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有《诗经》以来,一说到陕地曾发源出母国诗歌,恐怕历代文学青年、专业诗人们都要表情凝重,目光敬畏,哪怕是李白、杜甫们。太多著名的诗人一代代逐渐由活色生香的红尘走进了史册,生命以物理的形式完结,生命以化学的形式延续。所谓化学,就是说诗人们的生命转换成诗行的方式,继续立体化或扁平化的光耀后世,福佑文学,直到成为某种精神遗产。
还来说豳州罢。豳州又称邠州,现陕西省彬县。当朝的采诗官一定对豳州情有所归,在编选年度诗选(抑或十年或百年诗选都有可能)时算是慷慨,豳风作为《诗经》中十五国风之一,在其中就占了七篇。豳州的文学青年和专业诗人们一定很快乐。今年初春,我读到诗人赵凯云所著诗集文稿,见取名《豳州书》,足见人小心高,有其意蕴宏大,源远流长,趣味雅尚之志。蓦然初见豳州为诗集名,一时还有些担心。不少诗人也曾怀揣鸿鹄之翼,想凭借历史和现实的两翼,直冲向诗歌新境界的云霄,但很多时候却显力不从心。
《豳州书》中第一首是怀念姜嫄的诗。那姜嫄可是有资历的人,吾们母国上古人物。传说她是踩到天帝的脚印后,怀孕生下后稷。后稷就是周朝的祖先。后稷长大后有一特长,史书上说他好农耕,是耕作技术方面的人才,似乎还是无师自通,凭天启不但自己成了农业专家,还教会百姓稼穑,死后被后世尊称为“农神”。因此姜嫄也是所有炎黄子孙的老祖母。赵凯云开篇从人类的老祖母写起。语气虽苍茫,却也有确切的把握。足见已有许多功力在手,驾驭起古典题材来,竟未有吃力之感。写了姜嫄,然后自然是后稷。在不算长诗也不算短诗的“中诗”里,要书写出后稷对于四千年农业的贡献,与后辈对他的敬仰,需要超强的节点。凯云如歌如泣,内心热爱和传承的虔敬都卯足了份量。正如他自己的题记:
两样温暖,握在一起就种出热
两种热,撞在一起就生起火
两朵火,缠在一起,就烧出旷世的光明
凯云的诸多组诗,就是深得这“两样”之惠。为此,我认定他是个有心之人。温暖也好,热力也好,光焰也好,只要是来自两个时空,定会天雷地火,风云际会出另一种能量。这是反观历史与现实的能力,往返于幽暗与光明的睿智,俯仰于多维情感的苦思,缩放于自省世界的褒贬。
组诗《草木之心》里的植物,每一种都是一个上帝的选民,是植物王国里的百姓,都呼之欲出,与人类同命运。都是“从青涩的果皮里掏出火红的内心”的故国情人,都挥洒着民主和公理——每一首都令我们不由自主地让草木的精神与草民嫁接,每一句诗知都令我们不由自主地要为草木立法——铲除强权,去除奴役。奉献从不是纵容蔑视,而沉默也不是剥夺尊严。
组诗《朝圣之路》则是凯云为自已设置的有难度的写作尝试。是一个“上接天意 下接民心”的农夫在天地间为万物代言。一生中总有一个时期,诗人试图开启叩拜之旅——或者是向前超越时代,或者是退回到历史幽暗深处,在已经建立的有限的哲学和思想的殿堂里,诗人可曾接收到不断消泯的历史,在如夜海迷失之际发来的微弱短波?——错过了也就错过了。只有有限的少数幸运者,能够得到天启,追寻先知和真理。看这样的句子吧——
凤凰,在小华山的松波里
在你前生来世的眉间恣意飞翔
是谁模糊了卑微和尊贵?
一粒被尘埃擦亮的麦子,剥裂着素颜圣洁的光
以涛为曲 每个音符都胁着雷电的声音
以浪为诗 每个韵脚里都以瀑为刀
赵凯云已经具备了自我交付和被交付的本事。如果我也说,他将身体作为一条自由的通道便似落了俗套。从史料中顿首,从传说中走近,从掩映在风尘中的烟火中淘金。比如长诗《地火》《风过》等,诗人痛陈人在世俗生活中的意义或非意义,以及付出的或卑微或昂贵的代价 。《盛大的风,从豳城吹过》《水恩民间》将地理与风俗演绎的淋漓尽致。《孤独书》则是一个时代的证词和成长之痛。在世象的碎片中,通过一些慢镜头和冷抒情敲打着人们的记忆。《家书》以父亲自述开篇,至母亲,兄弟姐妹个人心灵独白,语调有沉痛,也显温暖。叙事加带着对世相的剖析,无奈,消解着命运的消解,荒诞着命运的荒诞,却最终向无常索要生存的尊严。《诗史》抓住生命节点上值得纪念的片断,是一个人的沉痛史诗。那些与历史时代交汇出的焊点,结实,附着,追求着意义和价值。拒绝沉向虚无的深处,也抗拒被遗忘的卑微命运。
总之,读完《豳州书》,让我阅读前的那些疑虑荡然无存。赵凯云充满才情的笔端,带给我们很多诗意的惊喜。很明显他诗歌的思考深度、语言驾驭都够用了。可能在隐喻和象征运用上还不够。但这是个诗歌界普遍存在的问题。神秘而有难度的写作应该是我们努力的方向。尽管仍存在细微不足,但它必将是一部让人难以忽视的作品。而把自己的情怀与高天厚土融为一体的赵凯云,势必会随着他的《豳州书》,在今后受到诗歌界更多的关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