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沉默和《新闻联播》的陪伴下】
6月的周末,他叫我回去,要和我商量给海力安乐死的事。
海力是只种不太纯的金毛。它是我18年前的礼物。这大概已是它年龄的极限了。可以想象得到它的老态,右眼已经看不清东西了,耳朵也不太好用,不久之前,还长了肿瘤。他听从医生的意见,要帮它安乐死。
他在电话里说:“回来看看吧。星期天,我就带它去宠物医院了。”
这个决定,我有点接受不了。我性格内向,母亲在鞋厂火灾里不幸遇难那年,我才10岁。这件事让我变得更加自闭,几乎不和任何人来往。那时,他担心我,每天捺着性子陪我聊天,或是讲书上看来的笑话。后来,他听从别人的建议,让我养一只善良的小动物。那就是海力了。他在我生日那天,把它送给了我。
因此,海力在我眼里不只是一只宠物,它还是我的朋友,我的亲人。是它陪伴着我走过漫长孤独的少年时代,所以感情上,我无法接受它的安乐死。
周六,我一大早就赶回去了。进门时,他坐在客厅的沙发里看新闻。沙发边上,海力睡觉的垫子还在,但海力却没有了。我忙问你:“海力呢?”
他不紧不慢地说:“我怕你回来拦着,就先带去了。”
我顿时火了:“你怎么这么狠心啊!你这是谋杀。”
他依然爱理不理地说:“它活着太辛苦,我得帮它。”
说话的口气,就像扔掉一袋垃圾一样无所谓。我闷声不响地坐在一旁掉眼泪。
这一天,距我们上次见面已有三个月,就在沉默和《新闻联播》的陪伴下,度过了。
【看不见我的背影再离开】
翌日清晨,他照例早起,做好早点叫我起床。然后他擦好车子,戴上雪白手套,送我去火车站。这是他开的第二部出租车吧,不起眼的老普桑,看起来和他一样,有股陈旧气。
那天,他只送我到下客点,然后落下窗子说:“一个人小心点儿,有空回来看看。”
我随口答应,急匆匆地走了,去买苏州的动车票。我听见身后有人在催他快点儿走,可他还是等了一会儿才开动车子。他说,已经习惯了看不见我的背影再离开。
那是2008年,我应聘到苏州保税区上班,那时南京不是没有合适的工作。但是,我想离开他。
是的,在记忆里,我几乎从没离开过他,甚至大学,都离家不过20分钟,他简直无处不在。记得一次,我和朋友K歌聚会,出门就碰见他的出租车在楼下等客人。一个男生喝醉了,搂着我的腰,暧昧索吻。他一句话没说,上去就狠狠给了他一拳。
现在想起来,那时候他还蛮帅的,动作干净利落,一招就把那个男生打倒在地。可是我却又尴尬又愤怒——那个男生叫董博,现在是我的丈夫。
所以,找工作的时候,有意选择了苏州。虽然苏州离南京只有一个多小时的车程。我依然觉得,算是离开了他。
【现在堵在车河里】
说起董博,也算很用心地讨好过他,发奖金,给他买了平板电脑。他却说:“拿走,我玩不了高科技。”后来,我们在苏州买了房子,要接他去苏州住一住,他仍然呛着董博说:“我还没老到不能动呢,不用你费心。”
董博不明白他为什么总看不上自己。其实,董博是不了解他。他不是不喜欢董博,而是难以接受一个 拐走他女儿的人。
这是他的原话。他总是觉得,我是因为恋爱才会远离他。可是爸,真不是。我只是受不了他了。每个孩子都要有独立的那一天,他不能永远把我圈在他触手可及的世界里。
去年中秋,他打电话要我回去。董博有工作脱不开身,他也不介意,反正他们也互不待见。他说要带着我去兜兜风。那时海力还在,他载着我们一路去了秦淮河。
小时候,特别喜欢让他带我和海力游车河。可是现在堵在车河里,真心地烦。
那天我们到达河边的时候,天已经全黑了,他看着缓缓游弋的画舫说:“我宣布,我戒烟了啊。”
我扑哧一声,就笑了。
说起戒烟的事,真是老话题了,他应该戒了无数次,最长的一次是从我高二开始的。我说我闻着头疼,他便把抽了几十年的烟戒掉了。
他真的再没抽过,直到后来,董博上门来提亲。那时候,董博刚上班,只拎了一篮寒酸的水果。董博说,他没什么钱,也没房子,但他会一辈子用心对我好。
他看着这个被他揍过的男生,不说话,眼里满是怀疑和担忧。我说:“爸,你就答应吧。我们分不开了。”
停了半晌,他对董博说:“我同意,就因为我女儿喜欢你。这篮子水果你拿回去,我什么也不要,我只要一句承诺,这辈子对我女儿不离不弃。如果你食言,我绝对放不过你!”
那天我高兴极了,晚上做了个热闹的好梦。只是第二天起床,我才看见他一个人站在阳台上。他大概是一个晚上没睡吧,两眼都凹了进去。清晨的阳光,照在他花白的头发上,泛着淡淡光泽。
我说:“站在这儿干什么?”
他说:“我不知道,答应那小子,是为你好还是害了你。”
那天,我在阳台上看见一地的烟头。
他7年零4个月的戒烟史,就在这一天终结了。
【天空透着低暗的蓝】
2014年8月,他又打电话来,叫我回去。是个十分繁忙的上午,我正开会。他的语调很平稳,说:“你回来一下,我眼睛看不清了。”
我急着开会,听他不是那么急,就让他等一等。而这一等,就到了晚上。我赶回南京的时候,已经是晚上8点多了,天空透着低暗的蓝。我打开房门,发现房间里是黑的。他一动不动地坐在沙发上,只是把头扭向我这边。我打开灯说:“怎么不开灯呢?”
他微微侧了侧头说:“我看不见了。”
他仍然一副不紧不慢的样子,一只手垂在沙发旁。海力的垫子上,多了一只毛茸狗。那只玩具狗真大,像海力一样大,他轻轻摸着它的头。
我被他的失明吓坏了,埋怨道:“这么严重,怎么不说清楚呢?
他说:“我不是怕耽误你工作嘛。”
那一天,我带他去医院,路上先在馄饨店吃了碗菜肉馄饨。那是他这天的第一顿饭,他看起来就像平常一样沉着,和医生讲他的情况,跟着我,楼上楼下地检查。
只是他的手,一直紧紧攥着我的胳膊,传来微微的抖。
我想,陷在黑暗里的他,到底是怕了吧。
可在回家的路上,他依然死撑地说:“挺好的,这回家里可省电了。”
【被时光盗窃的他】
要我怎么说呢,看他的病例才知道,一年前他的视力就已经开始减退了。中秋那天,是他最后一次开他的老普桑。
他在医院里住了一个月,查出糖尿病、高血压,我看着都替他着急。可他说:“没什么,都是死不了的病。”
那段时间,他的视力已经开始恢复了。我和董博接他去苏州,方便照顾他。他推三阻四的,最终还是来了,只带了一只皮箱和海力的垫子,以及那只玩具狗。他仍然把它们放在沙发边上,一边戴着墨镜听收音机,一边摸它的头。
有时,他还会絮絮叨叨地和它说会儿话,大多是新闻里听到的事。董博私下问我:“你爸,是不是脑子有毛病了?”
我踢了他一脚。
那天晚饭之后,我陪他一起看电视,我说:“我再给你买只金毛吧,干吗摆个玩具?”
他说:“新的也不是海力。”
我问:“你那么喜欢海力,为什么还要送它去死呢?”
他叹了口气,慢悠悠地说:“我就是喜欢它,才会懂它。它的前半生,是你的朋友,后半生却是我的老伙计。那么多年,我们一起走过来,我看不得它遭罪。老了,就是这个样,身上没有一天舒服的,吃饭都流口水。一辈子的尊严,到老都丢光了,活着比死难受……”
我打断他:“别胡说,人老了,哪有那么可怕。”
他却转过头,摘下墨镜望着我,说:“傻姑娘,人都得经历生老病死,谁都不例外,如果我有那么一天,让我坚持活着的理由,可能就是你。”
我默默地听着,喉咙堵着说不出一句话,忽然想起从前开车送我上学的他,精神抖擞,戴着雪白的手套;还有载着我和海力去兜风的他,不停地给我讲着不好笑的笑话,甚至是从车里冲出来,一拳打倒董博的他,那么强悍而有力……时光真是个偷盗高手不是吗?它竟在我毫不察觉中,窃走了他的健康与年华。
他说:“我身体没什么事了,下星期,我就回了。”
我却忽然抱住他:“爸,不要走,我不让你走。”
是的,我离开他这么久了,从现在起,我要守在他身边,寸步不离。