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的天空 灵魂的放逐

2015-04-29 00:00:00李自国
星星·诗歌理论 2015年4期

李加建是一个以生命为诗的歌者,从他几十年的曲折经历和坎坷人生中,从他那《且把散碎的生命揉作慷慨长歌——我的文学之路》带来的铿锵脚步声中,他的苦难、他的抗争、他的喜怒哀乐与生死浮沉,就是一部血与泪浇灌的时间简史,就是那个不幸的时代所馈赠给当代诗坛的一部个人生命史和心灵史。

如果从李加建10岁开始写作旧体诗词算起,迄今已走过七十年的创作历程,

数十年如一日地默默坚守与上下求索,旱已结出累累硕果。有人说他是一具天车,一粒世上的盐,我却认为他是一口悠深的盐井,依然在喷发,在波涛汹涌、汩汩流淌,随着时间的推移,其诗歌文本的价值和意义不仅弥足珍贵,而且对今天这个有些浮躁,有些急功近利的诗坛,也将带来诸多有益的思考和启迪。

李加建的诗歌创作分为三个阶段、三个不同的年代,可以用三个“新”字来概括,第一阶段是新时代,即解放后至1957年打成“右派”,被迫辍笔的阶段;第二个阶段是新时期,即他作为1979年后复出诗坛的“归来者”,以强烈的社会批判精神,自觉的公民意识和对“归来”后人生忧患的深刻表述,其诗作给予广大读者以强烈震憾;第三个阶段是新世纪,即2000年诗人进入新世纪以来,直至今天依然在不断奋笔疾书的阶段。在这三个重要阶段中,诗人实现了四个转变,即从生活写作到生命写作的转变,从诗人到文化人的转变,从8旬老人到“80后”一颗年轻诗心的转变,从归来者到亲历者再到反思者的转变。置身于自贡这片古朴而苍桑的土地,李加建始终以诗人的良知、正义和真理的承载,将个人丰富曲折而独特的人生经历,返观现代社会生活所烛照下的悲情与现实,亲近大千世界,抚慰芸芸众生,像一首穿行于生命与大地的灵魂之歌,余音绕梁,韵味无穷。

一、人间苦难与悲剧意识

李加建的诗歌作品中蕴含着浓郁的生命悲剧意识。悲剧就是在漫长的人类发展过程中产生并不断衍化而成的一种文化观念。从写作伊始,面对社会的黑暗与险恶,就奠定了李加建写作的基本出发点:“关注人间苦难,直面惨淡人生。”对生命的悲剧意识,主要表现在他的《祖国,我对你说》《我直视着死亡的眼睛》《我拄着手杖前进》《一个人的遗嘱》《凌晨,在荒坡——慰K·V之灵》《栅栏中的骆驼》《广岛》《寄罗泅》《库里申科墓》等大量篇什中。

鲁迅说过,悲剧是把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乌纳穆诺认为生命的悲剧意识来自对不朽的渴望。生命与理性、精神与实体的矛盾是生命悲剧的根源。悲剧意识即是当人类意识到自身个体的短促性、渺小性、悲剧性的时候产生的一种个体的孤独感,价值的空没感,生命的无奈感。一个人的生命本来就是一场悲剧,不是么?“弥留时刻/我、来不及追忆/我那波涛险恶的一生/我只将它留在/逐渐冷却下来的/额头深深的皱纹里。/我、再也没有力气、说出/对这世界的期望与留恋,/只留下、这永不闭合的眼睛/让我透明的瞳仁上、映出/天上的飞鸟与流云……”(《一个人的遗嘱》)。

现实的悲剧性促使悲剧意识的产生,从幸福到苦难,从追求到幻灭,从有价值到毁灭,李加建的诗作中呈现出的悲剧性具有时代悲剧的意义,“当一片片武装了的谎言/一堆堆现实的需求 向你/压来的时候/你 颤栗了/在‘文化大革命’触及灵魂的/高音喇叭里/砸断了文化/和你轻柔的梦的延伸”(《凌晨,在荒坡》),对于现实悲剧的反省意识,不论是社会悲剧、性格悲剧还是命运悲剧,从中来深刻反思“文革”的现实悲剧都是我们必不可少的任务,可怕的是面对这一悲剧而闭眼无视和迅速遗忘,而李加建因为对现状的不满而显示出强烈的不可遏制的超越动机和维护独立人格的欲望,即使命运使他陷入苦难或毁灭境况之中,他也敢于拼死抗争,表现出九死不悔的悲剧精神,“众多的个案,引发我去思索更为深远辽阔的历史和社会原因,促使我去发掘复杂人性的深层结构。使我更加明确:我活着、我写作,就是为了‘捍卫历史真相,追索苦难根源’。历史真相,可以被遮蔽、被窜改、被遗忘,但谁也不可能杀死它。到一定时候,它会推开压在身上的重重乱石和渣滓、拨开迷雾、挺身而起!”(《且把散碎的生命揉作慷慨长歌——我的文学之路》)。

悲剧理论认为悲剧性其实就是人们对死亡、苦难和外界压力的抗争本性,李加建用悲剧的眼光来看待人生,来观察社会,反映大千世界,因此他诗歌中的悲剧意识表现出了强烈的现实性和批判性,对社会的道德、伦理、不平等社会地位进行了强烈地批判。他以哲人的敏锐关注人类生存的苦难和精神困境,痛感人类精神的荒芜和人体灵魂的迷失而焦虑地发出呐喊, “我见过死亡的眼睛/在冤屈的牢狱,在阴谋的陷阱/我烧毁它的阴森/ 以哲人对历史的信任//扔给它衰竭的肉体/留下我创业的灵魂/我以战胜者的骄傲直视着死亡的眼睛”(《直视死亡的眼睛》)。悲剧意识上升到审美化和艺术化的层面,诗人不停地在反思苦难,直面苦难的追问:“哦,那些河流与道路又算得了什么?它们时时会被修改/那些高耸的混凝土楼房从诞生之日起即走向衰老”(《秋思赋》)。

二、爱的烛照与悲悯情怀

李加建是一个率真的诗人,是一个敢于坦露真性情,坦露灵魂直白的诗人。他的情与爱,他的生命质地,犹如一瓶纯粹得没有一丝杂质的矿泉水,苦涩而甘美,既打动爱神,也让诗神泪流满面。

在人类文明史上,爱情是一个永恒的主题,而表现这个主题最为精练的文学形式便是爱情诗。爱情诗有多种多样的表达方式,有写在日记本上的,多是些少女的浪漫,罗曼谛克式的相思;有写在旅途上的,多是些情场的风花雪夜,世故的浓情偶语;也有像“下半身”写作那样,写在器官上的,多伴是以情爱作引子,实则为性爱的组合或漫镜头的剪接与回放。

李加建的人生历经磨难,他的爱情诗是写在苦难深处,是荡漾在灵魂深处的回音。他如激情喷发的岩浆与火山,所有悲苦命运,生生死死,人世沧桑溶入其中,出神入化,淋漓尽致,营造出凄美、哀怨而清澈的意象和意境,《唱给妻子的情歌》之一、之二等等,是诗人用泪水与心血浇灌的一曲坚贞而决绝的恋歌,他满含深情的吟唱道:“妻呵,靠近些,你再靠近些扶住我/树丛深处,有夜风吹透我的衣裳/记得吗?我们新婚之夜那漏雨的草棚/久久默然相对,头上是暗淡的灯光/我是含冤的罪人,你是贫穷的村女/我噙着历史的苦涩,你披着田野的清香/命运,肓目而专横地把我们捏在一起/仅仅为了有一个家,一个古老而卑微的愿望”(《唱歌妻子的情歌》)。

李加建的爱情诗,不仅有苦涩美、悲壮美,而他在苦难的真爱与真情中,还充分展现出了诗人多元思辩的色彩,我们从李加建的人世悲欢离合中,读出了他的智慧和人生思考,品味出它诗性的硬度和光亮,“一个故事似乎已经在波涛间中止/历史无声地接纳了多少沉船!/一滴痴情的泪,早已消融进海水的苦涩/哦!又何必再托起整个大海,艰难地相见?”(《给G.Y》)。

从李加建大量抒写亲人、友人、恋人,以及形形色色的小人物命运沉浮的诗篇中,无不透现出一颗博大的仁爱之心,表达他对人类苦难最大的悲悯和承担,“把人的心/被践踏的人的心啊/轻轻地扶起/放在/最壮严的/最宏伟的/殿堂与纪念碑之巅”(《指环》)。

朱光潜先生在《悲剧心理学》中说:“悲悯情怀是一种普遍关注人性、人类生存状况的人道主义情怀。”我们知道,许多优秀的诗人都常常用一种博大而沉郁的悲悯之心去看取社会与人生,看取人间万象,尤其是在李加建构建的诗歌王国里,“悲悯”已不再只是一种看取的维度与视点,而它已内化为一种精神品格和情怀气质,这种品格和气质,因其悲悯人道的力量而愈加发散出迷人而恒久的动人魅力,“深情的爱不能被凝固/大理石不能够/青铜,不能够/深情的爱不可能抛弃/你甩掉双臂,从而获得了/对爱者抚爱的绝对自由”(《维纳斯》)。

李加建不是靠幻想来创作的诗人,他靠的是命运赐给他的十分坎坷的人生经验,无论是哪个时期的写作,诗人在生命感悟中书写了爱情与个体苦难的生存现状,以平民视角来关注和透视底层人物的心灵情感,将底层的痛苦转化为凄婉悲凉的哀歌,因此他在诗行中融入了一种强烈的生命意识,蕴藏着惊人的力量和决绝的信念,正如他所言:“人间的苦难,使我挺直了残损的身躯。”

三、命运抗争与历史反思

李加建诗歌创作的第三个特征就是在其诗作中呈现出的一种深刻的历史反思精神,尤其是对那段不幸灾难与历史充满一种铭心刻骨的反叛情结。

李加建1958年在四川自贡市文联工作时被划为“极右派”,因《星星》诗刊那场惨烈的“诗祸”又受株连,被列入24人的“四川文艺界右派反革命集团”,长期关押,强制劳动改造,1979年平反昭雪。二十多年的坎坷命运和风雨人生,都是由于“喝醉了酒的历史/将我一脚踩进泥里”(《指环》),这是历史的悲剧,也是我们民族的悲剧,李加建在他创作的《盘古》《夜》《广岛》《丝绸之路的烽火台》《楼兰画幅》《长城》《那段阴沉的历史》《寄汩罗》《为和平造像》《秦始皇兵马俑》《颂词或誓言(十首)》等等系列作品中,透现出强烈的社会批判意识和历史反思精神,因为一个优秀的诗人,必定是一个伟大的理想主义者,一个创世者、受难者,一个创造历史和人类美好未来的战士。“哦,我是摧毁三座大山那支英雄部队的一名战士/面对你们,也不免震惊于你们嘴角的冷笑与眉间的骄矜/是呵,回首往昔多少共产党人身中你们的暗箭悄然倒下/十年浩劫,你们差点破土而出拥戴一个专制的朝廷//‘民族的骄傲’么?多少个血写的问号才能把我们撞得清醒?/‘世界的奇迹’么?捧那段疯狂的历史何以面对后辈、先人?/秦始皇的陶俑呵,今天我要将你的阴魂穷追猛打/尽管你潜入了神圣的经典、堂皇的理论与威严的眼睛……”(《秦始皇兵马俑》)。

时光的流逝,也许会磨灭人们心头的许多记忆,但充满血与火的往事历历在目,警示人们永远引以为戒,“我看到昨天,我知道明天”,这是几千年前埃及卢克索神庙法老像上镌下的名言。勿忘历史,对历史不断触摸和反思的过程,就是历史文化不断沉淀不断淘洗的过程,历史是永不间断的时间长流,人们在现实中感知的只是这一发展长河中的一段,多少兴亡盛衰,多少人间苦难,常常会唤起人们对星移斗转、物是人非的感叹:“来!藉夕阳的叹息/月光的眼泪,以及/幸存者思索的大脑/向人类/发出历史的回声……”(《重庆红卫兵陵园》)。

面壁历史,掩卷长思,可以感悟,可以反刍,这种情结不仅是简单的怀旧,历史消失的只是时间,人们却能从过往的经验教训中,时刻看着这后视镜而缓缓前行,因为永不消失的便是后人对千秋人事的缅怀与追问“是谁坐在历史的峰巅上冷笑?/杀人者找不到自己的罪名/被杀者找不到自己的罪行/你们互相碰撞,追逐/一条条黑色的旋风/把地球越勒越紧”(《奥斯威辛及其他》),又如在《清明节·烈士墓》一诗中诘问“年年今夜/月亮躲到地球下面/夜最浓处/谁在草尖上嘤嘤哭泣?”,历史总是不断沉淀的,历史是民族和人类的集体记忆,如果一个民族不知道“从哪里来”,就不知道“到哪里去”。

人的一生是各不相同的,有的人是在经历,有的人是在见证,而李加建因为与那个时代与历史有着更多的“链接”,因而他的诗歌写作也就更有血性的针芒,也更加触动人心,值得回望与纪念。李加建是一个用生命写作的诗人,诗人仰望星空,云卷云舒,纵横想象,将大时代的灾难幻化为新颖的意象,对悲剧意识的精神救赎“揉作慷慨长歌”,他认为“一个有良知的写作者,在这历史转型期中,应该有所承担,冲破重重压力与诱惑,首先成为觉醒的人、纯粹的人。”我们看到,自新世纪以来,李加建进入了他生命与写作的第三个阶段,迎来了他创作的又一座高峰,他创作的《彩云之南(三首)》、《死者发来E-mail》、《写给别人和自己》、《颂辞或誓言(十首)》等诗篇已为炉火纯青之作,他在诗里行间融入了一种大彻大悟、大兹大悲、大音希声的哲思境界,进入了一种苍茫人生与漫漫诗路相融合的澄明之境。

李加建依然把情感的触须伸向辽阔的时空中探寻,仿佛是精神家园的烛照与坎坷人生的游走,目光所及之处,更是叩问苍天,泪流大地,因为李加建深知:“真正的写作,到了某一个程度,就是对自己灵魂的不断淘洗,就是‘修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