诺贝尔文学奖、世界文学与中国当代文学

2015-05-04 09:30
当代作家评论 2015年6期
关键词:评奖诺奖当代文学

王 宁

诺贝尔文学奖、世界文学与中国当代文学

王 宁

诺贝尔文学奖、文学经典的构成与中国文学

早在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瑞典文学院院士马悦然在上海的一次中国当代文学研讨会上就诺贝尔文学奖与中国文学的关系问题,受到与会的中国作家质询,他当时的回答十分巧妙,认为中国当代作家之所以长时期未能获得诺奖,在很大程度上并不是因为缺少优秀的作品,而是缺少优秀的译本。当然,他的回答虽然避免了对当代作家进行价值判断,但仍激起一些中国作家的强烈不满,他们当即问道,诺奖评委会究竟是评价作品的文学质量还是翻译质量,马悦然并未立即回答,因为他自己内心中也有不少令外人难以想到的苦衷。后来,我在一篇报道中看到,二○○四年,当他再一次被问道“中国人为什么至今没有拿到诺贝尔文学奖,难道中国文学和中国作家真落后于世界么”时,马悦然干脆作了这样的回答:“中国的好作家好作品多得是,但好的翻译太少了!”他进一步解释道:“如果上个世纪二十年代有人能够翻译《彷徨》《呐喊》,鲁迅早就得奖了。但鲁迅的作品只到三十年代末才有人译成捷克文,等外文出版社推出杨宪益的英译本,已经是七十年代了,鲁迅已不在人世。而诺贝尔奖是不颁给已去世的人的。”这样的回答虽然仍难以服众,但却道出了诺奖的评奖原则和机制上的一个问题。它既是一个世界范围内的第一文学大奖,但长期以来却又仅仅在一个有限的小圈子里评选,由于评委本身的知识结构和所掌握的语言之局限,对西方世界以外的作家的评价就不得不依赖翻译,这显然是一个悖论。我们可以从后来沈从文的案例中见出端倪。一九八七年和一九八八年,沈从文曾两次被提名为诺贝尔文学奖候选人,而且一九八八年,诺贝尔文学奖委员会已经准备颁奖给沈从文,但就在当年的五月十日,台湾文化人龙应台打电话告诉马悦然,沈从文已经过世,马悦然给中国驻瑞典大使馆文化秘书打电话试图确认此消息,随后又给他的好友文化记者李辉打电话询问这一消息是否确切,最终得到确认:沈从文已过世了。这样,按照诺奖的评奖原则,已故的作家是无缘获奖的。马悦然试图几次改变这一原则,但他的影响力毕竟有限而始终未果。当他最后一次使出全身解数试图劝说诺奖委员会改变这一原则无效后,他甚至哭着离开了会场。因此我们把中国作家未能获得诺奖归咎于马悦然的推荐不力实在是有失公允。

我们都知道,在瑞典文学院的十八位院士中,只有马悦然可以直接通过阅读中文原文来判断一个中国作家及其作品的优劣,而其他评委只能依赖阅读主要的英文译本来判断进入推荐名单的中国作家的作品是否属于一流。当然,如果语言掌握多一点的院士还可以再参照法译本、德译本、意大利文或西班牙文的译本。但是问题是,如果一个作家的作品没有那么多译本怎么办?那他也就自然而然地出局了。这确实是诺奖评选的一个局限,而所有的其他国际性奖项的评选或许还不如诺奖评选的这种相对公正性和广泛的国际性。我们只有综合考虑到上面这些因素,才不会一味指责诺奖的评选为何在很大程度上依赖翻译的质量了。这种依赖翻译的情形在诺奖的其他科学领域内则是不存在的,科学是没有禁区的,所有的科学奖候选人至少能用英文在国际权威刊物上发表自己的论文,或者像中国的诺奖得主屠呦呦那样,其发现具有世界范围内的影响并且有强有力的推荐者的支持,而所有的评委都能直接阅读候选人的英文论文或推荐报告,因而语言基本上不成为障碍。而文学作为语言的艺术,则体现了作家作品的强烈的民族和文化精神,并且具有一个民族/国别文学的独特的、丰富的语言特征,因而语言的再现水平自然是至关重要的,它的表达程度如何在很大程度上能确保这种再现的准确与否:优秀的翻译能够将本来已经写得很好的作品从语言上拔高和增色,而拙劣的作品则会使本来写得不错的作品在语言表达上黯然失色。因此译文质量的如何就自然会影响评委对一个作家及其作品作出最终的评判。我们只有考虑这一系列因素才能对诺奖的公正性和客观性作出评判。

今天,随着越来越多的诺奖评审档案的揭秘以及网络信息的普及,我们完全可以从一个新的角度替马悦然进一步回答这个老问题:由于诺奖的评委不可能懂得世界上所有的语言,因而在很多情况下他们不得不依赖译本的质量,尤其是英文译本的质量。这对于作为语言艺术的文学是无可厚非的,这也正是诺奖评选的一个独特之处。就这一点而言,泰戈尔的获奖在很大程度上基于他将自己的作品译成了英文,他的自译不仅准确地再现了自己作品的风格和民族文化精神,甚至在语言上也起到了润色和重写的作用,因而完全能通过英译文的魅力打动诺奖的评委。莫言的获奖也可以说在很大程度上基于他的作品被英译的数量、质量和影响力。关于这一点我曾在不同的场合作过讨论,此处毋庸赘言。对于这一客观的事实我们不应该回避,而应该充分认识到这一点,因为这对于我们今后更加重视中国当代文学的外译和推介有着直接的借鉴和指导意义,同时也有助于我们争取第二位中国作家在不远的将来再度荣获诺奖。诚然,诺奖由于其广泛的世界性影响和丰厚的奖金,致使一些自认为有着很高文学造诣和很大声誉的中国作家对之既爱又恨:爱这项高不可及的国际性奖项,始终将其当作对自己毕生从事文学创作的最高褒奖;但同时又恨自己总是得不到它的青睐,或者说恨那些瑞典院士们总是不把目光转向中国作家和中国当代文学。我想这种情况至少会延续到第二位中国本土作家再次摘取诺奖的皇冠。但无论如何,中国当代文学走向世界的进程总是离不开翻译和评论界在国际场合的大力推介。此外,为了更为有效地促使更多的中国当代作家问鼎诺奖,我们需要对这一奖项的评选机制和原则有更多的了解。

首先,就诺贝尔文学奖的评奖原则和标准而言,它确实与不同时期的评委们的审美情趣不无关系。文学和批评的风尚总是在不断变化的,因而致使昨天备受冷落的作家作品可能在今天大受推崇并走红;评奖委员本身的个人偏好、语言的局限以及涉猎范围的局限都是一些难以估计的因素;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诺贝尔文学奖不授给死去的作家。据说当年托尔斯泰的未获奖是因为当时的一些评奖委员认为他是一个无政府主义者,缺乏基本的伦理道德追求;左拉的未获奖是因为其作品的自然主义倾向掩盖了其应有的理想主义倾向,易卜生则因为其后期剧作在当时的批评界有着较大的争议而未能进入最后的名单。后来虽然新一代院士进了评奖委员会,但令人遗憾的是,上述三位大师级的作家都未能等到这些委员们鉴赏趣味的改变就离开了人世,从而在诺贝尔文学奖的评奖史上留下了无尽的遗憾。而乔伊斯和普鲁斯特的意识流小说的价值则更是在其生前根本不为批评界所认可,甚至一度被列为禁书(如《尤利西斯》),等到他们身后被新一代批评家和文学研究者“重新发现”时已经为时过晚。这显然是诺贝尔文学奖评选的一个不可改变的局限。

此外,诺奖评选也不能排斥其中复杂的政治因素。例如,二○○四年耶利内克的获奖在不少人看来是出于政治的考虑,因为这位女作家对奥地利的严厉批判已尽人皆知,但评奖委员会却对之予以了否认。今年的白俄罗斯记者斯维特兰娜·阿列克谢耶维奇的获奖也被许多人认为是出于政治因素,但诺奖评委会照样予以否认。实际上,评奖委员们在各种场合已作过多次声明,“评奖委员会是不带任何政治偏见的”,但正如评委会前主席埃斯普马克所坦言的,有时主观意图未必能导致与之相一致的客观政治效果,因而难免“产生一定的‘政治效果’”。人们都清楚地记得,当年诺贝尔在其遗嘱中宣称,文学奖应授给写出“具有理想主义倾向的优秀作品”的文学家,但对这个“理想主义倾向”究竟作何理解或解释,这在各个时代的不同评委那里都不尽相同,有时甚至是“截然相反的”。因而就“导致了一些真正伟大的作家未能获奖,而一些成绩并不十分突出、并未作出最大贡献的作家倒被提名获了奖”。这样的例子我们可以举出不少,但是评奖委员们为其辩护的理由也同样充足:我们有我们自己的评奖标准和原则。诺贝尔文学奖只不过是瑞典文学院颁发的诸多奖项之一,评奖委员会从来就未宣布过它是世界文学界的最高奖项,也不想承担“文学经典化”的沉重压力,只是它的相对客观性、评奖原则的独特性、评奖程序的严格性以及奖金的丰厚则使它成了二十世纪以来世界文坛上的第一大奖,并被认为对文学经典化有着重要的推进作用。

也许人们会问,什么才是诺贝尔文学奖的评奖标准和原则呢?它的评选程序究竟有何独特之处呢?我这里不妨引证多年前担任过诺奖评奖委员会主席的谢尔·埃斯普马克的说法,诺贝尔文学奖的评选,主要根据这样几个原则:(1)授给文学上的先驱者和创新者;(2)授给不太知名、但确有成绩的优秀作家,通过授奖给他/她而使他/她成名;(3)授给名气很大、同时也颇有成就的大作家。同时也兼顾国别和地区的分布。尤其是最后一条原则就导致了该奖的成功与失误同时并存,并使得许多获奖者都引起较大的争议。

根据和埃斯普马克有过交往的国内研究瑞典文学的专家李之义先生的披露以及我本人的多年考察,诺贝尔文学奖的评奖程序确实有着不同于世界上所有其他奖项的独特之处,也即诺贝尔评奖委员会的各位委员的工作确实是十分认真和细致的,他们有时为了仔细研究一位可能获奖的候选人,甚至花上十多年的时间读完该作家的所有作品和所能见到的绝大部分评论文章,然后写一份论证报告提交委员会。但这样的努力往往却会由于该作家的早逝而夭折。这种独特的程序体现在下面几个方面。首先,它不接受个人的申请,这就戳穿了某些人借口“自己未申报”诺贝尔奖而失去了机会的谎言。一般的情况是,每年获奖者的有关推荐建议应在二月一日前报送诺贝尔评奖委员会,当然建议必须附带理由。瑞典文学院的院士、其他国家的相应机构的院士、大学的文学语言学教授、往届的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各国的作协,都有资格推荐。我本人就曾收到过瑞典文学院邀请我推荐作家的信函,我也确实向瑞典文学院推荐过一些中国当代作家,其中就包括莫言等当代著名作家,但毕竟大多数都未能如愿以偿。评奖委员会每年大约可收到三百多份这样的推荐,最多时据说甚至达到两千份推荐信。四月,这份名单缩小到二十个左右;九月,名单缩小到五人。某个候选作家获奖与否,与瑞典文学院十八名院士中有无专人研究有相当的关系,而这十八名院士是终身制,去世一名补进一名。当然他们不可能把世界各国的优秀作品读遍,其中不少作品得借助于英文及其他主要欧洲语言译本。因此对于一位非欧美作家能否获奖,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他的作品有没有主要的西方语言,尤其是英文的译本。就这一点而言,如果法籍华裔作家高行健的代表作《灵山》没有英文译本,不用说他不可能获得二○○○年度的诺贝尔奖,甚至他的中文原作都只能长期躺在书店里。一旦他获奖的消息发布,他的书立即就畅销不衰了,因此有人认为诺奖对于一个作家及其成为经典能够起到很大的作用。

例如,《紫藤萝瀑布》一课,可以利用多媒体技术制作两组画面:盛开的紫藤萝和伶仃稀疏的紫藤萝,再配以适当的《命运》作为背景音乐。在让学生观察紫藤萝图片的时候,利用音乐的起伏,结合当时作者的心境,思考:你从图片上看到的紫藤萝是什么样子的?有什么特点?作者对此有什么感悟?

众所周知,曾有相当长的时间,瑞典文学院的院士中一直没有懂中文者,考虑到这一点,文学院于八十年代初补选了著名汉学家和中国文学翻译家马悦然为院士。马悦然当选后,立即着手中国当代文学研究,他为了让文学院的其他院士们了解中国当代文学,确实做出了巨大的努力,包括筹措资金邀请中国当代作家多人前往瑞典访问等。但迄今除了华裔法国作家高行健外,中国本土作家只有莫言有幸荣获这一崇高的奖项。据我所知,另外还有不少人入围,如“文革”期间的老舍,八十年代的沈从文和北岛,九十年代的王蒙等。而获得提名并进入大名单的则包括林语堂、闻一多、艾青等。

另一个不可忽视的现象就是,评奖委员本身的文学修养和对新理论思潮的接受程度也决定了他们能否鉴别出真正有着理想主义倾向并能在未来的文学史上占有一席之地的大作家。正如埃斯普马克所披露的,早期的评奖委员们大都比较保守,远离当时的现代主义文学运动,因而致使不少有着锐意创新精神和先锋意识的文坛大师被遗漏。可以说,现任的十八位院士都是有着强烈精英意识的文学家或研究者,他们有着一定的超前意识,关注当代文学批评和文学研究的最新成果,并且及时地追踪新的理论思潮,把握当下主要的文学创作倾向,因而使不少获奖者能够脱颖而出,迅速地成为当代文学研究者研究的对象。我们若考察近二十多年来的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的情况,便可以发现一个有趣、然而却不无其内在规律的现象:八十年代以来的获奖者大多数是后现代主义作家,九十年代前几年则当推有着双重民族文化身份的后殖民作家,到了九十年代后半叶,大部分则是擅长跨文化写作的流散作家。而今年的诺奖得主阿列克谢耶维奇的写作则大多属于非虚构文学创作,可以说,在这个意义上,诺奖确实在某种程度上起到了世界文学创作和批评的风向标的作用。把握这一内在规律,也许有助于我们对未来的获奖作家作出相对准确的预测。因此,就这个意义上,我们完全可以对诺贝尔文学奖的相对权威性和客观性有一个基本的了解:既不应该盲目地对之推崇至极以致于忘记自己是在为人生和时代而写作,也不应该不加分析地就对这一严肃的奖项持否定的态度。

诺贝尔文学奖与世界文学及文学的经典化

诺贝尔文学奖既然是一项世界性的文学奖项,那么它与世界文学的关系就是十分密切的。在当前的中外文学理论和比较文学界,“世界文学”已经成为一个前沿理论话题,毫无疑问,世界文学的再度兴起,为我们的比较文学和中国当代文学研究提供了一个广阔的平台和参照系。人们不禁要问,为什么在全球化的语境下,“世界文学”这一话题不仅为比较文学学者所谈论,而且也为不少国别/民族文学研究者所谈论?因为人们就这个话题有话可说,而且从事民族/国别文学研究的学者也发现,他们所从事的民族/国别文学研究实际上正是世界文学的一部分。尽管在全球化的时代,一个新的“世界文学热”已再度兴起,但是人们对于世界文学在这里的真实含义究竟是什么仍然不断地引发人们的讨论甚至争论。我们都知道,“世界文学”(Weltliteratur)这一术语并不是一个全新的术语和概念,而是德国作家和思想家歌德在一八二七年和青年学子艾克曼谈话时创造出来的一个充满了“乌托邦”幻想色彩的概念,世界文学与中国的关系尤为密切,因此它在中国当代备受人们重视就不足为奇了。虽然在歌德以前,德国哲学家赫尔德和诗人魏兰也都在不同的场合使用过“世界文学”这个术语,但他们也只是淡淡地提及一下,并没有像歌德那样全面系统地对之进行理论上的阐述。当时年逾古稀的歌德在读了一些包括中国文学在内的非西方文学作品后总结道:“诗是人类共有的精神财富,这一点在各个地方的所有时代的成百上千的人那里都有所体现……民族文学现在算不了什么,世界文学的时代已快来临。现在每一个人都应该发挥自己的作用,使它早日来临。”但是具有反讽意味的是,歌德当年之所以提出“世界文学”的概念,在很大程度上得助于他对包括中国文学在内的非西方文学的阅读,今天的中国读者们也许已经忘记了歌德读过的《好逑传》《老生儿》《花笺记》和《玉娇梨》这样一些在中国文学史上并不占重要地位的作品,但正是这些作品启发了歌德,使他得出了具有普遍意义的“世界文学”概念。这一点颇值得比较文学和中国当代文学研究者深思。

从文学史的角度来看,在歌德之前,世界上不同的民族/国别文学就已经通过翻译开始了交流和沟通。在启蒙时期的欧洲,甚至出现过一种世界文学的发展方向。但是在当时,呼唤世界文学的出现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只是停留于一种乌托邦式的幻想和推测阶段。马克思和恩格斯在考察了资本在全世界范围内的扩张和发展后总结道:“物质的生产是如此,精神的生产也是如此。各民族的精神产品成了公共的财产。民族的片面性和局限性日益成为不可能,于是由许多种民族的和地方的文学形成了一种世界的文学。”马恩所说的世界文学较之歌德早年的狭窄概念已经大大地拓展了,实际上专指一种包括所有知识生产的世界文化。在这里,一种具有审美特征的乌托邦想象已经发展演变成一个社会现实。即使从事中国当代文学批评和研究,我们也不能仅仅关注单一的民族/国别文学现象,还要将其置于一个更加广阔的国际视野下来比较和考察。为了在当前的全球化时代凸显文学和文化研究的作用,我们自然应当具有一种比较的和国际的眼光来研究文学现象,这样我们就有可能在文学研究中取得进展。这也许正是我们为什么要将中国当代文学放在世界文学的大语境下来考察研究的重要意义。

在今天的世界文学语境下,传统的民族/国别文学的疆界变得越来越模糊,没有哪位文学研究者能够声称自己的研究只涉及一种民族/国别文学,而不参照其他的文学或社会文化背景知识,因为跨越民族疆界的各种文化和文学潮流已经打上了区域性或全球性的印记。在这方面,翻译的作用得到了大大的彰显,没有翻译的中介,一些文学作品充其量只能在其他文化和文学传统中处于“死亡”或“边缘化”的状态。同样,一些本来仅具有民族/国别影响的文学作品经过翻译的中介将产生世界性的知名度和影响,因而在另一些文化语境中获得持续的生命或来世生命。而另一些作品也许会在这样的过程中由于本身的可译性不明显或译者的误译而失去其原有的意义和价值,因为它们不适应特定的文化或文学接受土壤。对于中国文学这一用非世界通用语言写作的文学,要想成为一种世界文学,就更是离不开翻译的中介。

在一个越来越具有“全球化”特征的时代,我们每一个人都或主动或被动地与这个世界连接为一体:互联网和智能手机可以在瞬间就使我们得以与生活在世界各地的学术同行取得联系,我们通过电子邮件的往来就可以进行深度的学术理论对话,并使之得以在国际学术期刊上发表。正如已故荷兰学者、比较文学理论家杜威·佛克马所注意到的,当我们谈到世界文学时,我们通常采取两种不同的态度:文化相对主义和文化普遍主义。前者强调的是不同的民族文学所具有的平等价值,后者则更为强调其普遍的共同的审美和价值判断标准,这一点尤其体现于通过翻译来编辑文学作品选的工作。他的理论前瞻性已经为今天比较文学界对全球化现象的关注所证实。例如,美国学者戴维·戴姆拉什(David Damrosch)的《什么是世界文学?》(What Is World Literature?二○○三)就把世界文学界定为一种文学生产、出版和流通的范畴,而不只是把这一术语用于价值评估的目的。他的另一本近著《如何阅读世界文学》(How to Read World Literature,二○○九)中,更是通过具体的例证说明,一位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的作品是如何通过翻译的中介旅行到世界各地进而成为世界文学的。当然,世界文学这一术语也可用来评估文学作品的客观影响范围,这在某些方面倒是比较接近马克思和恩格斯的原意。因此,在佛克马看来,在讨论世界文学时,“往往会出现两个重要的问题。其一是普遍主义与文化相对主义之间的困难关系。世界文学的概念预设了人类具有相同的资质和能力这一普遍的概念。”因此,以一种国际公认的标准来评价不同的民族和语言所产生出的文学作品的价值就成了包括诺贝尔文学奖在内的不少重要国际文学奖项所依循的原则。但是,在对待具体民族/国别的文学及其作家作品时,我们仍应采用一种文化相对主义的态度来评价产生自不同民族和国家的文学。因此在我看来,将上述两种态度结合起来,我们就能得出较为公允的结论:一种世界性的文学正是通过不同的语言来表达的,因此世界文学也应该是一个复数的形式。戴姆拉什就曾经提出一个专注世界、文本和读者的三重定义。

戴姆拉什在讨论世界文学时有时直接引用原文,而在多数情况下则通过译文来讨论,这无疑标志着西方主流的比较文学学者在东西方文学的比较研究方面所迈出的一大步。既然世界文学是通过不同的语言来表达的,那么人们就不可能总是通过原文来阅读所有这些优秀的作品。因此在这个意义上说来,翻译在重建不同的语言和文化背景中的世界文学的过程中就扮演了一个十分重要同时又必不可少的角色。我从戴姆拉什的定义出发,从中国学者的视角通过参照中国文学的发展历程和文学批评经验将其作些修正和进一步发挥,从而提出了我本人对世界文学概念的理解和重建。在我看来,我们中国的文学研究者不能满足于仅仅引进西方的理论概念并在中文语境下进行批评性讨论的层次,而更是带有积极主动的意识与国际主流的理论家和学者进行直接的对话和讨论,并取得进一步的进展和突破。如果说,中国文学是世界文学的不可分割的一部分的话,那么中国的文学理论批评也应该是世界文学理论批评的不可或缺的重要资源。既然中国的一些作家能够以其创作出的作品影响西方一代文豪歌德,使其对世界文学这个概念进行理论阐述,中国的文学理论家和学者为什么就不能以中国文学创作及理论批评经验来影响当代国际学界的文论大家呢?在这方面,中国当代的文学批评家和研究者应当充当国际文学理论对话和批评性讨论的先锋。

如前所述,世界文学既然是一个动态的概念,而且它在不同的时代和不同的语境中呈现为不同的形式,那么评价一部文学作品是否属于世界文学也就应当有不同的标准。一方面,我们主张,衡量一部作品是否称得上世界文学应有一个共同的标准;但是另一方面,我们又必须考虑到各国/民族文化之间的巨大差异,兼顾到世界文学在地理上的分布,也即这种标准之于不同的国别/民族文学时又有其相对性。否则一部世界文学发展史就永远摆脱不了“欧洲中心主义”的藩篱。由于文学是一种独特的意识形态形式,因此对之的评价难免有政治和意识形态倾向性的干预。但是尽管如此,判断一部文学作品是否属于世界文学,仍然应该有一个相对客观公认的标准。根据目前各种世界级的文学奖项的评选和一些主要的世界文学选集的编选原则,但我们从中国的文学研究经验和理论视角出发,并参照国际学术同行对世界文学概念的建构,也可以提出自己的原则和标准。

我们在承认世界文学的评价标准时,实际上也为我们研究世界文学确立了一些基本的方法。这些方法具体体现于下面三个方面。

首先,世界文学概念的提出,为我们提供了一个了解“世界”的窗口,也即使我们通过阅读世界文学作品了解到处于遥远的国度的人们的生活和民族风貌。前面提到的歌德之所以提出“世界文学”的概念,在很大程度上就受到他所阅读的包括中国文学在内的东方文学的启发。虽然这些作品在中国文学史上并不占有重要的地位,但却促使歌德去联想并进而发现世界各国的文学都具有一些共通的东西。同样,当我们阅读一部作品时,我们并非生活在真空中,我们势必要依循那部作品所提供的场景去联想,那里的场景究竟与我们所生活的国度有何不同,那里的生活习惯与我们的生活有何差异。西方人长久以来所形成的“东方主义”的思维定势在很大程度上就是通过阅读一些东方文学作品所逐渐形成的,同样,东方人头脑里的“西方主义”的定势也在很大程度上依赖于人们通过阅读西方文学进而接触西方文化而逐渐形成的。因此就这一点而言,阅读世界文学为我们打开了一扇了解世界的窗户,使我们的阅读处于一种开放、想象和建构的状态中。

其次,世界文学赋予我们一种阅读和评价具体文学作品的比较的和国际的视角,使我们在阅读某一国别的某一部具体作品时,能够自觉地将其与我们所读过的世界文学名著相比较,从而得出对该作品的社会和美学价值客观公正的评价。例如,当我们读到歌德的《浮士德》时,马上就可以将其与莎士比亚的剧作相比较,因而在我们的头脑中形成一种概念:这个人物一定是一个悲剧性的人物,他代表了德国的民族精神,展现了德国的时代风貌,因而整个剧作标志着欧洲文学的另一座高峰。同样,当我们阅读鲁迅的《阿Q正传》等作品时,也会自觉地联想到鲁迅所受到的一些外国作家作品的影响,经过一番比较和思考,我们就能判定,这部作品所塑造的人物是世界文学史上独一无二的,他完全可以和那些进入世界文学宝库的独具个性的人物相媲美,因而这部作品应该成为一部具有世界意义的文学杰作。

第三,世界文学赋予我们一个广阔的视野,它在另一方面也使得我们在对具体的作品进行阅读和评价的同时有可能对处于动态的世界文学概念本身进行新的建构和重构。前几年,在中国当代文坛,曾发生过一起“顾彬事件”,也即德国汉学家顾彬针对中国当代文学提出了尖锐的批评。现在回过头来思考,我们应该承认,顾彬的外语水平确实是令人佩服的,他的中国文学知识也高于一般的汉学家,也许正因为如此,据《青年报》记者的报道,顾彬才觉得中国当代文学最大的问题,是作家的语言太差了:“因为他们大多不懂外语,不懂外语就无法直接从外国文学的语言吸取养分,而只限于自己的摸索。顾彬告诉记者,在一九四九年以前,很多中国作家的外语都非常好,这使得他们写出了很多优秀作品,比如鲁迅和郭沫若的日文就很好,林语堂的英语也很棒。”反对顾彬这番话的人完全可以从另一方面进行反驳:尽管顾彬所提到的这些作家确实能用不止一种外语进行阅读,但除了林语堂能够并且已经用英文在国外发表作品外,其余的作家的外语水平也仅仅停留在阅读或将外国作品译成中文的有限水平,但这并没有妨碍他们走向世界进而成为世界性的大作家。因此就这一点而言,顾彬的观点近乎偏颇。其实,我们若从世界文学所提供的广阔视野来看,我们就能看出,顾彬所依循的是世界文学的视野,他试图用世界文学的标准来评价中国当代文学,因此在他眼里,能够称得上世界文学的作品就寥寥无几了。他虽然并未要求中国作家用外语创作,但却对中国当代作家提出了很高的要求,也即他们究竟是仅仅为本国的当代读者写作还是为更为广大的国际读者以及未来的读者和批评家而写作?他们所探讨的究竟是仅限于特定时代的特殊问题还是人类生存的根本问题?最后,随着时间的推移和历史的筛选,他们的作品在未来还会有读者去阅读吗?当我们从上述一系列问题来思考时就会发现顾彬提出的批评虽很尖锐但却有一定的道理,而不会怪罪他对中国当代文学的态度不友好了。实际上,任何一个作家要想成为具有世界意义的大作家,就必须将自己创作的作品放在一个广阔的世界文学的语境下来审视,自觉地将自己与那些世界文学大师的作品进行比较,这样,他就有可能获得成功,就可能写出具有永久不衰的价值的世界文学名著。作为文学批评家,我们这样要求中国当代的优秀作家是并不过分的。当然,对于那些只瞄准市场而写作的畅销书作家,他完全可以不理会文学批评家的忠告,但可以断定,随着时间的推移,他完全可能只领一两年的风骚就很快被国人遗忘,更遑论成为世界文学名著了。

世界文学语境下的中国当代文学再识

中国当代文学在很大程度上继承了现代文学的传统,把走向世界进而跻身世界文学主流当作自己的重要任务,而且确实在过去的三十多年里,中国当代文学在走向世界的进程中取得了令世人瞩目的成就,赢得了包括瑞典文学院在内的国际权威的文学评价和研究机构的青睐。出于中国文学自身的发展繁荣和近几十年来所取得的举世瞩目的成就以及其他诸方面的考虑,二○一二年,瑞典文学院终于把目光聚焦中国当代文学。十月十一日,文学院常任秘书彼得·恩格伦德(Peter Englund)宣布,将该年度的诺贝尔文学奖授予中国作家莫言,理由是他的作品“将梦幻现实主义与历史的和当代的民间故事融为一体”,取得了别人难以替代的成就。我们都知道,莫言的小说创作受到拉丁美洲魔幻现实主义(magic realism)的影响和启迪,但是在诺奖委员会的授奖词中,却用了“梦幻现实主义”(hallucinatory realism)这一新的术语,这样便清楚地向世人昭示了莫言在文学创作中的独创性特征。他虽然受到马尔克斯等拉丁美洲魔幻现实主义作家的影响和启迪,但是他又不同于前者,他同时也是中国古典和现代文学的自然继承者,因此在他的作品中就有着古今中外文学的巨大张力。不同的读者可以从不同的视角来阅读他的作品并获得不同的感受和教益。而他的作品被译成多种外文后又在异国他乡赢得更多的读者和研究者的青睐。因此按照恩格伦德的看法,莫言“具有这样一种独具一格的写作方式,以致于你读半页莫言的作品就会立即识别出:这就是他。”这无疑是对于一个作家极高的评价,显然,恩格伦德是在读了莫言著作的译本,或者更精确地说,是在读了葛浩文的英译本和陈安娜的瑞典文译本后,才得出这一结论的。因为这两个译本,尤其是葛译本用另一种语言重新讲述了莫言用中文讲述的故事,就这一点而言,葛译本在跨文化阐释方面应该是忠实和成功的。他准确地再现了莫言的叙事风格,并且使之增色,并且得到莫言本人的认可。这样看来,我们完全可以认为,葛浩文的英译本与莫言的原文具有同等的价值,这一点连莫言本人也不予否认。尽管在一些具体的词句或段落中,葛浩文作了一些技术处理和增删,有时甚至对一些独具地方色彩的风俗和现象作了一些跨文化意义的阐释,但是就总体译文而言,葛译本最大限度地再现了莫言原文本的风姿,消除了其语言冗长和粗俗的一面,使其更加美妙高雅,具有较高的可读性,这对于那些注重文学形式的瑞典文学院院士们无疑是锦上添花。可见成功的翻译确实已经达到了有助于文学作品“经典化”的境地,这也正是文学翻译所应该达到的“再创造”的高级境地。同样,也正是由于读了葛浩文的英译本和陈安娜的瑞典文译本,美国《时代》周刊记者唐纳德·莫里森(Donald Morrison)才能够称莫言为“所有中国作家中最有名的、经常被禁同时又广为盗版的作家之一”。在这方面,翻译确实起了很大的、甚至在某种程度上决定性的作用。这一点在我后来在法国巴黎索邦大学的演讲中也得到了进一步证实。在我的演讲中,我虽然举的例子是巴尔扎克的作品在中国的传播和接受,但是我的法国听众在向我提问时却指出了这样一个事实:正是由于傅雷的无与伦比的翻译,使得巴尔扎克在中国成为最伟大的法国小说家,其地位超过了雨果。但在法国文学史上,雨果的地位要略高于巴尔扎克,但是令人遗憾的是,雨果在中国并未有幸遇见像傅雷这样的优秀译者,因而他的作品就不如巴尔扎克的作品在中国受到如此的欢迎。可见翻译的“再创造”作用是不可否认的。

毋庸置言,莫言的获奖在国内外文学界和文化界产生了很大的反响,绝大多数中国作家和广大读者都认为这是中国文学真正得到国际权威机构承认的一个可喜的开端。也有些自认为距离诺奖很近的中国和亚洲当代作家也许会感到十分不安,因为在他们看来,莫言的获奖至少使得诺奖评委会在短时间内不会将这一大奖授给另一位中国或亚洲作家了。但是实际上,知道内情的人都明白,情况并非如此绝对。一九七六年和一九七八年接连两位美国犹太小说家获得这一奖项,我想这一点也并非偶然,而是诺奖评委会早就盯住了这两位美籍犹太作家,此外他们确实成绩非凡,因此他们的接连获奖说明了一种偶然中的必然。同样,莫言的获奖也绝非偶然,而是由多种因素共同构成的。他的原文本的质量奠定了他得以被提名的基础,批评家和学者对他的作品的评论和研究则使他逐步受到瑞典文学院院士们的关注,而英文、法文和瑞典文译本的相对齐全更是使得诺奖评委们可以通过仔细阅读他的大多数作品进而对其文学质量作出最终的判断。在这方面,翻译家和批评家在两条战线上都发挥了重要的作用,而葛浩文的作用更应得到肯定,尽管不应被夸大到一个不恰当的地步。即使就葛浩文翻译莫言的作品来看,这其中也有着电影的中介。葛浩文告诉我,早在上世纪九十年代初,他偶然在一家中国书店里买到了莫言的《红高粱》,他随即便被莫言的叙事所打动,并开始了莫言作品的翻译。而在那以前他已经看过张艺谋执导的电影《红高粱》,深为其内容和艺术所打动,因此一直想读一读原著,并亲手将其译成英文。当他于一九九三年出版第一部译著《红高粱》(Red Sorghum)时,莫言刚刚在国内文坛崭露头角,其知名度远远落在许多中国当代作家的后面。尽管当时莫言的文学成就并未得到国内权威文学机构的充分认可,但西方的一些卓有远见的文学批评家和学者却已经发现,他是一位有着巨大的创造性潜力的优秀作家。荷兰比较文学学者和汉学家杜威·佛克马(Douwe Fokkema)十年后从西方的和比较的视角重读了莫言的作品,在他发表于二○○八年的一篇讨论中国后现代主义小说的论文中,讨论了其中的一些代表性作家,而莫言则是他讨论的第一人。我想有着独特的比较文学和世界文学眼光的佛克马之所以能在众多的中国当代文学作品中一下就选中莫言的作品大概不是偶然的吧。据我所知,在这方面,他并没有与葛浩文作过任何沟通,也没有与受到作为该专辑主编的我本人的暗示。这正可谓“英雄所见略同”。

我曾经在另一篇论文中提到,莫言的作品中蕴含一种世界主义和民族主义的张力,也即他从其文学生涯的一开始就有着广阔的世界文学视野,这实际上也为他的作品能够得到跨文化阐释提供了保证。也就是说,他的作品蕴含着某种“可译性”(translatability),但是这种可译性绝不意味着他的作品是为译者而写的,对于这一点莫言曾在多种场合予以辩解。应该承认,莫言的作品同时具有民族性和世界性,因为这二者如果处理得当是不矛盾的。也即他不仅为自己的故乡高密县的乡亲或广大中文读者而写作,而且也更是为全世界的读者而写作,这样他的作品在创作之初就已经具有了某种“可译性”和“普世性”,因为他所探讨的都是整个人类所共同面对和密切关注的问题。而他的力量就在于用汉语的叙事和独特的中国视角对这些具有普遍性和世界性意义的主题进行了寓言式的再现,这应该是他的叙事无法为其他人所替代的一个原因。当然,莫言对自己所受到的西方文学影响也并不否认,他对自己所讲述的故事本身的内容并不十分感兴趣,他更感兴趣的是如何调动一切艺术手法和叙事技巧把自己的故事讲好,因此对他来说,小说家的长处就在于将那些碎片式的事件放入自己的叙事空间,努力使得一个不可信的故事变得可信,就像发生在自己身边的真实事件一样。可以说,这些特征都一一被葛浩文的英译本和陈安娜的瑞典文译本所保留并加以了发挥,这便无可辩驳地说明,优秀的翻译可以使本来写得很好的文学作品变得更好,并加速它的经典化进程,而拙劣的翻译则有可能破坏本来很好的作品的形式,使之继续在另一种语境下处于“死亡”的状态。

读者也许会进一步问道,假如莫言的作品翻译得不好的话,他能否获得二○一二年度的诺贝尔文学奖?我想答案应该是基本否定的。可以肯定的是,假如莫言的作品翻译得很糟的话,就势必会直接影响到他的提名,更遑论获奖了。这样的例子在二十世纪的世界文学史上并不少见。熟悉内情的人也许知道,莫言的获奖在很大程度上并不是马悦然竭力推荐的结果,而更是诺奖评委会主席帕·维斯伯格(Per Wästberg)院士青睐和坚持的结果。根据我们掌握的资料,维斯伯格是一位作家,一九九七年当选为瑞典文学院院士,他懂一些西方的语言,因此至少可以通过英语、法语和瑞典语来阅读莫言的作品。可见翻译成这些语言的莫言作品是他作出最后判断的主要依据。如果我们来考察一下当年和莫言一样高居候选榜上的各国作家的名单就不难得出结论了:在这份名单中,高居榜首的还有荷兰作家塞斯·诺特博姆和意大利女作家达西娅·马莱尼。接下来还有加拿大的艾丽丝·门罗、西班牙的恩里克·比拉·马塔斯、阿尔巴尼亚的伊斯梅尔·卡达莱、美国的菲利普·罗斯和意大利的翁贝托·艾柯,再加上一些多年来呼声很高的美国作家菲利普·罗斯、捷克作家米兰·昆德拉和日本作家村上春树等,确实是群星璀璨,竞争十分激烈。我们一眼就看到,二○一三年的获奖者门罗就居这份小名单的前列,而同样受到瑞典文学院青睐的中国作家还有李锐、贾平凹、苏童、余华、阎连科、刘震云、王安忆等。他们的文学声誉和作品的质量完全可以与莫言相比,但是其外译的数量和质量却无法与莫言作品外译的水平完全等同。这一点无须赘言。因此我再次强调,中国当代文学走向世界并跻身世界文学,肯定是离不开翻译的中介,没有翻译的参与我们是无法完成这一历史使命的,因为翻译能够帮助我们在当今时代和不远的未来对世界文化进行重新定位。我们的翻译研究者对他们的翻译的价值决不可低估,而更应该从其成败得失的经验中学到一些新的东西,这样我们就能同样有效地将中国文学的优秀作品以及中国文化的精神译介出去,让不懂中文的读者也能像我们一样品尝到中国文学和文化的丰盛大餐。

我在二○一四年的一篇论文中,试图将中国当代文学放在一个广阔的全球文化和世界文学的语境中来审视,并讨论了世界文学语境中的中国当代文学,我当时在着重从宏观的视角描述中国当代文学在世界文学版图上的地位后,简略评述了三位最有希望获得诺奖的中国当代作家,他们是余华、贾平凹和阎连科。但是我的目的并非要对未来有希望获得诺奖的中国作家作出预测,而是试图以诺奖作为世界文学的一面镜子来折射中国作家在其中的位置。当然,在中国当代文学中,远不止上述三位作家,只是他们在现阶段最为吸引国际文坛和学界的目光。人们不难看出,另一位实力派作家格非最近也开始逐步以自己的创作实力和成就引起了文学评论界的瞩目,并已经也将继续引起国际学界的重视。作为早期的先锋小说代表人物之一,格非的创作并非十分多产,但他的积累却十分厚实,一般人往往只看到他早年所接受的西方后现代主义的影响,但实际上他更加关注中国百年来的历史沧桑和社会变迁。他从上个世纪中期开始酝酿构思、自二○一一年陆续推出的长篇小说系列“江南三部曲”就是这样一部史诗般的小说。他在坚守文学艺术的精英意识和审美价值的同时,用厚重的笔触描述了自民国初年开始的一个世纪以来中国社会的历史变迁和内在精神的发展轨迹,有力地回应了世界文坛早已发出的“小说之死”或“长篇小说之死”的噪音。因此毫不奇怪,莫言称格非的“江南三部曲”第二部《山河入梦》是“一部继承了《红楼梦》的小说”,因为“书中主人公谭功达就是现实的贾宝玉”。这显然是莫言从中国文学的历史角度得出的结论,而在我看来,若从一个更为广阔的世界文学视角来看,格非的整个三部曲则是一部中国近现代知识分子心灵历程的“史诗”,它可以同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相媲美。那么人们不禁要问,格非的创新之处体现在哪里呢?诚然,除去他的那种书写历史的勃勃雄心外,就是对未来理想的憧憬,他通过书中人物对创立“大同世界”的动机,夹杂着另一个人物对“桃花源”的迷恋,表达了作者本人的世界主义倾向和普世性的审美理想。这也许正是格非的创作更接近诺贝尔当年所推崇的理想主义精神的方面。

格非的《江南三部曲》在以最高票荣获四年一度的茅盾文学奖后,我作为他的同事在第一时间向他表示了由衷的祝贺,并希望他再接再厉攻克诺奖。但他的心态却很平常,并在接受学生采访时毫不隐晦地表示,“没有文学的人生太可惜”。这不禁再次使我想起埃斯普马克多年前对我说过的一句话,“文学在未来的世纪是不会消亡的”,他认为,因为文学本身是一种独特的精神文化产品,它所赖以生存的语言媒介的作用是任何其他媒介所无法替代的,人们不可能通过看电影和电视来欣赏文学作品,他们需要阅读文学作品,从中获得审美快感和艺术享受。因此,“只要人类社会还存在,文学就不会消亡”。我想,这也是所有对文学情有独钟的学者和作家所抱有的坚定信念。

我们现在再回过头来看看诺贝尔文学奖这个话题,并结合其与中国文学的复杂微妙关系发表我本人的看法。毫无疑问,探讨诺贝尔文学奖与中国文学的关系一直是八十年代以来文学创作和理论批评界的一个热门话题,我本人由于与瑞典文学院几位院士有过接触,并应他们的邀请曾于一九九六年赴斯德哥尔摩大学作过演讲,其间又和诺贝尔文学奖评奖委员会前任主席谢尔·埃斯普马克和马悦然进行过长时间交谈,因而每年的诺贝尔文学奖获奖者一经宣布,媒体总免不了要我说几句话。当然,我本人也确实在这方面发表了不少文字。当然预测中国作家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机率始终是媒体最为关注的话题。我曾经为中国作家与诺贝尔文学奖的失之交臂感到忿忿不平,并就此问题和诺贝尔文学奖的评奖委员作过多次探讨,但得到的回答是,诺贝尔文学奖只是瑞典文学院颁发的诸多文学奖项中的一种,为什么中国作家如此看重这一奖项呢?这个问题倒是问得很好,它击中了中国当代作家中长期存在的一种“诺贝尔情结”。针对这一情结,我们不禁要问,为什么是“诺贝尔情结”而非其他情结呢?正是因为诺贝尔文学奖在当今世界各种繁多的文学奖项中影响最大,权威性也相对最高。它可以使得一个不太知名的作家在瞬间成为世界级的文学大家,并使他的作品在一段时间内畅销走红,此外还能吸引评论界的关注。但即使如此,我们也应该看到,文学创作方面的竞赛决不同于体育竞技,后者有着绝对的标准,而前者没有绝对的标准,只有相对的标准。也就是说,在后者,如果你跳高跳过了某一高度,而别人跳不过,你就是当然的世界冠军,除非未来有人打破你的这项纪录而成为新的冠军。而文学方面的竞赛则不同,因为它没有绝对客观的标准,所有的标准都是人制定的,给它打分的也是人,也就是说,除去评奖委员本人的素质外,评奖的原则以及评奖者的审美趣味和评选角度等都会对评奖的结果产生作用。因此我们评判文学作品所能做到的就是大致框定一批第一流的作家及其作品,从中再评选出委员会认为是最好的作家,最后通过讨论和投票来决定谁成为获奖者。这大概就是文学评奖所能做到的最大客观公正了。因此这样评选出来的作家无论通过怎样公正透明的程序,都会在广大读者中产生不同的反响。而诺奖的评选恰恰是秘密进行的,直到获奖者信息公布的前一刻人们都很难猜测到结果。因此便有人认为诺奖评委会不按正常规律出牌,我想这正是诺奖的独特之处。当然,不可否认的是,有时衡量某一年度的诺贝尔文学奖评选是否公正客观,最后还得看大多数人的反应如何,或著名的文学评论家和研究者的反应如何。由此看来,从各方面的反应来看,人们对近几年的获奖者莱辛、莫言、门罗的获奖基本上持肯定的态度,其很大因素在于他们的不少作品经过长时间的考验和文学史的筛选已经成为经典,因此把诺贝尔文学奖授给这样一批作家当然不会有太大的争议。而对今年阿列克谢耶维奇的获奖则争议颇多,这在很大程度上有三个原因,其一,她本人在此前的呼声并不那么高,被认为是一匹脱颖而出的“黑马”;其二,则在于她的创作并非属于纯文学创作,许多毕生从事精英文学创作的大作家却败在了她的手下,这在某种程度上说明了纯文学在当今时代所处的尴尬境遇;其三则是她本人处于政治漩涡中。但是如果我们冷静地考虑一下阿列克谢耶维奇的文学成就和意义,就不难理解诺奖评委会的良苦用心了。

我们现在再来看看诺奖对于世界文学经典的形成究竟有何影响。毫无疑问,在二十世纪的各种能够操控作者及其作品的最有力量的权威性机构当推诺贝尔文学奖,因为它完全可以使一个不甚有名的作家在短时间内成为蜚声世界的大作家,他的作品也随之被“经典化”。但即使对于这一点人们也有着不同的看法。在一个多世纪以来的颁奖实践中,人们逐渐发现,诺贝尔文学奖的权威性总是在不断地受到挑战,它被人们公认的“普世性”权威正在逐渐萎缩。人们从世界文学的角度问道,在已经获得这一奖项的一百多位作家中,有多少人的作品今天仍属于世界文学经典?正如瑞典文学院前任常任秘书贺拉斯·恩格达尔(Horace Engdahl)所承认的那样,尽管人们总认为诺贝尔文学奖掌握着文学经典化的权力,但实际上,“诺贝尔文学奖基本上依赖于由施莱格尔兄弟形成的西方文学的概念。”而至于说它是否拥有经典化的权力,他接着指出,“经典性是一种力量的作用,它是不可控制的,而且也不会形成一个封闭的可识别的系统。文化权威只是这些力量中的一个方面,也许都不是最强有力的力量。这一百多年来诺贝尔奖金所积累下来的象征性权力显然还不足以使一位作者成为经典作家,但却足以唤起后代人对他的兴趣。”如果他是出于谦虚而贬低了诺贝尔文学奖在使一部作品经典化方面的权力的话,那至少我所引用的最后一句话则是千真万确的: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将至少能使这位作者获得很大的世界性声誉,同时他的作品也随之畅销并有可能成为世界文学的一部分。而他本人及其作品也将得到后代的批评家和学者研究。不承认这一点就不是实事求是的态度。

最后我们再来看看新世纪中国文坛的状况。毫无疑问,在繁荣的表象之背后,仍有着种种令人不安的因素:全球化的浪潮极大地冲击了中国的精英文化及其产品——文学艺术,人们对纯文学的兴趣不像以往那样浓厚了,而是把更多的时间放在网上阅读和人际交流上。当然,不可否认的是,网络的发达为我们获取信息提供了很大的方便,但是对于一个刚刚涉世不久的青年人来说,要在海量的信息中去芜存菁进而从事更为有效的阅读则是一个很大的挑战。至少我们可以看到,文学再也不像上世纪八十年代改革开放初期那样能够产生轰动效应了,它仅限于少数坚持文学的精英立场的优秀作家,而更多的作家则经不起商品经济的诱惑,或者走上了为媒体和市场写作的道路,或者一味取悦众多的读者。他们不是引导读者进行有效的阅读和欣赏,而是一再迁就低层次读者的欣赏趣味,有的作家甚至以自己写作的速度和作品的数量以及挣得的版税的多少而感到骄傲。这当然是一个世界性的问题,连从事文学研究数十年的美国学者希利斯·米勒都感到忧心忡忡,但他却依然潜心文学研究。当然,这样一种浮躁的创作心态怎能促使我们的作家写出划时代的巨著呢?显然是不可能的。因此中国作家要想在近十年内再度问鼎诺贝尔文学奖,就必须沉下心来,排除各种外界干扰,潜心创作出厚重的文学巨著。在这方面,格非的成功使我们看到了希望。另一方面,文学批评界也应该及时发现优秀的作家及其作品,不仅在国内给他们以应有的评价,同时也在国际文学理论批评界为他们所取得的成就作宣传和介绍。在这方面,我国的文学研究者过去所做的工作实在太少了,以致于不少在国内声名赫赫的大作家在国外,尤其在英语文学界,却很少有人知道。中国经济的飞速发展已经取得了令人瞩目的成就,中国同时也应该成为一个文化大国和文学大国,中国不仅应该输出劳动力,更应该输出自己的文化产品和理论。而现今衡量文学质量的标准是多元的,我们在找不出另一个可以与诺奖相比的世界性文学大奖之前,中国作家的问鼎诺贝尔文学奖就有着重要的意义。令人欣慰的是,瑞典文学院的院士们早已经开始关注中国当代有实力的作家及其优秀作品了,不少西方著名出版社也争相购买中国作家的优秀作品的版权,并组织优秀的翻译家去翻译,一些西方著名的文学研究刊物也争相约请国内学者编辑关于中国文学研究的专辑。这一切均可以影响诺贝尔文学奖的评奖委员,因此可以肯定,在最近十年内,中国作家的再度问鼎诺贝尔文学奖应该只是一个时间问题了。对此我充满信心并将继续为此推波助澜。

(责任编辑 高海涛)

王宁,教育部长江学者特聘教授,清华大学比较文学与文化研究中心主任,欧洲科学院外籍院士,拉丁美洲科学院院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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