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我欠你一个承诺

2015-05-04 23:47:00刘金忠
中国铁路文艺 2015年1期
关键词:山村石头故乡

刘金忠

故乡,我欠你一个承诺。无论走到哪里,我都会回来,就是客死他乡,我也会魂归故里。

故乡藏在辽西医巫闾山深处。小峪,就是小山谷,一个很小的山村,小得只装下我生命的一段,更长的那部分露在外面。露在外面那部分,是树干,还有枝叶,在年轮的湖里喝水,水的开关,在根部,在小峪。我的血液,自那里发源,我的雄壮,像那里的石头,在岁月里堆积着的石头。我把它的小,装进我巨大的想念里,用那里的篱笆围住,再用每一条山路系紧。小峪太小,盛不下很大的心,青春小鸟都先后飞走了。老了,胸怀也小了,只能装下小峪。我总在想,用什么办法把小峪放大,小峪却在想着如何把我缩小,让我退回到童年。

屋檐滴水的声音,就是故乡,或清或混浊,像汗,像泪,很近,贴着亲人的喘息,把炊烟穿起,把风穿起,一串串的温暖。迷离是椽头的裂纹,屋檐滴水,缓慢或急促,刷刷,滴答,把心落空,都是呼吸的声音。看不到窗外的雨,像听不到身外的世界,只有雨滴在体内的血液里敲,那么从容,那么欢畅,看着它流下来,看着它停下来,我的心也湿得断断续续。无论走到哪里,屋檐滴水的声音,都是故乡。

把盐还给海,这其中,有很多事要完成。具体的盐,是另一个海。把自己还给自己,从有形到无形,泪水的回归是高尚的。来自地下的盐,是更古老的海,脱离得太久,太多的沧海沉浮,对水的渴望强烈而急迫。那么,归还的过程相对宽阔,需要爱,忠贞不移和定位的蓝,星星和风的见证。波浪的起伏是一种隐喻,把今天还给昨天,把明天还给今天,链条在无限拉长,从起点回到起点。有些事物,注定是用来珍惜的,花朵、粮食、情感、阳光和盐。就像我,从远方回到故乡。

在外多年,浪迹天涯,有时,真羡慕一只故乡的麻雀。离家,总怀着鸿鹄之志,远走高飞,伤痕累累之后,才发现故乡并不是囚牢,更远的远方,只是云的故乡。看那些幸福的麻雀,我们称它家雀,它不离家,哪儿也不去,赶都赶不走,就守着那片土地和屋舍,飞落,啄食,筑窝,繁衍,忙得快乐,也忙得自信。从屋檐到树梢,从庄稼头顶到雪人肩膀,它们叽叽喳喳地讨论着,把乡愁寄给远方的游子。很多远大的抱负都是空,像一句“近乡情更怯”的诗,被麻雀听出了端倪。没有孤独,成群的麻雀,把目标订在真实的叫声里,也把不离不弃的注释穿在一条细细的电线上,像一串褐色的糖葫芦。把故乡抱在怀里,其实,麻雀小小的翅膀很大,也把远方的我,留在梦里。在秋风里飞,在柳絮里飞,在我小时候用铁线弯成的弹弓把上,上下翻飞。当年那个弹弓打落的,是远在他乡的我。

开门见山,屋后也是山,被山包围的村庄,连梦里都是山。眼界被山遮住,才有翻山的渴望,出路被山阻隔,才有登山的动力。山是一件特大号的衣服,皱褶里的山村,是一只只甲壳虫,爬过春夏秋冬。心灵的门开了,山就小了,堵不住野性的风,和风上的云。外出打工,浪迹天涯,乡亲们从脚手架上偶尔回望,家乡的山,无非是从鞋里倒出的一粒沙,揉进眼里的沙,蒙蔽了自己多年,看来,眼睛里的山与心里的山不是同一概念,有时也自问,那扇门是不是真的开了?

静的山村,诗一样静,偶尔几声狗叫,从静里透出一点亮光,白色的炊烟在静里飘着,

喜鹊在静里飞着,从这一棵树,到那一棵树,它的巢,筑在最高处。外出务工的人,带走了他们的孩子,也带走了山村的欢笑声,而鸟鸣填充了这个空白。小河的流水很幽深,冲击石头上飘逸的绿苔,山顶的牧羊人把白云赶到了天上。门前石头上呆坐的老人,不时打量着村口,燃烧的烟蒂烫伤了指尖,才慌乱地丢掉,像被老鼠咬了一口。难得一见,早年的烟袋都成了古董,在北方,烟,还照常飘过呼吸,黄铜烟锅,翡翠烟嘴,被过滤嘴取代,故意或自觉,如同生活的本质被华丽的包装覆盖,烟,还在飘逸,在烟叶碎屑的燃烧里,像一条条小江河流向高空,消散。黄铜烟锅是不散的,凝聚的定力,怀有出口,将岁月的云,徐徐吐出。

在村口的大青石上,黄铜烟锅偶尔一闪,就有一道闪电,骑着烟云飞走,总有一些陈年往事

被黄铜烟锅磕出,灰状的纠结,像山村的咳嗽,一声接一声。

好大一棵白杨树,把一条街分开,我的身影,是它的树荫下,一只贪玩的小麻雀。那一年,是大跃进,我在树下被一只公羊顶了个跟头。那树洞里有一条青蛇,偶尔出来散步,我一个人不敢在树下玩。成群的羊,挤在树荫下乘凉,满地羊粪蛋滚的是百年风云。全村人的敬畏,这把巨伞,撑起的是山和山一样的沉重的天。它老了,我也老了,我来了,它却走了,

只留下在腐朽里挣扎的根。它说,活着,只是一个过程,一切的灰都会被风吹散。

老支书家的院子里,泊着一辆破旧的马车。老支书早已作古,他的后人搬到城里去了,

空荡荡的院子,空得只剩下一辆生产队时的马车。一枚掉在棋盘之外的棋子,老榆木做的马车辕,铁青着脸,像一门双管大炮,朝着蓝天漫无目标地发射,车闸和铁钉都被锈黑透,胶轮瘪了,像那个泄了气的时代。偶尔能听到那三匹枣红马,在白云里奔跑,打着响鼻,摇动铜铃。

啄木鸟没有圆规,可它啄出的树洞,气死了圆规。这是故乡的清晨,啄木鸟在一棵柳树上叩击,梆梆作响,露珠也悠悠晃动。我猜想,那棵树病了,有点像今天的国家。可树根还很结实,很深,枝叶也是绿的,我知道,树,还没到死亡的时候。啄木鸟与我想的一样,它在耐心地敲打树干,从里面衔出可恶的虫子。这是故乡的啄木鸟在这样做,它单纯,专注,清心寡欲。它希望从这圆形的树洞里窥见明天。城里的啄木鸟都变了,听不到它了,翅膀的颜色变黑了,嘴也软了,有人说,这是因为污染。很久没听到这样的声音,这是故乡的啄木鸟在敲打树干,不知在弹谁的脑壳。故乡的清晨才像清晨,啄木鸟啄响的清晨才更像清晨,只是,有时啄木鸟也被自己的啄木声啄痛。

透过塑钢框的玻璃窗,我看见日光灯耀眼的光圈里,端坐着一盏微弱的油灯。老屋旧貌已换,新颜正欢,窗前的美人蕉开得芳芬,夜色沿着屋檐徘徊,认不清我这个归乡的游子。

日光灯的背面,一根垂下的铁钩吊着的那盏油灯,不肯退出,执意要给我久别的惊喜。如豆的油灯,亲热得像亲人,被强光淹没,还固执地唤我,像按在水里的葫芦,不断地浮出来。

我的乳名就挂在房梁的铁钉上,系在油灯熏黑的铁丝上,纺车的嗡嗡声,轮转着岁月的风。

那盏油灯使劲地眨了几下,就闭上眼睛,隐入无边的黑暗。日光灯的外形,包着一颗油灯的心。

石头墙的土屋漏了一角,尘土,肆无忌惮地散布,炕席上、柜面上、桌上,房梁上还有残破的蛛网,麻雀们飞进飞出。这一家人外出打工,门上的锁已经生锈,那把钥匙也锈进了城里,仅有的一点人气被挤走了,剩下的,只有曾经的笑声与叹息。远方的主人不知道房子漏了,漏屋,也不会打电话报告,只是默默地等待着,让漏继续漏,不停地漏,屋檐下的燕子都飞走了。漏风,漏雨,漏星光,阳光也漏进来,更多的是黑,破烂的窗帘什么也挡不住。

漏屋的欢乐在一点点漏走,空巢,是漏空的,它不知道是被谁漏掉的,也许,漏屋的外层

还有更大的漏洞。

乡村集市,是没水也开锅的地方,是乡音拥挤的热闹。赶集的,无非是去赶两个字:买和卖。卖的,挑着夜色就来了,只图占个好位置。买的,不慌不忙,骑车或坐车,把讨价还价的话揣在衣兜里。最挤的是吆喝,一声高过一声,高潮处,是大喇叭的分贝对飚。吃的,穿的,用的,都叠在一张张钞票的折印里,那钱,有红的、绿的、黄的,柴米油盐和果蔬,都很薄。曲终人散时,只留下满地垃圾,不会说一句话,等待下一个三六九。

沿着哪一条路,能最快走进梦乡?弯曲的夜,婉转导入的暗示:故乡的土炕,是惟一直通的捷径。母体一样的温暖,柴烟与旱烟的味道,贴近泥土的梦,像亲近蓝天的云,远航的船回到码头,抵达灵魂的皈依,源源不断,每个汗毛孔都涌来暖意。失眠和惊厥,浅睡与辗转,瞬间消散,像无形的手,轻拍着安详的落叶,舒心,入骨,活血,灵丹妙药地植入,把一生的疲惫卸在枕边,呼吸在苇席的花纹里莺飞草长。越飘越淡的雨声和潮湿的烟,落地的伞,重于地基下的石头,踏实,真实,如告别枝头的坚果。风在高处吹过,梦在炕上开花,

一切过往的事物,一切虚掩的门都在这一刻打开自己,进入天堂。

残局,是这故乡的河套,被垃圾塞满,在等待一场洪水。当年的河套很干净,就像鱼在河水里撒欢的样子,那时的垃圾都沤肥了,炕土、柴灰、家畜的粪。怎么突然间垃圾就多了

山村的眼睛六神无主,一个没有棋子的残局,让生活伤透脑筋。仙人指路,就是等一场洪水,

可那场暴雨迟迟没来。洪水运走的垃圾还会回来,而过了夏季,洪水不会回来。

没有一张脸是重复的,像村里居住的那些乡亲,这大大小小、形状各异的石头,能砌成平面的墙,是智慧和艺术。这平的和不平的石头表面,都刻有阳光和目光,缝隙里,还有乡音和鸟鸣,每一堵墙,都有生命和普照生命的神灵。不需要水泥,古时也没有水泥,山村的脸,甚至连泥土都不需要,就那样交错着,互相咬合着,石头的墙,垒起几千年岁月。排列,组合,沐雨栉风,许多不规则,皱纹都忘掉了,严肃的表情,像我的父辈,把四季反反复复地看,村里的许多故事,都藏在墙缝里。这一页页朴实却很绝妙的诗,读不尽的灿烂与深沉,那背面,有我的崇敬和依靠。面对它,有时我真希望自己也是一块石头。我从未像现在这样专注,极有耐心地观察一堵墙,我背靠太阳,让影子投在墙上,在这石头的缝隙里寻找那些砌墙者的音容。石头墙太古老了,几辈人都先后离开,没有一个能留下来陪它,也没有人能穿墙而过。有许多手,还嵌在墙里,摩挲,或调整石头的位置、纹理和断面,都在意念之外。我的影子也被那些手抚摸,像风,在抚摸春天和春天的事物,我的心充满温暖。有一种力量,把我从躯体里抽走,渗透在那些若有若无的缝隙里,找一个角落,坐下来,任凭风云雨雪满世界找我。十几个城里来的男女青年在这里住过,他们有同样的名字:知青。后来,房子塌了,只剩下一堵柴烟熏黑的墙。他们走了,就没再回来,这堵墙,是他们留下的影子。他们吃过的苦,对于农村人算不上什么苦,他们接受的再教育,也算不上什么教育。一位大娘说:“当年那几个男孩,夜里偷了她的鸡,炖着吃,她装作不知,把那只鸡下的蛋,都送到知青点了。”如今,知青成了村里的故事,“上山下乡”这个词已闲置多年,偶尔在这堵墙上才能看到。岁月在一点点让自己灰暗,沿着知青下乡的那条路,许多村民进城务工去了。

许多年前,有人看见一个球状闪电,穿过石头墙,把石头们烧得乌黑,留下个雷击现场。

多年过去,那堵墙还站立着,像一件露洞的衣裳,石头上的黑,还在。雷,去了哪里?没人知道,也没听见它的余音。人们路过时,还不免议论,闪电,其实是想杀人,只是撞到这堵墙上了。该被雷击的人,早已作古,他的隐秘已成了难解之谜,特别是在风雨大作时,那球状闪电还会偶尔出现,像是仍在寻找那个人。村里人常常对小孩子讲,把自己的良心端正,

别让那球状闪电找到你,那火球,太可怕,太迅疾了。

有时,时间也会停住,就像这条过气的标语,站在土墙上,白色的大字也开始发黄,“农业学大寨”这几个字,小孩子不懂,树上的鸟也不懂,学过大寨的人,陆续走了,在黄土下商量大寨田的事。学了很多年大寨,山村也没变,还是当年的老样子,只是树长高了,孩子长大了,村里的人越来越少。过气的标语,成了一个红标签,贴在一代人的背影上,渐行渐远,落满尘埃。当年写标语的民办教师,也成了老人,白字变黄,黑发变白,他靠在土墙上,望着远方发呆。

树,用年轮把自己抱紧,像海,用波澜抱紧波澜。当树墩离开树根,打坐成佛的静态,

天边的林涛还在隐隐滚动。年轮的裸露是痛苦的,不规则的圆圈荡漾开来,许多事物都无法隐藏。我必须充满敬畏,树墩剖面是清晰的岁月,不能坐上去,那上面有沉浮,也有四季炎凉。就让它倚着墙角独坐,让它的白花和秋梨坐在一起,让它和阳光与月光坐在一起,把故乡的方言一遍遍复述。树墩,用一个残局告诉我,被抱紧,是内心的温暖。

挂锄时节,庄稼已经定型,不再需要除草、松土,此时悬挂的,是闲适的心情。磨得发亮的锄头,把半个月亮挂在屋檐下的横杆上,可以简单地生点锈,想点铁锈之外的事情。除草剂删改了农事程序,播种、间苗后,坐等秋收。锄头的弯脖,只是偶尔钩一下人们的目光,沦为摆设。被季节忘记的锄头,看风,看雨,看炊烟,多年没再亲近土地,斑斑锈迹,像阴沉的脸,挤不下一个雨滴。汗滴禾下土的锄头,“前腿弓、后腿蹬”使用的锄头,我茫然地望着你,竟一时无语。

一眼眼水井没了,山村闭上眼睛,我的面前也一片黑暗。辘轳声已很遥远,水井被填了,只留一根水管,地下的水直接泵进缸里。谈笑的井台也没了,跳井的故事从此绝迹,井绳为自己挽了一个死结。月亮照常路过,只是不再掉进井里,与猴子游戏。水桶,锈在若有所失里,让扁担不再弯曲,我的心,却绕不过这个弯来,时常在梦里冒出水花。

松鼠大摇大摆、三三两两行走在枝条上,越过人们头顶,从一棵树跳上另一棵树,似乎在宣布自己的占领。松鼠对于脚下渐淡地人气,挑衅,嘲弄,如入无人之境,尾巴的旗帜上,插满风。人欢马叫的日子远了,松鼠的胆子大了,入侵村庄,从屋顶到柴垛,在人们目光所及的空旷。窝边的喜鹊也感到威胁,对着松鼠怒吼,驱赶,翻飞。喧嚣,躁动,让静无法静下来。人烟在撤退,从山村循序涌进城市,松鼠的欢呼是收复失地和坚果落地声。越过自己倾空的巢,我的乡亲们,拍掉泥土,也在从一棵树跳上另一棵树。

落在山村的一步闲棋,麻将,哗啦啦的响声,像远处的拆迁,像更远处的地震。一切外面的世界,都被山隔断了,就像这麻将牌把山隔断一样。绿发是头顶的绿荫,红中是文字的灯,只有白板是自己的,一穷二白,或清清白白。一万到九万,那是城里人的数字,山里人的日子是用“条”来数的,还有东西南北风。农闲,把自己围起来,摸牌,像抚摸一块块墓碑。最后选一块,自己躺进去,像个规矩的“条”。“饼”,是糊在锅里的圆,在炊烟的高度或间歇,长成农事的名字,哗啦啦地波及四季。

从雨的身后钻出来,山野不经意间,一下子长出那么多“乳头”,光鲜,丰盈,略带羞怯,哺育万物,是大地母亲的光荣,让词汇中的恩情显得干瘪。采蘑菇者摘下草帽,像用托盘,端起众多蘑菇的拥挤,和刚刚挤走雨的天空。一条腿的蘑菇,不需要鞋,穿着白露的凉意,走过节气和意象的河流。一次次弯腰,采蘑菇者是在表达一种敬意:卑微的菌类也有山的高度。

父亲把一棵梨树,栽在我的昨天,是一棵白梨树,很瘦小,在屋后,背阴的山脚,它活得很向阳。白梨树挂果的第四年,父亲走了,白梨树不知道。每年开花的时候,它都想先给父亲看。后来,我离开故乡,它被移进我的梦里,一圈一圈年轮,把我的心事系紧。我老了,白梨树也粗了很多,回老家时,看为它剪枝,我的手臂也疼。吃梨的时候,我看见父亲的笑,很甜,我的心,却很酸。有时,我觉得是在为那棵树活着。

我又听到这熟悉的声音,距马槽五米开外,夜色把马隐藏,只露出咀嚼的声音。夜的黑,弥漫,隐约,马吃夜草的声音,只是在静里才这样迷人,让我离故乡的暖更近一步。夜草的诗意,只有马才能嚼出来,这清香的夜晚,黑暗中闪烁的亮光。石头凿的马槽里,温热的马唇贴近清凉,以碎步的节奏,均匀,透明。夜草,在一寸寸流失,没有雨雪和月光,马咀嚼的是一种暗示,马槽上方,拴马的缰绳,是想把那些走远的人拉回来。

村里,几乎家家都有百家被,一百家的布包裹的孩子,当有一百条命也会有一百个未来。一百家的烟火,一百家的喜怒哀乐,都盖在身上,长在肉里。一百种温暖组合的力,是一个星球的昼夜,是大海的潮汐。多色块的拼图,是沙漠,是湖泊,是森林,把一个简单的生命多元化地装饰成风俗。爱的广大,就是这样节俭而铺张,让一个生命拥有甜蜜的天空。

苍耳,这浑身是刺的小东西,挂在裤腿上,挂在羊身上,趟过深秋的露水。它让我看见母亲的身影,衣服上,头发上,几枚苍耳,装点母亲田间劳作的苦乐。它时常混迹于大豆的颗粒间,母亲总是微笑着把它挑出来,说:“你又不能吃,别混了。”那细密的小刺,有很强的依附,或许是便于倾听即使是无声的语言。滚落苍耳的风,通常在梦的背面响起,被刺痛的,是甜蜜的柔软。作为一味中草药,丑陋的苍耳能治疗我思乡的病。

乡下人,城里人,所有的人都要拥花而眠,这就是为什么,棉桃总会咧嘴而笑的深意。

在长长的寒夜深处,棉花,紧贴我们的身心,让阳光的温暖细密而持久,像母亲的呼吸一样真实。间苗,打尖,采摘,纺车轮转,一年又一年的棉花,人类自古赖以御寒的棉花,把自己最美的一面给了我们。棉田宽广,我们熟视无睹,吐絮的棉花,集结成白云,让我们梦的蓝天更加开阔,但却很少有人关注它的花朵,五颜六色的美,作为观赏花,当不结桃的棉花出现在老家的庭院,熟悉与陌生,我竟不敢相认,笑问:这一株是什么花?

一棵庄稼想长在水泥地上,该是怎样的结局?这个问题,让我的老同学愁白了头。在城里打工的儿子要买房,五十万,让他五个月没睡好,老想着那棵水泥地上的庄稼。他愁得唉声叹气,似乎这乡下的春夏秋冬,填不满城里的三室一厅。望着家里的三间新房,他真想请孙悟空吹一口气,把这座房子吹到城里去。这是跟的哪一阵风,他想不通,担心那棵长在水泥地上的庄稼,会被风刮得不像庄稼。城里人都往乡下跑,你硬要往城里挤,是想用炊烟去放牧空荡荡的楼群吗?

大豆摇铃,只有蝈蝈能听懂,马铃,摇出金属的声音,山野突然出现的铃声,很特别,

一声声,隐入青纱帐的深处,它是从梨树的绿叶上滑下来的,也是从野花的花蕊间滴下来的,山风追不上这铃声的急。细听,是一曲时尚的新歌,有点沙哑,属于声嘶力竭的喊,远不如学校上课的铃声好听。山里所有的耳朵都没听过,这铃声,把鸟鸣闪在一边,像是白云缝隙里流出的浪花。铃声停止,一个老农从土坡上走下,手机贴着耳朵,“喂,喂……”是铃声的继续,也是铃声的结尾。

晚点,是漫长的等待,满坡的玉米、向日葵或高粱,都因晚点,提前枯黄了叶子。晚点的,是一场大雨迟迟不来,所有的庄稼没有想到,土地和土地的主人也没想到。有些晚点是致命的,传达消息的风,是虚假的,一年的辛劳,因晚点瘦到骨头。当果实沦为干瘪的外壳,

汗水付诸一次次仰望云朵,晚点,就是一声无奈的长叹。只差一把火的枯黄,心焦,是一袋袋吸得苦闷的旱烟,补种来不及了,错过的是金子般的农时。当大雨来临,一切都晚了,看着脚下的土地,有人骂道:“你等到和大雪一起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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