汽车去乌镇，又一辆

所有飞奔的汽车、激情澎湃的乘客

都会被乌镇彻底遗忘

我也是，注定被时光遗忘的一个

在越发短暂的旅途，内心堆满起伏的山峦

一只惊飞的白鹤携带着稀薄的春色

我们来到乌镇，会找到前世的自己

会不经意间，触及年代久远的青苔

乌镇多么慢，流水多么慢，背着历史赶路的

乌龟多么慢，我只是屋顶上那道飞檐，刚想

脱离大地，就被如来一掌打下来，一压就是五

百年

是否我曾来过这里

这是我梦中攻打的城堡，养大风雨

寄之四海，一节节道路断掉，不知去往何方

又来了一匹马，驰往唾手可得的乌托之邦

它就像我的影子，把城内的垂柳移往一个旧

地方

她们一个个都走了，那些飘飘秀发，不断消逝

如果她回不来，今夜黄金必会生锈，沿岸长出

水草

她只是一个，孤零零，又轻巧，吐出十年风雨

她走不了，即使水草埋没马蹄，即使

别人改名换姓。她会在白日梦里放进一个

偏瘦的梦，与昨日的自己融为一体，她爱上

风雪夜归人，她终于回来了，但没有泪流满面

她面容平静、姣好，像我梦中久攻不克的城堡。

乌镇的镇长是谁

乌镇的镇长是谁，是沈雁冰？严独鹤？

汤国梨？孙木心？是独来独往的浮云？

还是深至浅时浅亦无的空明一偈？

我放下匆匆的行囊，静谥的屋顶，参天古树

我来自化外之境，被风霜打磨成圆润的卵石

聆听，竹林背后隐约马嘶，像是

旧时代远去，像是，旧时光挖开春天的墙角

来此，我心释然，我乃镇上一介子民

无名无姓，无牵无挂，我只认得须发皆白的镇

长

秉烛夜游或被秋夜的寒星次第点燃

遍野的露水里躺着滚烫的镇长，发出阵阵诗

书清吟

铲除威名、虚妄，得一玉，得清清河水绕城

顽童嬉闹，搬来上游数吨鸟鸣，是此鸟鸣

挖空本镇淤积多年的河道。故，白云由浅入深

故，本镇无镇长。由芳香的瓦片

拔得头筹，一声大喝，主政全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